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那家店的时候,是在当天的晚上。
橱窗里的灯光很亮,衬的一切都变的暗淡起来。尤其是后面色彩斑斓的设计图,在灯光的映衬下,似乎有种沉静的力量。
简言左慢慢走近店里,最终根据店员的指引,来到那个年轻的店主面前。
女孩似乎是不认得他,很客气的微笑,用英语朝他问好,“您好先生,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那一刻,简言左没有多余的拐弯抹角,直截了当的用中文问她,“你是这家店的店主?”
女孩儿依然微笑正盛,中文说的同样流利,“是,我是颜茶。”
也正是这个名字,引燃了简言左内心里所有的微笑。
他记得所有可能跟池乔期有关的一切,包括某个名字。“颜茶”这两个字,他在她口中曾经听到过。
在埋葬那个叫做恩生的孩子的地方,他听到她亲口说过,“颜茶,回去吧。”
那时开始,这个名字,就已经深深的根植于他的心里。跟她那样紧密的联系在一起,就像一把开启所有的钥匙。
于是,他把装着那枚碧玺胸针和领带的盒子打开,放在这个叫颜茶的女孩面前,“我叫简言左。”
那晚,简言左第一次真正的接触那些在之前可以称作秘密的事实。有关于很多人,很多事,最重要的,是有关于池乔期。
那样的一个夜晚,像是比哪一夜都深沉,却像是暗藏着一道可以照耀一切的光。
那天的店里,灯光很暗,人也被颜茶事先都遣回了家。闭了店门,这间不小的服装店里,只剩下颜茶、肖随和简言左。
三个单人沙发,围在一张桌子前,也难得的没有别的声音。
“其实我知道的,只是事情的后半部分,甚至期间还有间断,你确定要听么?”颜茶把茶杯和茶点放在面前小桌上,坐好在备有软垫的单人沙发上,“尝尝,Jo最喜欢的水果茶。”
简言左微点下头,致谢过后,并不多语,意思已然明了。
这是他最接近事实的时刻,纵然有再大的困难,他都会坚持。就像这次,他义无反顾的来。
“很长的故事,得从我被推荐到Fred教授那里看病开始说起。”颜茶呆愣着想了一会儿,最终理清头绪,“那段时间我刚到纽约,很容易失眠,人也有些焦躁,从报纸上看到介绍Fred教授的诊所,说他在神经科上面很有研究,也就那样去了。看过几次,觉得还算不错,于是便固定了下来。”
颜茶的叙述不算很快,她虽不擅长讲故事,但幸好描述的清楚。
“后来一次,Fred给我开的药被我弄丢在地铁里,因为怕没有按时吃药会对治疗有影响,而且地铁站恰好离Fred住的地方也近,所以便直接过去了。”颜茶说到这,停下来,稍微喝了口水,并不多,浅浅的,似乎只是个下意识的安抚动作,“我去时,诊所门开着,进到里面,却不见他,所以就试探着一路去里面找。他的诊所我不是第一次来,却一直没发现里面的空间原来这样的大。你信么,就像是有某种力量在指引一样,顺着楼梯下去的第二个房间,我见到了他。”
稍稍的停顿,颜茶看向简言左,一直平静的声音,开始稍稍的抖,很小的幅度,几乎不易觉察,“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Jo,满脸的恐惧,拼命的挣扎,反反复复的喊着几个零碎的单词,中英文混杂,几乎得很用心的听,才能分辨出她是在喊救命。”
颜茶并没有描述的很细,事情大约的轮廓构架起,细节方面她不愿描述太多。之前的这些之于她,同样是一件需要很大的勇气才能完成的事情。为了淡化这些记忆,她甚至几度长时间的接受过心理医生的疏导。
但她永远忘不掉的,是那天池乔期求救时的叫喊。
