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中期开始,三轮车就成了农村人的主要交通工具,当时村里人都把三轮车唤成“蹦蹦”。人们给三轮车厢后面用钢筋焊一个框架,然后蒙上布罩子,就成了简易的小“客车”。罩子有的是用装肥料的蛇皮袋子拼接成的,有的是用帆布下脚料,最好的是用帐篷布制成的,这种小“客车”不仅挡风而且防雨。车后斗左右两侧用铁丝固定两块木板,就是硬座,这样的“客车”能载七八个人,遇上交通高峰期,车上坐十几个人的都有。刚开始三轮车马力都是九马半的,后来才有了十二马力的。九十年代初期,地方电视台有个经典的三轮车广告:一辆三轮车后面坐几个群众,在大马路上欢快行驶,紧接着一个男中音“某某三轮开进家,好比农民的桑塔纳,能走亲戚能种地,还能赶集做生意”。这足以证明当时三轮车都能和县长坐的桑塔纳车相媲美。真服气,广告商能想出这样的点子。用周庄村大能人任红民的话说:恶心咱老百姓哩嘛,要不让县长把他的桑塔纳和咱的“蹦蹦”换换?
凤莲也曾经找村里的先生卢才力算过两个儿子的婚事。才力又是掐指头又是搬黄历,然后说:“你二娃子肯定要比老大结婚早,娃的婚姻在咱村里的西南和西北方向。其他的都成不了,就是成了也不能长久。”凤莲再问,人家先生就三缄其口了。回到家里凤莲思绪了一夜,还是不放心,第二天早上任亲娃和儿子俊龙去市场卖菜还没有回来,凤莲就到了大队门口任珍珍开的小卖部。
“哟,嫂子。这早的这,你要个什么?”
“这不是咱二娃子还没说下媳妇吗,买点东西去卢先生那里看看。”
“老卢喜欢抽白红河,你拿一条,五十二块钱。”任珍珍说着就已经把烟递了过来。
凤莲给了钱,顺便又在旁边的盒子里抓了几个糖块塞到上衣兜里。“好凤莲嫂子,一条烟挣你五毛钱,还没你那糖蛋儿贵哩。”任珍珍笑着说道。凤莲边给嘴里塞糖边说:“走啦啊走啦,咯咯咯……”
七月,正是地里叶菜上市的旺季。周庄村里家家都有菜地,今年的茴子白不仅产量高,而且价钱好,一斤茴子白七毛钱,一亩地一年能种两茬,第一茬最好的能产一万斤。勤劳的村民,早上四点多就起来了,把前一天下午摘好的菜装上三轮车,然后送往不远的菜市场。过磅,交少许的交易费后就能马上换回现钞,卖菜回来后刚好七八点左右吃早饭。
先生吃的是“文化饭”,所以起大早去卖菜的事情是老婆和儿子干的活儿。文人和寒酸两个字,几千年来好像就没有分过家,卢才力就是典型代表。儿子结婚的时候他只是在老土坯房旁边给盖了两间平房,就这样将就着把媳妇给儿子娶回了家。家里经济虽然紧张点,但是老婆、儿媳都很听话,也勤快。村里每人九分地,一家三亩六分地就是老婆和儿子在地里劳作,儿媳收拾家里做饭,他老人家负责看电视、听收音机、当先生、侃大椽。卢才力的理论就是:咱会看天象,你看咱老婆听话不吵架,儿子和媳妇生辰八字都合,儿子有苦媳妇听话。我一天看看电视剧,听听国家大事,谁家有个红白喜事满月立木的,还离不开咱,有吃有喝你要咋?
别人问卢先生:“你那么有本事,怎么不去挣大钱,盖楼房再买辆QQ开呢?”先生说:“这年头能不能挣大钱,和文化是不成正比的。从早些年流行的‘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到如今‘大学生都是给初中生打工的’都是这样说的。”
前几天城里一个开霸道车的老板请卢先生给他看说头,这个人说家里不缺钱,但是这两年老是出事。先生简单问了问生辰八字,看了看他的面相,说:“你家院子里东南处原来肯定有棵大树,你是不是给砍了?你家二楼是不是有砌的锅灶?”那个“霸道”听了后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说:“家里院子很大,盖南房门楼的时候把院子里的一棵臭椿树给锯了;老人在村里住,我妈在村里二楼上砌了一个烧柴的灶。”卢先生神乎其神地给这个“霸道”拟制了拟制,在城里的院子里献了献,把村里的锅灶扒了。
为了表示感谢,“霸道”请先生在城里最好的饭店鸳鸯火锅城吃饭,沸腾的鸳鸯火锅、觥筹交错的场面、豪言壮语的唾沫和芙蓉王烟圈,弥漫在饭店的小包间……
第二天,酒醒后的卢才力同志又总结出第二条文人当不了大款的理论:现在城里开霸道车的,坐奔驰宝马车的,有两种人:第一是前些年大街上经常打架闹事进派出所的混混,这些人这几年和县里头头拉上了关系,能承包工程批下地盖单元楼挣钱;第二种人是和信用社头头走得紧密的,靠贷款耍的人,他们比信用社主任的孙子还孝顺,贷的款越多越胆大越不怕。你看见哪个正经的人、有文化的人能开上霸道、奔驰和宝马?
