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要骑马！”
喝，这算什么？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苏毓菀不禁暗自悔恨。他喜欢待在帐子里就该由着他去，何必软硬兼施地刺激他走出来。这一出来可倒好，还食髓知味了。一会儿嚷嚷着去海边，一会儿说要出营走走，现在居然还想骑马？
一个‘瞎子’怎么骑马？
好吧，说他是瞎子挺侮辱人的。军医也说了，他的失明或许只是暂时性的。兴许过上一阵子，头上的创伤好得差不多，视力也就自然而然恢复了。
可这毕竟只是军医的主观臆测。将来如何，谁又知道？
若是他的视力永远也不能恢复 ……
“苏姑娘，您快劝劝主子。”
狄修不停给苏毓菀使眼色。主子如今看不见，要怎么骑马？万一摔下来怎么办？
苏毓菀双手环胸，脸上表情一派的从容淡然。佯装没看到狄修眼神传递的某种讯息，她不急不徐地说道：“想骑便骑吧。”
狄修惊讶地看向她。什么叫想骑便骑？她知不知道主子的眼睛是看不见的？这要在从前，不过是骑个马，他无论如何不会也不敢横加阻拦。可问题是现在 ……
“狄护卫，别再眨眼了，仔细得了眼病。”
无视狄修讶异的神色，拆完他的台，紧接着，苏毓菀又看向容璟说道：“想要适应一个瞎子的生活的确不易，可这第一步总是要迈出去的。”
当她说到‘瞎子’两字时，能明显感觉到无数道视线如同凛冽的箭矢一样，咻咻向她投射而来，满是愤懑之意。
苏毓菀撇撇嘴。在这世上，就是有许多人宁愿去听虚伪的假话，以为这样就不必接受现实的残酷。实际，却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相形之下，还是容璟本人更看得开。“说得好！本王决定了，适应瞎子的生活第一步，就从这骑马开始！”
听闻他如此说，狄修眼睛里闪过一丝隐忧，既然劝说不住，他退而求其次地说，“这样好了，我与主子共乘一骑。”
容璟脸色微微一沉，未及开口，倒是苏毓菀率先冷笑出声，“你这是在侮辱他！”
狄修瞬时愕然。侮辱主子？这话从何说起？
“在你看来，你家主子就如此经不起吹打吗？连骑个马都需要你这个护卫保驾护航，索性，你不如建议他直接当个废人好了。万事有你代劳，他也乐得清闲！”
苏毓菀这话说得‘毒辣’，瞬间吓出狄修一身冷汗，忙不迭单膝跪地请罪：“属下并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你只是担心他。”苏毓菀截断他的话，扬了扬线条清俏的下巴，星眸沉定，“这一点我清楚，他也明白。可是狄护卫，你这并不是在帮他。”
隐约间，狄修似乎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正如小孩学走路，你总想搀着他不让他跌倒，不舍得放他去独自摸索。可是这样一来，他要什么时候才能学会独立走路？
“我明白了！”
接下来的时间，苏毓菀把缰绳交到容璟手里。他攥住缰绳，纵身一跃，潇洒利落地跳上马背。动作娴熟，丝毫让人看不出他是个目不能视的盲者。
一开始，马儿只是缓慢前行。
在这过程中，苏毓菀一直默默跟在后头。虽然就像她说的，要放他去适应一个盲人的生活。可她免不得还是会担心。
渐渐，容璟似找回了从前骑马的感觉，手里缰绳不再握得那样紧，也开始催促着马儿加快速度。
随着马速的加快，苏毓菀由走变成了小跑，再演变成快跑。可即便如此，与前方奔驰的马儿之间的距离仍越来越远。
好在这时的他们已经离大营很远了，就算她用轻功也不会有人看见。提气，她正待要飞起时，前面奔驰中的骏马忽然发出一声类似‘不安’的嘶鸣。
苏毓菀心惊之余，立刻看去。当看到地上一条蠕动的生物时，她眼底的不安化为了然。却即刻又变成一丝紧张与焦虑。
原来，马儿是因为看见了挡在前路上的蛇，才会变得焦躁不安。
问题是，容璟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在不断催促着马儿前行。马儿受到刺激，高高举起一双前蹄，竟是将马背上的容璟狠狠甩了出去。
心头一绞，见状，苏毓菀急忙跑上前去。
“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呵呵呵呵……”回答她的，是一阵低低的笑声，分外凄凉。