那是颜茶生平第一次听到那样的声音,在之前,她根本想象不出,那是一个女孩可以发出的凄惨。
很单一的声音,却可以让所有人听到的人都会觉得毛骨悚然,像是全身的器官都在叫嚣。
那样凄惨的喊叫,那样恐惧的眼神。至今只要想起,还会觉得浑身冰凉,像是仍在现场。
颜茶停顿的空隙里,简言左开始低低的咳嗽,很轻,也一直在抑制。
过了许久,简言左的咳声并没间断或者好转,但却执意的示意颜茶继续。
“我报了警,出于本能。”颜茶的语速逐渐变的正常,“后来查清,Frad一直在用我们这些患者,为他研制的药,做活体实验。”
这是一段很难去回忆的过去,颜茶也总是时刻的提醒自己不要去刻意的想起。但她永远否认不了,在这样漫长的岁月里,她始终都被一种莫名的恐惧包围着,无时无刻。
别人很难想象,一向开朗乐观的颜茶会有这样不美好甚至可以称作是残忍的记忆。这么久,颜茶也并未向任何人主动提及。
但颜茶知道,就像是事情真正的发生过一样,无论她再怎么去淡忘,这段记忆会像是一处烙印一样,深深的刻在她心底的最深处。
“那时候我的整个人都是乱的,包括一系列配合警方的行动后,我才想起来问那个被绑着的女孩儿的下落。但是警方的人跟我说,在他们对Frad进行控制前,女孩儿就已经趁乱逃走了。收获的,也仅仅是几本详细记录的文件。”颜茶垂下眼睛,手无意识的摸着杯壁,“警方从那几本资料里,得知了很多情况,后来,由他们中的人转述给我,包括,Jo先天性痛觉缺失,再包括,Fred为了在这方面取得研究进展,逐一命题的,对Jo实施了研究。”
很艰难的描述,颜茶几经停顿,“他为Jo设计了一系列的实验,详尽到几乎可以媲美任何一项学术研究。我很难跟你描述那些实验的具体内容,太泯灭人性。程度最轻的一次,是他把Jo的腿用扳手硬生生打折,然后,就这样放在那里三天,才对她进行修整手术。”
整个气氛,慢慢的变的沉重起来。
简言左跟肖随都默不作声的听着,只有颜茶有些艰难的声音和简言左时不时的咳嗽声充斥着整个空间。
“但是,Fred最终没被量以重刑。因为警方手里只攥有描述性的文件,并没有最重要的人证。所以,负责这起案件的警方跟我讲述了Jo的事情,然后告诉我,如果再有机会遇到她,千万说服她来。只因为,我是除了Fred以外,唯一知道她长相的人。”
说完这些,颜茶把杯子里的水一点点的喝光。很快的频率,喝完后长长的舒了口气,像是终于结束噩梦。那样不由自主的放松,连呼吸都清浅了许多。
“只是后来,无论我再怎么用心的去寻找她,终究是没有再遇到。直到半年后,Aimee Cowan,那个平民影后第一次出现在人们的眼前时。”颜茶的眼睛微微的眯起,嘴角开始渐渐没那么紧绷,“那是Aimee人生中的第一个奖,虽然而后她只属于奥斯卡。但是在那场颁奖礼之前,她也只是一位不为人知的小演员。我之所以会记住她,是因为,我认得她颁奖时穿的那条裙子。”
颜茶的手指轻轻的点点台面,环顾了一下四周,“这家店的前身,是在奥润达路西侧一家原创设计的代卖店。之前是我一个朋友在开,主要是帮一些没钱开店的年轻人代卖一些原创的设计。而那条裙子,在颁奖礼前,曾经出现在过那家店里。”
“只是后来,又被原作者收了回去,平白的损失了一些代卖金。”颜茶笑笑,有些出奇的放松,“说来也巧,我正有些惋惜的时候,就看到它出现在颁奖礼上,在那时并不出名的Aimee身上,被演绎的那样的好。”
那件裙子的样子,颜茶至今记得。不算是太上乘的料子,但的确是太过用心的剪裁。
从上面缀的每一朵花,到里面内衬上细密的针脚,包括每一粒纽扣上镂空的花纹,都显得那样的用心。
