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明翰走出唐星学院的大门,门口,玲珑马轿和昨日骑乘的大马都在门口停着,两队杜府侍卫正在一旁等候。
太阳从远方的地平线升起,阳光被曲掌山挡住,在地面投下一道斜长的巨大阴影。
杜明翰翻身上马,和往常一样,他行在队伍最前头,马车跟在后头。
清晨的街太安静,安静到让人觉得孤独。
听着哒哒的马蹄声,杜明翰突然胡乱想到:若是此刻他天赋依旧,没有天罚废体,想必别说清晨退学,就算是大半夜出门学院那帮老头和学生们也会万般挽留,扯着手送行个半里地啊。
杜明翰摇头笑笑,暗嘲道:“什么时候我也会在意这些虚名来着?”
不过想到自己接下来这段时间需要做的事情,杜明翰又笑不出来了,苦着脸一脸悲伤的骑在马上,任由马儿驮着他行向唐京的城门,车队紧跟其后,安静地跟着少年。
路边的香樟树整齐地排列着,笔直地延伸向唐京的东门。高大的城墙包裹着里头还在沉静着的唐京城。
而唐京城最中央那处富丽堂皇的宫殿之中,皇帝陛下此时正高坐龙椅,朝堂内,近百名大臣位列两道,文臣在左,武臣在右。
在文官队伍的最前方,杜文相和左国相站在同排。
今日的早朝不像以往,气氛有些紧张,不少大臣时不时地偷偷看向杜宁远。
“起秉皇上,老臣有话要说!”文臣队伍里,一名胡子花白的三品大臣走了出来。
皇帝眼眸微敛,道:“朱爱卿,所言何事?”
“启禀皇上,老臣……老臣身为左督御史,兢兢业业四十余载,年老体衰,精力越发不支,恐怕时日无多,老臣还请告老还乡……”那朱御史面色苍白,身材瘦弱,声音沙哑颤抖,的确是一幅垂垂老矣的模样,似乎真的无心于官场。可随即,他话锋一变,硬声道:“……但老臣在走之前,想要拼着老命参人一本,希望皇上日后能保住老臣的后人,老臣便放心了!”
此言一出,朝内顿时有些小小的躁动,几乎所有的人都看向那名朱御史。
不少人心中咯噔一下,暗道:来了!
今天的正戏来了!
皇上眉头紧皱,起身站了起来,龙威大放:“哦,竟有此事?什么人对你堂堂三品的督察院左督御史有如此的威胁?居然参他还有性命之危!你放心,朕在此,看谁敢妄动!”
皇帝浑厚威严的声音回荡在朝堂之中,很多大臣不由地低下了头。
“臣,参一国文相杜宁远!”朱御史颤颤巍巍的声音坚定地响起。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臣禀奏,文相杜宁远,结党营私,徇私舞弊,御下不严,私挪公款用度,以祸民心。臣怀疑,杜文相有不臣之心!”朱御史丝毫不被身边嘈杂影响,依然大声地奏着。
朝堂里嗡嗡地吵个不停。
皇帝怒拍龙椅,喝道:“吵什么吵?朝堂之上成何体统!”
朝堂顿时安静,不少人冷眼旁观,甚至嘴角带笑,还有一些大臣则面带怒色。
很多大臣看向文官队伍最前面的两个人,却见两人都在闭目养神,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般。
心中复杂之余不由地赞道:好一个老辣的左国相,好一个沉稳的杜文相!
皇帝看着朱御史,严肃地说道:“朱御史,朕和杜文相的交情你是知道的,他平时的为人朕也了解,你……有何证据?”
朱御史惨笑一声,道:“老臣知道杜文相根基深厚,又借着陛下仁慈宽厚,才敢如此为非作歹!也因此,老臣舍下官帽,抛下命,也要揭开这个伪君子的面皮!”
“至于证据……老臣这就说说,就最近来说,去年唐国南方遭遇百年难见的大旱,颗粒无收,民生凋敝。皇上圣明,令户部尚书从国库中调取银票两千万两,粮食若干,援助南方。然而,令臣想不到的是,杜宁远竟从中抽取了八百万两,用作私人名义拿出去赈灾,从而换取名声,这等行为……老臣连想想都觉得颜面无光!”
“你血口喷人!”正当此时,另一名年轻大臣走了出来,他向皇上拱手,转而打断朱御史的声音道:“臣请奏!”
“说!”皇上挥手。
“臣禀奏……事实并非朱左督御史所言,那救济银钱八百万两,乃是杜文相见银钱流动太慢,而南方受灾严重,不少饥民饿死在求米路上,于是杜文相直接以私人名义,直接将银两提前放入南方受灾最重的晋、丰两地。此举绕过了地方繁琐章程,解决当地燃眉之急,而并非沽名钓誉!”那名年轻大臣声音洪亮。
“哦……照你的意思,杜文相将钱全部投入了灾区。呵呵,容老夫问一句,说是到手的八百万两,为何到了地方财政统计,却少了整整八十万两?那些银钱到哪去了?莫非也被那些灾民当饭吃了不成?”朱御史阴阳怪气地反问。
那名年轻的通政使司副使听了这句话,气得眼睛都红了,激动地说道:“你还有脸说,你还有胆量说!那些钱分明……”
“住口!”