苏毓菀的心，像一锅沸水般翻腾着。她蹲了下去，想去握住他的手，却在刚触及他的手背时，反被他的大掌如铁钳般一把握住。他掌心的皮肤滚烫如火，恰如此时的心境。
“我变成废人了，是不是？”
他看着她，目光放空，并无焦距。
苏毓菀的心突然像是被一只无形的人紧紧揪住，疼得她快要窒息了。
原来，她还是心疼他 ……
轻轻的，她将他拥住。
这一刻的容璟，就好似溺水的人突然抓到了最后一块浮萍，反客为主，将她紧紧地禁锢，一再用力，恨不得把她嵌入他的身体里，融入他的骨血里。
紧紧相拥的两人，丝毫没注意到不远处几个偷偷溜掉的身影。
直到走远了，何冲才大口大口地喘气。刚刚生怕会被主子发现，他大气都没敢喘，一直憋着气，差点没憋死。
林楚漄则是露出了会心的微笑，疑虑的目光落向狄修，含笑问道：“你早就知道？”
“知道什么？”狄修装傻。
林楚漄也不深问，像是已经确定了什么，“我就说，你出去寻个人来照顾王爷，还真就把王爷‘制住’了，这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办到的。”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狄修装傻到底，举步朝大营的方向走去，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勾勒出一个安心而又释然的笑容。
雨过天晴了，不是吗？
~~？~~
入夜，躺在床上原本该陷入熟睡的男人却睁着清明双目，无半点睡意。
借着帐子里微薄的一缕烛光，他看向伏在桌上睡着的女人，眸子释出的光芒温柔到了极致。
没错，就是看！
他并没有瞎。一切不过是他用来挽回她的手段罢了。
他知道这样做很卑鄙。过后，当她知晓真相，说不定会更生他的气。但什么后果他都顾不得了。倘若不这么做，她还会继续躲着他。尤其她和尉迟玦朝夕相处，更叫他坐立难安。就算尉迟玦是他的至交好友，但也总归是个男人吧。万一她对他‘日久生情’了怎么办？
无奈之下，他只好出此下策！
这些日子以来，他故意忍受她的种种‘虐待’，不过是想让她‘出出气’罢了。
他知道，哪怕她不曾表现出来，对于过往，她依然是愤怒的。
悄然下了床，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身旁，长臂轻轻横在她的腰上，将其拦腰抱起。
他的动作竭尽可能的轻柔，唯恐会将她扰醒。
大约是苏毓菀白天照顾他太累的缘故，睡得十分沉熟，竟丝毫不知被他抱上了床。
容璟扯过被子轻轻覆在她身上。待到这一切做完，倾过身，在她柔软的唇上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啄吻。虽然他更想做的是热烈地吻住她……又怕这么做会吓到她。
慢慢来吧。
暂时，还得她解开心结才行。否则，老是想着过去的事，她又岂会轻易再对他敞开心扉？
“主子~”
这时，狄修的一声轻唤传了进来。
狄修知道，主子一向浅眠，一丝细微的响动都能把他惊醒。却又担心会扰到王妃。故将声音压到最低。
容璟恋恋不舍地看了女人一眼，方才起身，迈着几近无声的脚步走出帐房。
“什么事？”
他轻声询问着。知道若非有紧要事，狄修不会在这夜半深更时打扰他。
“有人传了张字条给属下，请主子过目！”
容璟接过狄修递来的字条，摊开来，上面龙飞凤舞只写着四个字：好久不见！
瞳孔蓦地一缩，容璟强忍住心中悸动，仔细确认字条上的字迹，仿佛有什么真相已经呼之欲出。
“是什么人会传这样的字条给主子？”狄修不解。字条上什么也没说，就只写着‘好久不见’这四个字。
好久不见，通常是旧友在别后重逢时会用到的字句。难道，写这字条的人认得主子？
“本王要出去一趟。”将字条揉成团紧紧地攥在手心，说罢，容璟又有些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眼帐子。
“属下同去！”狄修不放心他独自出营。万一这是个‘圈套’怎么办？
“你留下，万一她醒了找不到我，总得有个说辞。”
“可是……”
不再听狄修的‘可是’，容璟抬步就走，看上去很急的样子。
如果他所料不错 ……
会吗？会是他想的那个人吗？他还没死？那这些年，他又在哪里，都做了什么？
~~
“真的是你？”