当卢先生在大队门口晒他这条理论的时候,村长卢虎虎过来说:“那你赶紧让你家老二回来,不要念大学了。”才力瞪了村长一眼,“你就会凑人下巴!”
卢才力刚回到院子里打开收音机,凤莲就进来了。
“老卢,你再给看看二娃子的事。”说着凤莲把烟放到收音机上。
“就是我说的西南、西北方向,今年肯定能结了,今年必须结婚。到时候你别管了,媒人算我一个。”
任亲娃开着农民的“桑塔纳”,载着老婆凤莲飞蹦在周庄村西南的河坝上。说飞,是因为这辆三轮车有着桑塔纳般的速度;说蹦,是因为这辆三轮车在崎岖不平的河坝上实在是承受不了这样的速度。
哎……这样的路其实适合开丰田霸道。
西庄村,位于周庄的西南,汾河在这里拐了个弯向西流去。村里由于地势高低不平,土地大都是沙土,所以种菜的少,在外地做生意的多。村长仪小狗和任亲娃是连襟,前几年在侯马开门面卖衣服挣了钱,后来在村里承包了沙窝子,刚好又遇到了建筑用沙涨价又大赚了一笔,把村长也竞选上了。家里北房五间两层,东西房是锅炉房和卫生间,整个院子用白瓷砖贴了个遍。高大的二层门楼贴着大块枣红色大理石,稳重气派。村长仪小狗的大众宝来轿车白天不往院里开,就放在大门口显摆。
任亲娃,很少到连襟家里。因为他看见门口的车、院里的瓷砖、客厅的沙发、壁挂液晶电视伤自尊。今天不一样了,任亲娃有两件事要找连襟办:一是卢才力说了,儿子的媳妇就在这个西南方向,看能否在西庄村给儿子找个媳妇;二是努力地向连襟开一次口,借点钱给娃装修一下房子。
门口,“桑塔纳”的头正对着宝来的屁股;厨房里,凤莲和她妹妹引莲正对着脸;客厅里,仪小狗扔给了亲娃一盒烟。
暑里天,晌午的太阳光就像蝎子一样蜇着人的每个汗毛孔。在连襟家吃过午饭后,亲娃婆们俩回到了家,一进门,亲娃就说:“又是热脸碰了个凉沟子,看他有钱有的恶心,拾掇房子哩只借给一千元,你妈的,打发叫花子哩。”凤莲说:“引莲不是答应给娃说媳妇了吗,况且咱八字还没有一撇哩,到快结婚的时候他或许能多借给咱点。”
七月初四是相亲的好日子,任俊龙今天要到女方家了。这个二十岁的小伙子上身穿的是昨天刚在县城购物中心五十元买的耐克T恤衫,下身运动裤,脚蹬一双安踏板鞋。摩托车前篓里放的凤莲准备好的两瓶当地产的瓷坛汾雁香酒,后座上捆绑了一箱伊利优酸乳和两条紫云香烟。十点多到了二姨引莲家,作为介绍人的二姨反复交代:“去了后,叫人的时候嘴儿甜点,不要说多余的话,大大方方的,不要猴儿沟子坐不稳,不要乱动,不要憨憨地人家问你什么你都说,不要……”“姨姨,我知道了,我妈都说了。”二姨的话还没有说完,俊龙就打断了她。
“对了,吃饭的时候,筷子不要乱搛,只吃你跟前的菜,人家旁边的菜再好吃你也不要伸过去动!知道了吗?”二姨嘱又嘱咐道。
“知道了,只吃自己跟前的菜。”
引莲开上自家的宝来轿车,拉上外甥任俊龙到了西庄村南边仪龙龙家。
这是个普通的农家。家里一个儿子已经结婚生子,女儿仪静十九岁,在南关村给别人织袜子,每个月挣一千多。没有婀娜的身姿,更无汾河边滴水的娇嫩,也许是在织袜车间被噪音和粉尘污染得失去了水灵,任俊龙看了后,似乎没有任何感觉。在女孩父亲眼里,任俊龙倒是挺精干的一个小伙子。
仪龙龙家五间北房是平房,平房西边简单地搭了一个石棉瓦棚子,下地干活的三轮车就放在下边,三轮旁边整齐地堆放着一人高的一堆柴火。这些柴锯得整整齐齐的,大多是苹果木,其中也夹杂着从沟地里捡拾回来的木柴,平时蒸馒头、冬天烧锅炉都是极好的材料。东房是厨房也是锅炉房,一台农村人自制的取暖做饭热水三用锅炉蹾在东房的东北角,锅炉南侧是洗菜盆,靠南墙的是面案和碗柜,靠西墙的是一套液化气灶具,在液化气罐上面支着一个电磁炉。北房进门是两间客厅,东边是大人的卧室,西边一间是孩子的卧室,另一间放家里杂物,在西墙上供奉着祖宗牌位,牌位下边的桌子上一个装满沙的香炉里三股香烟正在一起缠绵上升,香炉旁边放两个碟子,碟子里摆放着新鲜的油桃和香蕉。主人家的客厅简单明了,刚进门就能看见北墙上挂的一幅高山流水中堂画,两边的条幅写着:琼阁依云千古秀,华堂映日万年新。中堂下边是一个玻璃柜桌子,桌子两旁各放一个大靠背老式圈椅。地面是水磨石打理而成,光洁明亮。一台至少有十五个年头的25吋长虹彩电摆放在客厅南墙的桌子上。在靠北墙和东墙的地方放的是沙发,沙发巾挺有意思,是用拆下的毛衣线编织的网格巾,这个巧手的设计显示了女主人的细腻。整个家,简单而不简陋,干净得不多一件也不少一件。