“于是我跑回店里,翻出了那条裙子的作者在来代卖时留下的地址。”颜茶把面前的茶杯倒满,拿在手里攥着,很浅的保持着微笑,“或许是老天的安排,那扇门后站着的,居然是Jo。”
在那扇门打开前,颜茶只是单纯的有种发现商机的欣喜,她上门,也只是为了拿下这位不知名设计师的独家代理。
只是没想到,门内站着的,是故人。
简言左浅浅的喝了一口水,茶已经有些凉,喝到嘴里,有些很清淡的味道。
不自觉地,紧攥着的手也渐渐没那么用力。
“那时候她已经相当落魄,没钱交房租,只能做些手工卖钱。唯一一条有希望卖大钱的裙子,还被送给了邻居那个只演了一部低成本电影,家里满是负债,想要出席颁奖典礼只为能约到更好新片,却因为没有合适衣服所以几度想要放弃的姑娘。”
颜茶没办法想象,当时的池乔期是如何把这条对她自己来讲也是救命稻草的裙子赠予了别人。
可一切如同被安排过一样巧妙,一次赠予,一次巧遇,从此改变了很多人今后的路。
“再后来的故事就要美好得多,Aimee一战成名,成了现在荧屏上最炙手可热的宠儿。她通过我知道了Jo的故事,然后经由很多关系,联系上了叶医生。”颜茶把故事大概的讲完,最后的尾音也美妙了许多,“再后来,Jo逐渐好起来,也渐渐的开始正常的生活。最终,在Aimee的支持下,我们三个,合开了这家店。”
微微的停顿后,在颜茶有些缓和的情绪中,故事最终结束,“这,就是Mr?W最初的由来。”
原本那样长的故事,颜茶也只讲了不长的时间。也似乎是在那一刻,她才觉得,无论当时经过时有多苦,现在走过之后再去看,并不再觉得有那么难过。
她希望池乔期也会是跟她一样的感觉。即使再难,现在,也毕竟是活着。
“恩生的事,对Jo打击挺大的。”颜茶最终仍是没绕过这个话题,“她一直把恩生看做另一个自己。”
也是到了这时,简言左才有些缓缓的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暗哑,“我知道。”
“叶医生一直同我们说,Jo康复的程度已经算很好,只要不受到外界比较大的刺激,一般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颜茶语气有些放慢,声音不觉有些惆怅,“但是,我们谁都看得出来,她的心结一直没解开。”
“我知道。”简言左下意识的重复着,明明是不同的问题,回答的方式,却似乎只有了这一个。
颜茶知晓这一刻简言左的心里,定是已经混乱到一切都分辨不清,停顿了一下,终于把一切说完,“我希望你能是那个,她对的人。”
简言左同肖随离开时已经很晚,颜茶站在门口,微笑着跟他们告别。
第五大道仍是一片灯光,简言左背对着一片明亮,止步在颜茶面前,终是问了,“那个人,现在在哪里?”
他没刻意的提起那个名字。
不愿,不想,更不忍再因为提起,伤害到任何人。
“监狱。”颜茶拢着双臂,声音有些冷,“我们谁都不忍让Jo再被重新伤害一次,所以就一直没以最合适的名义控告他。不过,在他每次刑满出狱后,总会再有各种各样的借口可以让他重新回到里面去,而且他辈子,都不再可能会出来。”
颜茶的话说的虽坚决,但并不是特别的明确。
简言左却在今晚第一次露出微笑来,“谢谢你。”
为池乔期所做的一切。
转身之际,颜茶有些踌躇的叫住简言左,停顿了许久,终于在轻微的风声中,问出来,“这些年,你有尝试着找过她吗?”
简言左顿住,淡淡的抬眼,“当然。”
“那就好。”颜茶颜茶表情淡淡的,恳切却肯定,“别再把她弄丢了。”
简言左听了这话许久,一直没有表态。复而,重新走回颜茶面前,“关于她的伪造身份,你和叶先生,谁了解的比较多一些?”