夜晚来到海边，凉风阵阵，不觉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可如此诡异的氛围，却丝毫影响不到容璟见到好友时激动的心情。
眼前，长身玉立的男子是与他一般年纪的英俊青年。只是和记忆里那个爱笑的温文少年似有些不同，眼前的人容色冷峻，萦绕于周身的气息再无半点往日痕迹，却隐隐多了几分沧桑之感。
苏澜茡，苏毓菀长兄。容璟曾被苏洵所救住在苏宅的那段日子，与其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你果然来了！”
“你的一句‘好久不见’，我怎能不来？”
不似容璟见到昔日旧友时的心潮澎湃，苏澜茡倒显得十分淡然。甚至，淡然里还透着丝丝薄凉。
容璟微微蹙起剑眉。这样的苏澜茡，让他感觉有些陌生 ……
“我知道菀儿在你这里 ……”
“你要不要……”容璟下意识想问他是否要见一见她。话刚出口，即被他冷冷截断：“现在还不行。我有心愿未了，她只会成为我的牵绊。”一旦兄妹相认，他很可能会被缚住手脚，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随心所欲’。
“什么心愿？”容璟目光隐约一闪，眼底颜色也跟着不觉一深。
“今日我找你来，就是为了这个 ……”
~~？~~
苏毓菀感觉自己睡了好长的一觉。一觉醒来，顿觉身心舒爽。
这段日子以来，她几乎夜夜噩梦缠绕，常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就算吃了有助安眠的药也没有任何效用。
意识犹有些混沌不清，她下意识张开双臂想伸展一下身体。
“哎呦！”
糟糕，打到人了！
她骤然侧目看去，只见容璟捂着被她一手不小心‘扇’到的脸，模样说不出的委屈。
等等，他怎会在她身边？她明明记得昨晚是伏在桌上睡的。
低头一看，见自己坐在床上，身上还盖着他的被子，苏毓菀更糊涂了。
她什么时候躺到床上来的，自己竟丝毫不知？
“时辰还早，可以再睡一下。”
听了他的话，她不觉一阵气恼：“睡什么睡？”她现在只想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睡着就睡到床上来的？难道梦游不成？还是 ……
怀疑的目光看向躺在身侧的男人，她骤然伸出左手，五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若是能看见，一定会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一跳。
没有反应！
那双空洞没有焦距的眼，连眨都不曾眨一下。
难道是她料错了？不是他把她抱到床上来的？
“等等！”
觉察到床上动了动，猜想她应是想下床，容璟忽然出声叫住了她。
“什么事？”她的声音闷闷的，满脑子都在想她从床上醒来这件事，根本没心思理会他。
“我后背有点疼，大约是昨日从马上摔下来的时候伤到了，你帮我看看。”
苏毓菀心神一凛，想起他昨天从马上摔下来的事，仍有些自责。
要不是她说什么让他尽早适应‘瞎子’的生活，鼓励他骑马，他也不会摔马受伤。
脱下他月白色的中衣，在他裸承的后背上果然看到一大片紫青色。苏毓菀讶异之余，不禁暗暗佩服起这男人的骨气。
伤不在自己身上，她体会不到那种疼痛，却能想象得到。可他却从昨日到今晨，都一声未吭。果然是个硬骨头。
取来药膏，挤出些许在指尖，再均匀涂抹在他的伤处。末了，担心药膏未干会粘到衣服上，她把唇凑了过去，轻轻吹了吹。
容璟的身子以微不可察的幅度轻轻一颤，眼神忽然变得深暗幽邃。
他不禁后悔起了这个‘提议’。本是想和她亲近些，但这根本是在找罪受。
温热的气息清徐地拂在身上，像极了她用柔软的唇轻轻触碰，让他忍不住地想入非非起来！
令他懊恼的是，他偏偏什么都不能做！
“好了！”
丝毫不知他思绪几何，上好了药，苏毓菀转身作势走开。却忘了身后有个矮凳，腿被绊了下，结果整个人就向前倒去。
“小心！”
千钧一发，容璟甚至顾不上穿衣，动作灵快地闪了过来，在她跌倒前用长臂轻巧一捞 ……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静止了。
