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龙思奎大嫂、静夜老板娘从极度的悲怆中缓过劲,情绪稍稍平定下来,给龙思彪上了炷香,烧了些纸钱,又嘱托小沐照顾好这个可怜的女人后,陈东两人离开了静夜。
二十来分钟后,两人乘着出租车来到苹果山西面的一片城中村,在横竖交错,灯影阑珊的巷弄中又往上走了十几分钟,终于来到此行目的地。
这个位置已经过了半山,再往上就是荒凉的土坡和树林了,所以建筑非常少,路也变成了高低不平坑坑洼洼的狭窄石坎路,四周黑漆漆一片,稀稀落落的房屋大都已经荒废,少有灯影射出。
在一间三面簇拥树荫,门口是一小片菜地,独门独户的小院落旁边停留了几分钟,龙思奎领着陈东继续往上走了七八分钟,最后来到一片不大不小的树林外。
这里已经完全没了人烟,树林内外散落着不少坟墓,还有一大片平坦的菜地,依稀可见大小不一,在漆黑夜色中显得极为惨白的薄膜温棚,空气中隐隐弥漫着一股粪便的味道。
无视空气中的臭味,龙思奎在树林边缘一座荒坟旁边几米外一个一米见方,不知究竟有多深,为菜农用来积肥,装满粪便的粪坑旁蹲了下来,掏出烟和火机点燃一支抽了两口后,平静说道:“四天前的晚上三点,我就是在这个粪坑里找到大哥的,当时他已经被扭断了手脚。”
陈东微微一怔,随即缓缓坐了下来,将头深埋进膝盖,让自己表情完全隐藏了起来,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对于一个资源财产小弟不计其数,叱咤一方,让磬江黑白两道忌惮已久的枭雄来说,还有什么死亡方式,能比被扭断手脚丢进粪坑,灌进一肚子人畜屎尿后,活活撑死抽死溺死更屈辱呢?
陈东想象不出来,更不敢想象那是怎样屈辱绝望的一个挣扎过程,也想象不出来,究竟是心理扭曲到了什么程度,才能做得出这种变态的事情。
良久,他方才有勇气将头从膝盖间抬起来,看向那个只有一米宽,却像是无底洞一样,能吞噬所有一切的窟窿。正常情况下,这个窟窿要夺走一个成年男性的生命本该很难,然而却活生生吞噬了他一个淡如水深似海的朋友,他在磬江的第一个贵人,一个敢调查磬江所有政治人物,将所有有问题的人的把柄捏在手中的大枭雄的命。
那一刻,他一定穷尽了生平所有力气,想要够着这个窟窿的边缘爬起来,然而却因为手脚都被打断,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只能拼命昂着头,将头探出这一池带给他极大屈辱的腌臜至极的粪便,想要跃将出来堂堂正正的死,最终却只能一点点被淹没,以一种他或许从未想过的方式死去吧。
这一刻,除了替这个朋友复仇之外,别的他什么都不再去想,包括这个朋友曾给他带去的恐惧,与质疑。
“我想知道是谁做的。”他平静开口道,听不出任何情绪。
龙思奎静静看着他,表情似乎显得有些呆滞,片刻后掏出烟,自己再点燃一支,然后将火机和烟盒一块丢了过去,没有回答,而是自顾说道:“这个粪坑其实没多深,一米五不到。将大哥捞出来后,他已经彻底没了气息,我们老家讲究的是入土为安,不兴火化那一套,天王老子来让火化都没用。但是,这次情况实在太糟糕了,我根本没办法把他背回家,所以只能在这个地方把他烧了,然后买了最好的骨灰盒,但那又有什么屁用。”
说着他指了指苹果山山顶,示意那上面某个地方,就是他送龙思彪最后一程的地方。
“我和大哥谈不上还有血缘关系,但是却比亲兄弟还亲。八岁那年,我爹妈和他爹一起在一场大火中丧生后,是他卡着我脖子,将我硬生生拽进他家门,又暴揍一顿后,才让我打消了去死的念头,也免去了我饿死的可能。”
“那时大哥家也穷啊。在我那爹妈死之前,我家可比他家好多了,那时我没少瞧不起他,可是谁能想到,有一天我会寄人篱下,而他也什么都不计较呢?他家是真穷,大妈本来就一身病,有点积蓄都全扔在药上了,大叔死后,孤儿寡母更是过得艰难,再加上我这张嘴,那日子几乎都不用想了,不饿死就是最好的。于是大妈把买药的钱省了,拖着病痛之躯到处苦活挣点钱,而我们兄弟俩则负责家里的田土农活,别人上学的时候我们也上学,别人在玩的时候,我们更多是在地里干活。就这样,就算很艰难,一家三口也还是把日子过了下来,而且也从不缺少欢乐。”
