“呀！”沐娃儿终于悠悠醒转。翠儿又是一宿没有合眼，听见沐娃儿的叫唤声，咳嗽数声，连忙给他递了一碗水。
“咿呀！”沐娃儿泛着红晕，啄了几口清水，瞪着圆鼓鼓的双眼望着翠儿，道：“呀！翠姨，沐娃儿刚刚做了一个梦呀，梦见沐娃儿呀被人打了呀！”
翠儿目光一凝，道：“那不是梦，以后你离村庄远些，知道了吗？”
“呀？”沐娃儿看了翠儿一眼，发现她别平日里白了许多，道：“知道了呀！”
“以后翠姨每天会给你念一些典籍。你不用问，只要记住就可以了。至于能记住多少，就看你自己的了！”翠儿掖了掖沐娃儿的被脚，说道：“你大病初愈，要多休息，再多睡会儿吧！”
“好呀！”沐娃儿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翠姨这么冷淡，但是翠姨一定不会骗自己的。一股倦意袭来，沐娃儿再次进入了梦乡。
翠儿站在窗户外，听到屋内传来沐娃儿轻微的鼾声，外面樱花飘落，成了粉色的海洋。是了，那一年，也是一样的粉色，不过那时小姐还在，自己还有一根主心骨。如今是一样的景色，却早已物是人非了：
玄至元年春三月，大吴上京城中，樱花烂漫，远山葱茏。巍巍山巅之上，尚有积雪未消融。杨柳垂绦，流水淙淙。时值上巳，上京郊外，曲水流觞，少男少女，结伴踏青。溪流环绕处，乃是吴国兰亭。此兰亭绝非永和九年山阴兰渚山上的兰亭，而是姑苏城外的兰亭。吴帝纪润好文雅之事，于青和十三年，在已被称之为上京的姑苏城外重建兰亭，以彰文教。很快这里便成为上巳踏青必经之处了。而吴国群儒也以舌辩兰亭为荣。今年的兰亭宴由玄至帝亲弟松江郡王纪赞菱主持。
此时兰亭之中已是群贤落座。其间觥筹交错，欣赏吴舞，以乐眼口之欲。忽然有一少女，身姿娉婷，在兰溪汲水。
诸位大儒显然被她吸引了目光，交头接耳，询问她的来历。
此时有位老翁哈哈大笑，道：“此人老夫最为知晓。”
“愿闻其详！”
“她名唤翠儿，原是钱塘李家的婢女，伺候他家的凤凰儿。”
“凤凰儿？莫非就是前些年大相师定命为贵不可言的李家掌珠？只是近来甚少听闻她的消息了。”
“贵不可言？不过是江湖术士之言罢了。那李家凤凰儿长得是美若天仙，但实际上就是一位娼妇，不知勾搭了哪家野汉子，竟未婚先孕了。这不，被逐出李氏了。”
“先生真乃人间百晓生。只不过听闻那李氏为朱雀后裔，血脉甚为精纯。万一那凤凰儿歹竹出好笋，今日我等在此嘲笑于她，岂不会还我等一个报应？”
老翁闻言，笑道:“闻兄真是谬论！连至高无上的吴王陛下如今不过才是寅巫罢了，其他人又能有什么惊人的造化？自那宋帝赵襄贪恋四十年繁华之后，人间一等子巫再难存在了。各国老祖估计也就是丑巫罢了。平常人哪有神巫血脉？至于四大神兽，传说中也就是伟大的祥兴皇帝能见到他们并和他们缔定盟约。但是八百年来谁也没见过他们现世。若是那凤凰儿真能生出一只雀儿来，那报应就落在老夫一人身上，与各位无尤。听说那凤凰儿身姿风流，体若圣玉，冬暖夏凉，可抱可枕，真是人间尤物。”说完竟哈哈大笑起来。席间附和声众。
“行啦，白先生莫再谈那风月之事。今日我等乃是吟诗做赋，为天子献华章而来的。诸君请看远山墨如黛，近柳翠若茵。那么今日便以对比变化为题集思广益如何？”松江郡王开口道。
众人称诺。
“诸君请吧！”
“既然郡王爷开口了，老夫便先献丑了，权当抛砖引玉吧。古今对比之事莫若雪梅。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雪梅之事，此句尽矣。”白姓老翁捻须道，期待各位品评。
听闻此言，一青年嗤笑道：“水调之后莫谈中秋，青案之后莫言上元，世所共知。整日里尽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也不觉得腻。以为会读几个字，会吟几句诗便是鸿儒了，岂不是小看了天下英雄？”
老翁立马横眉怒对，道:“老夫白岷，字文博，钱塘绍兴人。敢问英雄高姓大名？”
青年道：“小子周钺，字圣川，齐国淮阳人。”
“哦，竟是东夷小人，怪不得不识大国礼仪。”
“谨受教！只不过并非小子自愿前来，要不是贵国皇帝一再恳求小子前来执鞭虎丘书院，此时小子尚在梁国应天书院担任山长一职。再说天下四大书院中，梁国居其二，楚国居其二。两国之人可没有贵国的傲气。今天诸位鸿儒竟以调笑妇人为乐，小子亦是受教了。”