“叶老师。”颜茶嘴角有笑意缓缓蔓延,,“好巧,他也刚刚问过我关于Jo真实身份的事情。”
那个一直以来应该属于池乔期的,在她已然回归的时刻,包括身份在内的一切,都会伴随着她渐渐回归。
直至,尽可能的复原出,她最早离开前的状态。
这些便是那个一直隐匿于池乔期心里,最深的秘密。经历了,然后在一点点熬过的岁月里,把这些苦,剥开皮肉,藏在最里。不愿跟别人诉说,每次觉得难过,也都是一个人忍着。
而现在,那些苦,已然融进她的身体里。
简言左听着,想着。仿佛看见那个骄傲的小女孩儿,受着伤,流着泪,却刻意的背转着人群。当面对时,却仍会笑着。
这一刻,他越发的心疼。
更想,见她。
立绒的盒子轻轻的被合上。
简言左慢慢的起身,缓缓的走到立柜旁,拉开一侧的抽屉,把它放了进去。
池乔期还没有回来,已经这样长的时间。
简言左浅浅的皱起眉,轻缓的起身,走出房间。
步及厨房,很容易就看到池乔期。看不到表情,却能感觉到莫名的落寞。
简言左走近些,在池乔期看到他前,已然明了她的小情绪,那么明显。于是故意轻咳几声,声音低到有些混沌,“饿了。”
池乔期一直有些走神,也显然不会注意到简言左只是一闪而过的思量。听到他说,只以为是真的。于是有些忙乱的揭了那些剩余的盖子,声音有些微微迫切的解释,“冯妈嘱咐要趁热。”
池乔期原本说的迫切,却没想到触及到简言左微微皱起的眉,“小厨房送来的?”
池乔期下意识的点头。
“没有别的?”简言左轻撇着嘴角,表情开始有些淡淡的嫌弃,“算了,没胃口。”
“有一碗粥。”池乔期几乎脱口而出,触及到简言左少许感兴趣的表情,又有些讪讪的补充,“刚刚熬的,不过有些凉了。”
简言左实在不忍接触池乔期有些胆怯的情绪,直接上前,手指触一下碗壁,言语间淡淡的,“这样就很好。”
很轻的几个字,瞬间点亮了池乔期眼里的小光芒,语气有些外露的惊讶,“可以么?”
“很可以。”简言左很肯定的点头,微笑有些浅,但却一直没消。
反而,汇同她的一起,越发的浓烈起来。
简言左其实不太有胃口,坚持着喝了小半碗粥,再下咽时已经有些困难。
本想找个理由出来稍微解释下,却在抬头的瞬间触及到陪在一旁的池乔期有些闪亮的眼神。带着平时很难露出的期盼,甚至还有一丝丝被肯定的欣喜。
见他抬头,眼睛微微有些睁大,“还需要什么?”
于是什么都不忍,稍稍摇头,“没有。”
然后继续一点点的把粥喝光。
那个满身消毒水味的医生果然乌鸦嘴,简言左到了晚些时候果然又开始发起烧来。似乎是胃里有些东西的原因,手指变的不再那么凉,指肚却越发的烫起来。
池乔期陪着在一边坐了一会儿,体温表的时间终于差不多,迎着光,水银柱最高的点比预期里还要高一点,“39.2℃。”
“嗯。”简言左微微的应着,嘴角稍稍翘起,“还好。”
相较之前,精神确实有所好转。
池乔期拧了条温毛巾,帮简言左反复擦了几次裸露在外的手脚。
然后停缓了半个小时,重新再量一次。39.4℃,半个小时升高了不到0.5℃,算在可控范围内。
池乔期给肖随打电话说了情况,并附带了自己的参考意见。肖随挂断电话不久,也很快将连未那边一致的意见反馈回来。
未等池乔期挂断电话,简言左已经从池乔期的表情里读到讯息,“不要紧,对吧?”