此时，他的大手还放在她的腰上，四目相对，她唇边缓缓牵出一个冷若冰霜的笑容，他则满脸尴尬，暗恼自己太不小心，这么快就被她看出了‘破绽’。
“把你的爪子拿开！”
忽然，听到她一声咬牙切齿的冷喝，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把手缩了回去，光着上半身站在那里，低着头，眼神闪烁，像极了一个做错事被斥责的孩子。
苏毓菀将双臂环于胸前，冷笑一声。然而，笑意刚漫过喉咙，紧跟着却尾音一变，变成了怒不可遏的咆哮：
“你，混蛋！”
她竟不知他演戏的功夫这么了得，将她骗的团团转。
对了，还有那个狄护卫！
容璟也就算了，居然连一向‘耿直’的狄修也帮着他骗人。不得不说，狄修说起谎话演起戏来，也是一等一的好手。
想到自己被狄修骗来这里，苏毓菀恼羞成怒，转身即快步走出了帐子。
前后左右地张望，并未发现狄修的身影，她气得大声咆哮：“狄修，你给我滚出来！”
此时，提前察觉到不妙已经逃之夭夭的狄修不由得背脊一凉。停下来喘了口气，脸上尽是无奈之色。
这叫什么事啊？
主子有命，他不能不从。可帮了主子，却得罪了女主子。
他就知道，一旦东窗事发，女主子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苏毓菀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怒气冲冲就要离开。
“菀儿，别~”
容璟急急挡在她身前，一声‘菀儿’听得她有片刻失神。
菀儿……已经好久不曾听人这么叫她了。
“你是个大骗子！”
她简直气炸了，一双雪亮的眸子燃起怒火冲天的火焰。要不是尚有一丝理智，几乎就和他动起手来。
有这么过分的人吗？先前任凭她怎么苦口婆心地解释，就是不肯相信她，还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刺了她一剑。要不是尉迟玦，她哪里还能活到现在？
既已如此，干脆放了她不好吗？他们各过各的，不好吗？现在又来这一套，还装起了‘瞎子’。后面呢？他是不是还要装聋子？装哑巴？看着被他骗得团团转的她，他一定很得意吧？
是她蠢，行了吧？
明知他十分狡猾，居然还蠢到一脚迈进他的陷阱里。
“对，我是个骗子，可我也是迫不得已。要不这么做，你又怎可能心甘情愿地来到身边？”
他试图解释，却只换来苏毓菀一声冷冷的嘲笑。
“你当然有你的理由。当初，你答应‘娶’我，是为了给程家人好看。后来，我的存在变成了琉璃的威胁，你们就联起手来对我百般的欺辱。更甚者，你为了琉璃还刺了我一剑。你曾经想杀了我，难不成你忘了？”
“在做每一件事前，你都有你的理由，那我呢？我到底算什么？”
她很气很气，几乎快要气疯了。长久以来一直压抑的情绪，此刻全部地爆发出来。她的委屈，她的痛苦，这段时间她所经受的一切……她要一笔一笔跟他清算！
“我知道，是我的错，是我识人不清，误会了你。你要怎么气我都没关系。就是不要……不理我！”他几乎是在哀求她。
苏毓菀懒得再听他说，也不想再面对那样一张‘可怜兮兮’的面孔。
可怜？他有什么可怜？要说可怜，也该是她吧。
苏毓菀很想一巴掌抽在他脸上。但是她忍住了。
虽然容璟曾对她那么过分，却也是有情可原。毕竟，当初的她是别人派到他身边来的‘细作’，他不相信本就在情理之中。
何况，这件事根本从一开始就是错的。而错的根源，偏偏还是她自己。
若非当初她受容华蒙蔽，误信他是害死她全家的仇人，也就不会发生后来那一系列的误会。
她气他怨他，但同时又何尝不生自己的气？
“别走！”
容璟猛然抓住了她的手。他怕极了，怕这一走她就再无音讯。
苏毓菀想甩开他的手，几次却都无果，只得无力地抛出一句：“放开！”
“不放！”他语气坚决。
“我叫你放开！”她有些气恼。
“不放，永远也不会放！”
“你——”
不待她发作，容璟忽然打横将她抱起，大步朝着帅帐走去。
“你干什么？快放我下来！”她用力踢腾着双腿，挣扎不休。
“这里人太多，我们进去谈！”
说到人多的时候，容璟邪瞥的目光扫了眼一旁抱着手臂看热闹不怕事大的人，冷哼一声。像是在说：以后再好你算账。
林楚漄心里咯噔一颤，担心老大会报复的同时，却又暗暗有些不忿。
明明这么多人都在看，干嘛就瞪他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