“住口!”
两声住口传来,众人寻声望去,发现竟然是杜文相和左国相同时出的口。
而左国相也有些惊讶,想不到杜文相竟然会呵斥拥护自己的大臣。
“路遥,你退下!”杜文相走了出来。
“可是……”那名年轻大臣咬牙。
“退下!”杜文相大声喝道。
“放肆,朝堂之下大呼小叫,作为一国文相,你有没有把皇上放在眼里……”负责仪仗的銮仪使对着杜文相大喝,却被皇帝以眼示意,只好住了口。
“文相……”那名年轻大臣看着杜文相,紧紧地咬着牙,这么短短的一会儿,眼里竟然急出了泪水,但他还是硬生生地憋住了挤在嗓子眼的话:
为什么,为什么您不让说?
……救灾款项流动往往很慢,各郡各府各州各县一节节地流通,等到了地方,恐怕百姓饿得连树皮都啃不到了!
杜文相以朝廷的名义将自家钱垫付救灾,疏通关节,满足地方一些官员的贪婪之口,不然的话八百两银子到了地方只会剩地更少!
你们问杜文相钱哪去了?
你们问杜文相钱哪去了!
唐国哪年的抗灾物资不是天文数字,被你们克扣克扣,到了地方又有多少?
满朝文武官,谁的口袋是干净的!
甚至连自己都不干净,但杜文相绝对是干净的!
年轻大臣呼吸粗重,仿佛随时会忍不住把这些话喊出来。
杜文相视线扫过朝堂,看见还有很多原来的学生此刻正咬牙切齿,怒视朱御史,不由地轻轻皱眉。
“唉……退下吧!”杜文相长叹一口气。
是啊!退下吧,这样的事情虽然大家都知道,但是见不了光,说出来,你也只会得罪这朝堂里的所有人,让皇帝难做,说不定连命也保不住!
何况这次的弹劾,皇上肯定也是插了手的……
你们站出来的人越多,越是给对手留下莫须有的把柄。
退下吧!就让我一个人来担着这些罪名吧!
退下吧!
杜文相豁然转身,对着皇帝重重跪下,朗声道:“臣,承认朱御史所有罪名不虚,臣的确有做过这些事情,但臣绝对忠心耿耿,不存半分不敬之心!臣也希望众学生不要因为师生情分而……再做义气之事。”
“一人做事一人当……”
“臣……愿请罚!”
杜明翰深深跪下,匍匐在地。
“哼,杜宁远,你还算明些事理。”一名文官阴阳怪气地哼道。
“杜宁远,我早就看你不惯了!为人师表,却不一心向学,反而逐名夺利,真是无耻之尤!”又有大臣叫道。
“我要是做了这等事,恐怕早就待不下去了……”
朝堂里,很多大臣义正言辞地讨伐着那个曾经高高在上的杜文相,有人的甚至骂了出来。
“你就是个狗官!”
杜宁远伏跪在地上,不发怒,不言语。
朱御史看着那名年轻大臣,背上已经出了一层白毛汗,不由地怒道:“哼,可笑!拿了朝廷的八百万两银钱,却一分不贪,反而极力为朝廷拉名声,去救助灾民,说得好听!这世上,真有这么好的官?”
那名年轻大臣听了这话,脸色惨白,两行泪水顺着面颊滚滚而下,他似乎突然之间失去了力气,整个人塌了下去。
年轻大臣低声地笑着,泪眼朦胧地看着前方跪在地上的杜文相,笑得越来越大声,越来越悲凉……
真有那么好的官吗?
年轻大臣忽然想起当年在书院毕业时,杜文相温和地看着他说道:“官者,因民而生,为官,不说清廉刚正,起码要对得起良心!面对百姓的时候,你能无愧于心!”
“无愧于心……”年轻大臣抹干了眼泪,看清了眼前的世界。
他看到了高高在上的皇帝,他似乎公正严明;看到了一旁笑得有些阴险地朱御史,他脸上似乎满是得意;看到了一旁曾经同窗的学生,他们有的眼神躲闪,有的面露悲愤,有的充满敬意。
他看到了文武百官,看到了利益,看到一切。
他突然明白了。
退后一步,路遥对着跪在地面上的杜文相,右手放左心,左臂横抬,手覆额,双膝重重跪地,磕了头。行了唐国最大的一种礼,只有对天地之间最敬重的人才能行的礼。
原本有些纷乱地朝廷瞬间安静了下来,大家惊愕地看着这个四品大臣做出唐国最尊贵的大礼,哪怕皇上也不可能随意遇见的大礼。
谁能保证自己能得到别人的彻底的尊重?何况那人是一个四品的大臣。
那些所谓正义的大官们沉默了。
这天清晨,朝堂里跪了两个人,而在文武百官的心里,不论是中立敌对还是维护杜文相的,都已经跪倒了一大半。
跪向那个清廉仁慈,爱民如子的好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