“嗯,暂时再观察看看。”池乔期把电话放在一边,转身的空当屏住呼吸听了几秒,中肯的给出建议,“不过我觉得有必要再吸点氧,感觉你呼吸有些重。”
很敏锐的洞察力,但简言左还是摆手,“不需要。”
带着一点点执拗。
池乔期没再坚持,手指并起来,轻轻的穿过简言左的手心,贴合,试探了一下,“还是有些烫。”
说完,起身,伸手想要去拿毛巾过来。
“不用。”简言左就势攥紧她想要离开的手,交握着,表情很平和的看着她,“这样就很好。”
这般温暖的话,不加掩饰。像是浇在冰激凌上的热巧克力酱,无声无息的融化了所有的柔软。
他的手微热,她的手微凉,相交握的地方,渐渐的生出些介于凉与热之间的温度来。
那种温度,叫做“暖”。
池乔期鼻头有些酸,之前所有的酸涩,像是都被一瞬间释放了出来,“你之前明明还不准备理我来着。”
说完,似乎是觉得委屈,“还让肖随哥哥一起帮忙骗我。”
原本还想再加些什么,以便增加控诉的筹码。
却只感觉到手被攥的力度微微大了些,侧脸看去,是简言左满眼宠溺,语气无奈的感叹,“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很微妙的尾音,缓缓收住时,再有些上扬,“讲个故事给我听吧。”
“嗯?”池乔期下意识的反问,“什么?”
却跌进简言左温柔满满的眼睛里,“什么都好。”
不论是什么故事,只要是你的,都好。
房间里的温度恰好,灯光也恰好,适合任何一个哪怕波澜不惊的故事。
“我在康复病房时曾经遇到过这样一个小男孩,六七岁,因为太调皮从台阶上摔下来造成的右臂骨折,转到康复病房时分在我这边。”池乔期渐渐回想着,略显困扰的皱皱眉,“当时真的是有些头疼,他年纪很小,不太会听大人的话,天天吊着一只胳膊还可以从病房的窗户上跳到自己的床上,而且说实话,那时候我对待这样的孩子也没太有办法,所以一直觉得他就真的是个混世魔王,甚至一度天天的盼着他能快点好起来,早早的远离我的视线。”
简言左轻轻的笑着,“能想象。”
“康复病房的环境其实比普通病房要复杂些,因为很容易遇到一些为难的状况。比如有一次,我因为给有个病人换药迟了,他陪同的家属就开始有些不依不饶的,扬言说要去投诉我。”池乔期有些无奈的轻叹一口气,“我原本英文就讲的不算太好,一着急起来就更不知道该讲些什么。其实原本是三两句就能解释清楚的事情,最后反而莫名其妙的演变成一个挺混乱的局面。”
仿佛能看得到眼前这个小女孩在当时手足无措的样子,低着头,不辩驳。
简言左表情平静,声音略带安慰,“后来呢。”
“是那个小男孩儿帮了我。”池乔期语气有点微微的笑意,“他那么小的个子,还吊着胳膊,脸憋的红红的,一副被惹恼了的样子。”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小男孩儿,从据理力争到最后的言和,全然没有一点退缩。最终甚至叫来了自己当律师的妈妈,一招一式如小大人一般。把比他还要大出好多来的她,毫无条件的,护在羽翼下。
“后来他出院,还送了我一捧小花。”池乔期拿手比划着大概,“很小,但是很漂亮。”
的确很小的一捧,放在她一贯的座位上,没有卡片,也没有说明,但池乔期不用猜,就知道来处。
“很温暖的故事。”简言左言语肯定,“或许那个年纪的男孩儿都是这样的心态,越喜欢一个人,就越要表现的不在乎,甚至还要参与到欺负的队伍中去。”
“是吗?”池乔期反问,然后缓缓的将语气拉长,“那你那个年纪的时候,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
算好么。简言左有些不由自主的陷入回忆。让她按照他想象中理想的模样成长,让她失掉爱好、弃掉个性,甚至为了达成目的,不惜出言威胁她要将她送回孤儿院。这样的对待,也能称得上好么?