“你是圣川居士？当今天下儒法第一人？”有人终于想起了那青年的身份。
“圣川居士成名于四十年前，而今已入耄耋之年，却不想竟如此年轻。想必定是功参造化，返老还童了吧。”
“哦，你说你是圣川居士便是了？你可有证据？据说他才华横溢，你可能七步成诗？”白岷怒问。
“自祥兴大迁之后，天下尽知大巫法力通玄。殊不知天下还有道家、佛家。儒士虽然忧心天下，但是却没有法力，只能讲求恕仁以教化世人。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终日劳形于案牍之间，岂能逍遥？之所以可以驻颜有术，还是道家之功。至于白兄终日操劳于风月之间，自是看起来大些。至于七步成诗，不过是世人对曹子建的谬赞罢了。估计也就只有白兄这样的实诚人才能相信吧。”周钺侃侃而道。
“子曰:陈力就列，不能者止。老夫看你就是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的假把式！”
松江王不禁微微轻笑。
“你们吴国名士尽是一些拾人牙慧之辈。”周钺极目亭外，远处少女端起流觞，饮尽觞中酒，双腮微酡，兰溪之中，时有锦鲤跃出，激起粼粼波光。又看见有几位老妪紧盯少女，目光中仿佛在追忆流年，遂慨然迈出一步道:“若是韶华能再复，愿逐春光觅风露。高山巍峨小溪曲，更有佳人黛眉蹙。”
欸乃一声，再迈一步，又看见昆虫嘤嘤，百鸟齐鸣，道：“蜂飞虫鸣蝶轻舞，莺啼燕归鹂频顾。”
转目一看，看见那些穷经皓首的名士，忆起他们方才高谈阔论，好不畅意，可是眸底深处却藏不住对春光的深深眷恋，迈出一步，道:“好时岂为俗情缚，事了身轻春亦住。”此句一出，诸儒纷纷侧目。周钺却环视四周，眉头轻蹙，虚走一步。
微微一叹，他复又望向亭外，只见和风一过，樱花落地，粉色翩跹。溪畔杨柳依依，绿丝垂绦间，飞絮舞动，仿若三月飞雪一般。顿时豁然开朗，复走出一步，道：“唯留残枝傲风雨，何来当年似雪絮？”
“敢问圣川居士，此诗何名？”
“就叫忆韶华吧。”周钺沉思道。
“圣川先生五步成诗，在下拜服。今日之后再无鸿儒白岷，只有学生白岷。今日群贤毕集，诸圣议事。本来就没有我什么事。可是在下却不自量力，做出这跳梁小丑的行径。真是贻笑大方了。在下告辞！”说完白岷转身欲走。心下也是无比凄凉，本想借此机会，打响名士的名头，不想却弄巧成拙，反误了自己名声。
“白兄莫要看轻自己，其实鄙人今日来，实是为了虎丘书院。今日之天下，九国并立，皇帝所需者绝非吟诗做赋之辈。若是白兄可以探听他国消息，实是吴国大幸。在下望白兄任虎丘教习，不知可否？”
“必不负圣川居士之托。”白岷一脸兴奋道。
松江郡王道:“二位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今日将相和，不如共襄陛下，助我大吴一臂之力。”
松江王沉吟片刻，道:“既然圣川居士珠玉在前，那么小王就代诸贤做主，今日之序便由先生执笔。”言罢扫视四周，见诸位皆以为然，便含笑注目周钺。
周钺也不矫揉造作，挥毫写下：
玄至元年上巳，杨柳垂丝，樱花漫野。时有锦鲤跃波而起，九天之上，祖龙得志。
兰溪之畔，诸贤集于往圣亭前。吟诗做赋，觥筹交错，思前世文章，念先达经义。贤王奉酒，乃周公之爱才也；众士昂扬，乃张良之效死也。今诸君尽兴，当致君尧舜，立不朽之功业。
这一日兰亭宴也算是宾主尽欢而散。
却说稍晚时候，翠儿来到林间一座木屋之外，悄声进去，便看见一位绝美的孕妇，端立在窗侧，似是在看着窗外的风景。
“小姐。”翠儿柔柔一唤。
“你回来了。那老儒可曾将报酬给你？”
“给了。白老先生谋得书院教习一职，给钱自是爽快的很。”
“那老儒还算有正气。”
“都是达官老爷们，自是有正气的！”翠儿将自己的尾巴露了出来，不停地摇了摇。
“达官老爷？不过是土狗而已。在真正的贵人面前，这帮只会嚼舌根子的夯货又能有几斤重量？”
“小姐说的是。眼下我们不过是需要一些黄白之物聊以度日罢了。若在以前，自是不会正眼瞧他们。”
主仆俩一时静默。
却说酒阑人散之后，松江王又将周钺筵请至王府。
“今番多谢王爷替小人扬名了。”周钺举杯唱喏道。
“唉，先生哪里话？都是为陛下做事，怎分彼此？可笑那白岷老儿费尽思量，却为先生做了嫁衣！”说完两人相视一笑，饮尽杯中之物。