大人们说了一会儿话后,两个小年轻也彼此认识了。
“开饭吧。”仪龙龙老婆问引莲。
“嗯,咱早早吃。”引莲说。
同在的有引莲、俊龙、仪龙龙夫妻、仪静、仪静的舅舅和舅妈。俊龙还在沙发上脸红得不知所措的时候,仪龙龙已经把折叠饭桌搬好了。引莲假装瞪着俊龙说:“憨憨的坐在沙发上,就不知道动动手!”俊龙赶紧起来到旁边搬凳子。仪静姑娘早把抹布拿来把桌子凳子抹干净,出去端菜去了。仪龙龙问仪静舅舅喝什么酒,“就喝娃今天拿的酒吧”,舅舅说。
饭桌上,引莲坐在北边正中,引莲左边是仪静舅妈,右边仪静舅舅,俊龙坐在南边,左手边是龙龙,右手边两个凳子是给仪静和她妈留的。今天的饭菜是五个碟子、三个热菜、一个汤、主食是烫面小旋。五个碟子是牛肉片、花生豆、蚂蚁上树、一瓶罐装的鹌鹑蛋、一个头肉;三个热菜是西红柿炒鸡蛋、芹菜炒肉丝、红烧排骨;还有一道清炖罗非鱼汤,主食烫面烙小旋还粘了鸡蛋。
荀县的汾雁香度数不高,瓶子的标签上写的是三十八度,可是好多人喝一瓶多都没事。这些人以为自己酒量好,自豪得厉害,可是如果喝上一瓶汾阳王后就晕得找不到南北了。后来大家总结了:咱县里这酒,好倒是好,就是度数不真,老板是想让咱多喝几瓶挣钱哩。俊龙平时和伙计们喝啤酒也能喝上四五瓶,但是今天陪两个大人喝了几杯白酒后,脸红得就和猴儿屁股一样。这脸红成屁股了,下边的屁股反而不会坐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腰板没有坐直,一会儿觉得自己坐在这里不大方,一会儿觉得自己脚放的地方不对,心跳的速度就像刚跑了二百米竞赛一样。
俊龙面前放的是鹌鹑蛋和牛肉,他吃了两片牛肉,然后用筷子把鹌鹑蛋夹到碗里用手剥着吃。不知不觉中他的筷子就跨过牛肉伸到仪静舅妈脸前的花生豆碟子里,夹了一下,没夹上,第二下没夹上,当第三下向一粒花生豆进军的时候,舅妈已经端起碟子放到了俊龙面前。“我靠,忘球啦,姨姨说过只吃自己跟前的。”俊龙心里自责。热菜上来的时候本来红烧排骨是在俊龙跟前的,引莲把西红柿炒鸡蛋和排骨换了一下,放到了仪静舅舅面前,显得尊重。仪龙龙和他大舅子喝着说着。仪静和她妈一个在端菜一个在做饭,俊龙的右边就一直空着。
“哥,你的油桃今年怎么样?”龙龙问他大舅子。
“我们今年油桃都好,刚开始大棚里的每斤都卖到两块九,好的卖三块五。这几天我的曙光四号一块一斤,今年光油桃能挣三万块钱。”
“我家村里不行,菜地少。我只有七分地种的茴子白能挣几千块钱,准备后半年种拱棚韭菜,我觉得今年后半年韭菜价钱高。”两个人说着谈着已经打开了第二瓶……
当罗非鱼上来的时候,任俊龙已经把跟前的西红柿炒鸡蛋快吃完了,今天的西红柿肯定是大田里的,不仅新鲜而且味道酸香可口。这鸡蛋肯定也是仪静自家的家鸡蛋,真好吃!任俊龙放下筷子,掰了块旋子,用手拿着旋子就把西红柿碟子里的汤水擦了一遍。刚做完这套勤俭干练的动作抬起头时,引莲一道灼热的目光射向俊龙。俊龙感觉一股凉气从肚子冲到心脏,在冰冻了两秒心跳后,一下子把原先通红的猴儿屁股洗刷成白色,颤抖的手无处可放,不小心胳膊肘子又把筷子碰掉到地上。任俊龙捡起筷子,好像又看到了仪静舅妈轻蔑的眼神,听到仪静在窗户外边嘻嘻的笑声……
哎,原来粒粒皆辛苦这首诗不是给相亲的时候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