池乔期并不知道这一刻简言左在想些什么,她看到的,只是他呼吸渐缓,眼睛里能明显的看出来累。
于是将他缓缓的放平,重新打开了制氧机。这次,简言左没有拒绝。吸着氧,眉头间的紧皱似乎舒展了些。
“睡一会儿。”池乔期起身把主灯关了,留一盏壁灯,坐回床边,很耐心的等简言左闭上眼。
几乎只是一两分钟的时间,简言左呼吸渐趋平缓,似是睡了。
池乔期在一旁坐了许久,直到简言左彻底的睡熟。
屋里有些暗,她也并不想坐到光线好的地方去,而就这样坐在略显宽大的椅子上,眼睛也不挪地方的,看着他。
在这一刻,池乔期才真切的感觉到,存在,原来是这样一件让人觉得庆幸的事情。
就像在这一刻,她在,他也在。
凌晨的时候,简言左额上的温度终于降了下去。
池乔期把周围收拾了,进到厨房给自己倒了杯热茶,一杯喝了大半,这才有些松懈下来。
她在医院看过很多模样的脸,悲戚的,麻木的,感伤的。同样让人觉得悲伤的故事,却每天都在更换故事中的参与者。
而在这之前的不久,他们,也差点成为一个新故事的参与者。
池乔期甚至不愿去细想,就已经觉得心悸到不行。屋里暖气开的足,可她仍觉得冷。添了些水,手握紧茶杯,明明有温度传过来,但她还觉得不够。
她已经很久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这种从内而外的恐惧感。这六年间,无论生活有多艰难,面临的一切有多让人绝望,她都没有觉得这般可怕。
她竟然,差一点就失去他。而且,是她亲手,几乎将这一切结束掉。
池乔期不曾想象过,如果没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不会进入池家,不会面对失去父母的痛苦。而且,不会承受原不该她面对的一切。
或许,会在一个普通家庭中长大。有一份安定的工作,嫁一个不算讨厌的男人。然后最终,缓慢的老去。
或许如果没有他,这就该是她应该的生活。注定平凡、安稳,注定远离波澜,也注定不会知晓,爱一个人时,甘愿承受磨难坎坷的心境。而且,始终选择坚持。
或许,如果给她个机会,让她从开始的那一刻起,就能看到这一切的所有。她或许还会选择在最初的那一刻,去牵简言左的手。
这个选择,无关思想或是情绪,它最根本的原因,叫做注定。
这一夜,池乔期几乎没怎么合眼。电视开着,调到静音,隐隐约约的亮了一整夜。桌子上铺着她用来清醒思维的画稿,缤纷错乱的颜色,实在有些惨不忍睹。
六点左右的时候靠在沙发上迷糊了一小会儿,后来看看时间差不多,去房间看了一眼简言左,见他仍在睡着,便拎着外套出了门。
这间房子平日里似乎真的没人来,冰箱里的东西除了基本的,几乎没剩下什么。比起之前贴心细致的准备,有些小小的荒芜。
但她却莫名的觉得欢喜,为这些她在这一刻可以为他做的事情。
池乔期在出门前写过一张小单,大约要买的东西都列在单子上,很小的一张,样数也不算多,所以也很快就完成。
转过一圈回去,简言左仍是没有醒,保持着她走前的样子,似乎一丝一毫都没有被打扰。
池乔期按部就班的准备好了所有,并不算丰盛的饭菜,但已经算是超常发挥。
布置好一切,她走进房间去叫简言左。
两三声的空隙,简言左很快睁开了眼睛。大概仍是体力不支,他的眼神有些迷蒙,带着些雾气。
池乔期将他缓缓的扶起,倚在床头大口喘息了好久,才开始渐渐的清醒。
伸手轻轻的拦一下池乔期再次伸过手来搀扶的动作,似是在拒绝她的支撑,“去叫肖随来。”
几乎下意识的动作,立场已然表明。
池乔期没有躲开,声音平静的连名带姓地叫他。“简言左。”
很熟悉的三个字,真正说出来时,却感觉有些陌生。
借着他的停顿,池乔期很正式的蹲下身来,“我们都会有需要别人的时候,包括你。”
说着看向他,言语中有些淡淡的坚持,“很多的时候,我没那么幸运,能恰好在你需要的时候出现。”
微微的停顿后,她把手很轻缓的覆上他的,带些力度,更有些坚决,“但是我希望,在我恰巧在时,你,永远不要推开我。”
如此表露坚强的话,她说完,却有那么一丝胆怯他会拒绝。
幸好,如她希望的那样,他没有。
池乔期的厨艺其实不算太出色,或许每个人都会有擅长和不擅长的方面。
就像她,或许能几经积攒后做出复杂到细枝末节都华丽无比的凤冠霞帔来,但在极简单的清粥小菜上仍旧差些功夫。
当然,一般看来是够了。但比起简言左之前在唯亭露的那一小手,尤其,比起昨天冯妈送来的那些精致,她仍觉得欠缺太多。
但简言左吃的并不算少。喝了些粥,配着吃了些小菜,然后在她的提议下多吃了一片半菠菜饼,无声而细致。
饭后,她洗碗,他回房间。不用太多交流,像是已然成为一种默契。
等收拾了所有,池乔期端了一杯蜂蜜水,送进去给简言左。
桌上的电脑开着,简言左耳上挂着蓝牙耳机坐在桌前的椅子上,在很认真的跟对方交流。
见她进来,轻点了一下头,停了三秒,似是等那边把一句话完整的说完,轻轻的说了句,“稍等我一下。”
然后在有些明亮的自然光里,对着池乔期悠然的荡开笑意,“壳壳,过来。”
池乔期走过去,把杯子放在桌面的一角,“嗯?”