“王爷此言差矣，那白岷在吴国文坛也算薄有名声，此番用他，不过就是想让他成为千金买骨的郭隗罢了。到时天下文士皆来投奔吴地，也算助了陛下一臂之力。”
“小王其实尚有些事情不明了，不知先生能否赐教一二。一则先生乃是梁国栋梁，享受高爵显位，缘何突然辞官来我大吴？二则说来也是对先生有些不敬，还望先生海涵。百无一用是书生，为何陛下和先生会那么看重那些儒士的效忠呢？”
周钺沉吟片刻，道：“王爷既是天子亲弟，也没有什么不可对王爷说。前些时候大梁钦天监少监夜观天象，发现吴地将出圣主。不出旬月，吴王三子皆死。这说明还有别人发现了天命的奥秘。良禽择木而栖，既然天命在吴，某自然要来辅佐吴王。”说到这里，两人互视一眼，周钺接着道：“至于这第二条嘛，儒士习的是入世之道，虽对自身无延年益寿之好，却能壮大紫薇星的气运。既然薇星下映于吴，身为吴国臣子，自是要壮大它的气运的。”
松江王给了一个了然的表情，道：“先生果然高明。只是如今陛下诸子皆丧，吴国恐怕并不是天命之国罢。”
周钺笑道:“天命不可篡，匹夫之志不可夺。吴虽有一时之挫折，终将据有天下。赵宋在此有六百年天下，小生看这纪吴一点都不比赵宋差！”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此时，姑苏郊外白府中。白岷正一脸笑呵呵地看着诸位儿子，道：“之前百般算计，本以为要全部付诸东流。不想那周老儿竟同意为为父谋得一职。真是没白瞎了那纹银百两。”
长子白叙道：“还是父亲大人高明。”
三子白叡道:“父亲，此番那周老儿能那么风光，定是天子的旨意。不论如何，新帝重儒这个基调已经奠定。所谓君无戏言，相信天子也不是朝令夕改之人。那么我们白家就有了立足于朝堂的资本。等到二哥玄力大成，那么我们白家自然就成了真正的世家了。”
白岷欣赏地望了白叡一眼，然后又全身心地关注起自己的次子白仅，道:“是啊，叡儿说的对。仅儿才是我白家的未来与根基。仅儿你乃是朱雀鬼宿之命，当多与你师父沧平道人多加学习三昧真火之法，勤加修炼，将来或许会有卯巫乃至寅巫的水平。”
“师傅他老人家法力通玄，曾经远赴重洋，抵达海之尽头，聆听东酃道祖的教化。虽然只懂得其中部分，却已是当世少有人能匹敌的。”
“这东酃道人境界达到何等水平了？”
“据师父讲，在十五年前，道祖已不在一等子巫之下了。讲道之时，山海响应，禽兽拜服，声若天籁，法若江海。”
诸人倒吸一口凉气，不再言语。
往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马思无涯。却说一日之后，吴国望胥宫前，松江郡王正一脸谄笑地望着吴帝纪赞茼。
“哦？我大吴竟有如此不自量力之人？要不是圣川先生力荐，寡人本不想重用那些腐儒。前月王子皆丧，他们没能力手刃真凶，却一再在寡人面前说些没用的。”玄至帝眼中凶芒毕露。
“皇兄所言极是，那些儒士最是没用。要不然大宋也不会灭亡了。当年文教在成宗时代臻于极致，却也是那个时代导致了宋朝的灭亡。儒士真是无用。”
“皇弟，如今九国割据，各国都称为皇帝。实际上各国实力连大宋的亲王也是不如。若不是当年大宋朝廷青黄不接，各国始祖根本没有机会立国。父王看我国立国东垂，无力争霸于天下，遂耽于文乐，终日嬉戏。于是竖儒横行于朝堂。听闻在白夷地，各土司各凭本事，根本没有这些耍嘴皮子的。若是有，也是用来调笑取乐的罢了。为兄之所以看重那周钺，无非是因为他那天命一说有利于我大吴，才对他另眼相看。在这勾吴大地上，也唯有你，松江王，我的嫡亲弟弟才值得我托付所有。”
松江王心内哂然，嘴上却不得不说：“臣弟定为兄长效死。”
听到这种表态，玄至帝心里觉得十分熨帖，也不管，或者准确地来说是根本不在乎是真是假。
“你下去吧，回府之后让渐儿来见朕。朕有些想念自己这个大侄子了。”
“是。”松江王低下头，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转身缓步离开了大殿。
松江王边走边在思索：“现在天下大乱已过百年，各国王侯无不图谋霸业，期待自己可以建立如秦皇隋文一般的不世功勋。所谓时势造英雄，英雄易时势。天下风云自此多变矣。若是有朝一日，吴国江山落入我的手中，必叫她日月换新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