“大哥十七岁,我十五岁那年,大妈终于熬不过去世。我们没有太多时间去悲伤,因为在大妈最后的那段时间里,家里欠下了很多债,三天两头有人上门追,于是将大妈安葬后,我们辍学来了城里。对,就是磬江这个鬼地方,刚到时发现这城市真是大啊,不注意还会迷路,一比起来,我们那的小镇就是坨****了。于是激动过后,我们定下了早日还请债务,哪怕拼了命也要出人头地的目标。”
“但是没过多久,大哥就突然变卦了。那****自己不爱读书,却偏偏逼我去读书,还说什么只有读上大学,才有真正出头的日子,不然天天工地上给人做小工当文盲没前途。我反问他既然读书才能出头,那他为什么自己不去,非要让我去,而他的回答也很干脆,直接就是一顿揍。就这样,从小就打不过他的我被揍进了学校,而他则一个人肩负起了所有债务,还有我的学费生活费。”
“我承认,我确实是比较适合读书的,但大哥其实学习也不赖。凭什么是他养我而不是我养他呢?我打不过也说不过他,只好暗里和他作对。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没有自暴自弃在学校混日子,但就是怎么也顺不过这口气,于是每次测验考试什么的,我都会去胡乱买几张卷子随便做自己改了向他交差。话说大哥也是个奇人,明明将希望放在我身上,但看着那满卷子的红叉叉和永不及格的分数却也从不生气,只是让我好好学习,好好加油不要放弃。天啊,我他妈都永不及格了,再加油能加到哪去。”
捏着已经烧完的烟头狠狠吸了一口,再随手扔掉,龙思奎历来无表情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浅浅笑意,似是回忆,但或许是因为太久没有表情的缘故,即使这样的情况下笑起来,也显得有些冷意。
顿了顿,他接着道:“经过最开始那两年的苦日子后,我们的生活,确切说是我的生活渐渐好了起来,穿衣吃饭都渐渐赶上的城里的孩子,而大哥却没有什么变化,依然一副穷酸相,欠下的债务也很快还完。刚开始我还有些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随着后来大哥的时间越来越多,越来越不爱和我说做活时的趣事,我就渐渐明白过来了,他这是走上了歪路。”
“但是我没有任何意见。开玩笑,一个会把亲哥好心当成驴肝肺的人,你能奢望他会有多少道德底线,我承认我学习是挺好,但很抱歉,这并不代表我的节操我的道德也很好。我从头到尾都不是个好人,所以确定他是在道上混时,我其实挺兴奋的,同时打那以后学习也更加用心了,因为我想多学点知识,早点上完他要求的重点大学,然后帮大哥出谋划策,做他的军师,左膀右臂,一起并肩作战,将这破地方掀个底朝天,让所有人都不敢不尊敬他,臣服他,桀桀。”
颇为诡吊的笑了笑,龙思奎脸忽然冷了下来,恨声说道:“但当我终于从那个所谓的重本学校毕业,说出这个期盼已久的想法时,大哥又给了我一顿久违的暴揍,第一次痛骂我是烂****扶不上墙,好好的名牌大学生不好好工作出人头地,却要去混社会当盲流。呵呵,有用****敷墙的吗?再好的****它能去敷墙吗?没文化真他妈可怕,骂个人都不会。但没文化归没文化,他不同意我还真他妈没办法啊,即使我用出使劲堕落当废物这种下三滥手段,他也无动于衷。”
“这一对抗就是好些年,而我也彻彻底底的废物了很多年。我原以为他早晚会妥协,结果你也看见了,直到他被扔进这个粪坑,都没有同意我来当他的军师。为了避免我“误入歧途”,将我这么个大好人才硬生生按在曲水河那种破地方,卖他娘的什么烧烤不说,还搞什么只要我敢离开那地方就打断腿。辛辛苦苦将我培养出来,就是为了卖几条鱼吗?妈的心真狠!真硬!不仅对我如此,对自己深爱的女人也是如此,大嫂苦苦等了那么多年,也始终不肯和人结婚!这就算了,还他妈见都不肯多见,搞得像偷人养小三一样!”
“如果不要那么犟,会落到这样一个恶心至极的下场吗?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