“你口语怎么样?”简言左拉过旁边的椅子,拍拍椅面,示意池乔期坐下。
“还好。”池乔期有些疑惑,“怎么?”
“帮忙模拟个面试。”简言左边说着边站起来,“之前的面试形式有些严肃,Tim有意更换比较轻松的方式。”
好吧。池乔期点头,坐直身子,对上屏幕那端的Tim,“hi。”
氛围确实同简言左说的一样轻松,十多分钟的时间里,闲聊几乎占了大半。好像几乎是不知不觉中,Tim就微笑的宣布了谈话结束。
之后,简言左关了视频,征求着池乔期的意见,“怎么样。
“确实很轻松,只是,是不是有些太过于轻松了。”池乔期认真而中肯的提着意见,“聊的都是些个人经历和观点看法类的问题,对职位意向和公司文化方面的内容完全没有涉及。”
简言左闲适的倚在墙上,端着杯子,认真的听取着池乔期的分析,“嗯,我会把你的意见反馈给他。”
能稍微的帮到他,池乔期自然觉得开心,好像心情在一瞬间就变得明朗而清晰。
把简言左赶回床上,拿着杯子出来,走至门口,池乔期却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类似简氏这样的集团,一旦有职位空缺,一般都会自己找寻目标或者直接找猎头公司帮忙。而采用这样常规方式的面试,要么是需要大规模进人,要么是进的人并不需要太高的层次。
如果是后者,简言左自然不会亲自过问,负责招聘的人也不可能因为要更改面试的形式,来跟他有这样长时间的讨论。所以,简氏这次的招聘,很可能规模不小。
池乔期这样想着,刚刚心底的那份开心渐渐被涌现的不安所取代。如果是大规模的招聘,那只可能是因为大量职位的空缺,像简氏这样运作已经相当成熟的公司,怎么会在短时间出现这样多的空缺职位呢。
拼凑着这些零散的线索,池乔期渐渐地勾画出一个不太愿意接受的猜测,大量空缺的职位,是不是意味着,简氏内部的斗争,已经或者早已开始了呢。
池乔期从门口向里面看去,简言左表情安然,似乎已经睡着了。像是在做一个甜美的梦,梦中没有纷争,没有吵闹,一切平静的好像他原本的梦想。
或许是她想多了,就算她推论的是对的,这一切,仍旧不是她能左右的。
池乔期轻轻的把门带过来,将一切猜测,彻底隔绝在门外。
池乔期昨晚睡得少,加上吃过饭后自然有些食困,稍稍的靠向沙发,便很容易的睡了过去。
这一觉格外安稳和漫长,似乎没有梦,但好像满是甜的味道。
等醒来,温暖而柔软的床,从轻薄的窗帘中偷过来的光,一切美好的像是仍在梦里。
池乔期有些享受的环顾这一切,却在瞬间,猛然清醒。
从床上翻下来,光着脚跑去简言左原本的房间。果然,跟她的预感一样,房间内的所有全部收拾整齐,窗帘敞开着,一览无余的干净。
客厅里,昨晚她没有收拾的杂乱已经被归总起来。原本凌乱的笔记,原本散乱的铅笔,原本掉落到各处的橡皮屑。现下,全部消失不见。
笔袋里,一根根彩铅整齐的码在里面。铅的粗细,颜色的过渡,没有一点差错,一如之前美好的旧时光。
池乔期不知道别人的记忆是怎么样的,但是在她的记忆中,幼年时小朋友间,除了比谁的裙子好看,谁的水壶又换了新的,最经常的,还是比谁家妈妈的铅笔削的好看。
那时候的小学生基本上不用转笔刀,早上妈妈给带五六根削的细细的铅笔,等到晚上回来,折断的折断,磨粗的磨粗,而妈妈总是不厌其烦的再次削好。
池乔期当然也会有这样的运气,不过乔朵跟池锦原间或的会出差,有时候因为工作上的事情甚至三两天都不回家,当然也就顾及不了小朋友间那些细微的小情绪。
现在想想,也不知道是不是运气,她从来没在这方面受到小朋友哪怕是无意间的嘲笑。即使乔朵跟池锦原一周都不回家,她的铅笔,依然会那样漂亮,因为她有暖哥哥。
这并不是多么值得去诉说的一件事情,现在的商场里,各式各样的转笔刀,削出来的铅笔漂亮又好用,即使是幼儿园的小朋友,也能自己飞快的完成这项简单到不行的工作。
但是在池乔期的记忆中,那种哪怕是小小的自尊都会被保护的很好的感觉。即使拿到现在来看,仍旧会让她觉得,心里像是被什么发酵过,有些酸酸的。
而现在,满满一盒的彩铅,在早晨柔亮的光里,美的真的好像是艺术品。像是穿越了这么多年,从十几年前来到现在这一刻的记忆。
池乔期慢慢的拂过,重新把笔袋扣好。金属的梅花扣,扣上的时候很轻微的响,在静寂的空间里很是明晰。
“简哥哥?”她试探的叫着。
很细微的声音,在喉咙处,像是几经辗转才说的出来。
纵然艰难,换来的,仍是一片静寂。
池乔期扶着桌角,缓缓的站起身,终于确定自己被再次抛下的事实。
这样的抛下,或许有着无比具有说服力的原因。或许是他有工作需要处理,或许是别人临时有什么急事需要他帮助,但这样莫名的消失,毫无遮掩的触及到了池乔期心里最惧怕的部分。
正如六年前,他不作任何解释的,挂断了她的电话。
因为情绪有些纷乱,所以在最初的时候,池乔期并没有注意到任何的声响。
当抱着桌子上所有东西转身的瞬间,看到一脸平常的拎着东西在门口换鞋的简言左,池乔期破天荒的出现了思维短路。
最后,是简言左皱着眉打量她半天,率先出声,“要出去?”
隔了将近半分钟,池乔期才深吸一口气,几乎是一字一克制,“你去哪了?”
“买午餐。”简言左换了拖鞋,走过来这边,朝着她晃晃手里标志明显的袋子,“还热着,快来吃。”
许是接触到池乔期有些迟疑而呆愣的表情。
简言左的疑惑顿现,“怎么了?”
回应他的,是她突然间的拥抱。甚至不能称之为拥抱,低着头撞过来,手里甚至还紧紧抱着一堆类似笔记本的东西。很慌乱,也很毛躁,甚至碰到了他有些疼痛的伤口。
但他无比确定的知道,她是想给他一个拥抱。他总是能够读懂她想要表达的一切,一如小时候,在那些她不会表达的时刻。
这样认同感颇强的一个拥抱,似乎真的不再需要任何多余的言语。
于是,腾出那只空着的手来,紧紧的,抱住她。
好像瘦了些。但是,比任何时候都要真实。
那一刻,池乔期感觉自己像极了飞蛾,带着不顾一切的坚持。
她有一种莫名的预感,终有一日,他们的轨迹会疏远,然后分离。而原因,现在的她,还看不到。
或许是他行走的太快,又或许是她无法再追随。
但这一刻,她只有唯一仅有的念头。
如果他们注定要分开,她只期待,这一刻,能晚些,再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