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起看天边斜阳,恍惚想起你的脸庞。
她下葬了几天,这个男人就在她的坟墓边,不吃不喝的守了几天。
他没有名字,只知道自己是地府里的掌灯人,连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成为这个掌灯人的,他也不记得了。自己现在是人还是鬼魂,也不清楚。掌灯人是干什么的呢?就是在黑白无常把亡灵带待到地府边界的时候,在前头提灯带路,并把亡灵渡过忘川河的人。
是怎么成为这个掌灯人的,他也不记得了。也许成为“掌灯鬼”或“掌灯灵”会更合适,但是他就是想叫“掌灯人”。
最初是因为自己想要假装是个人类,后来因为一个女子。
这个女子和别的亡灵不同,所有被黑白无常带到这里,或者是通过别的渠道到达这里的亡灵,要么一脸的哀伤,要么一脸不甘心,要么凶神恶煞,要么面无表情。从没有哪个像她那样,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已经是个死人了,对于在冥途看到的一切,还显得那么兴奋,似乎觉得这个阴森又陌生的世界,和人类世界没有什么不同。
一路上她都在说个不停,可是别的亡灵她都不理她,她还是吱吱喳喳地说着。最初注意到她,就是觉得她有些吵,无法忽略。后来说着说着,她还走到他身边,对他说起了人间的趣事,然后别的亡灵也跟着说了起来。在他都记不清的漫长时光里,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热闹的亡灵队伍。
在忘川河边,他提灯照着亡灵们上船的时候,她趴在船舷边,用手搅了一下河里的水,忽然抬头对他说:“喂,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我看着你,总觉得你好像满腹心事的样子,是为什么呢?你看,你一个人提着灯站在河边,我看着你的倒影,觉得你的眼神好像很寂寞。”
在地府了掌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引魂灯,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个亡灵对他说,你的眼神好像很寂寞。
确实是很寂寞,亡灵都是安安静静地走过冥途,他连个可以谈话的对象都没有,更别说朋友。
他的心弦有一刹那被触动,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但已足够他记得她。
亡灵很快渡过了忘川河,然后到幽冥殿里接受审判,之后就在奈河桥边排队,开始等待下一个轮回。
本来他以为自己不会那么快再次见到这个女子,但是她不知道为什么,很快就再次出现了。连续三次轮回,都是经过人家的二十年后,再次出现在冥途。他觉得有些奇怪,她到底投生的是什么人家,怎么每次轮回都是那么短命。他很想问,可是,她早就已经不记得他了。
于是他决定——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决定,等她再次转生的时候,他也要到人间去看看。不只是想弄清楚她为什么会那么早死,也想体验一下,作为一个“人”,行走在阳光之下,人群之中,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等她转世之后,他找了个机会,终于来到了人间。他隐身在人群中,假装自己是一个人,跟着身边的人走走又停停;他跟着别人站在某些小摊前,学着旁边的人挑东西,还学着别人和小贩讨价还价,可是没有人能听得到他说话;他躺在草地上晒太阳,灼热的阳光让他有些难受,却觉得很满足;他蹲在河边,学着别人看自己在水里的身影。可是就算他现身了,人间的河水也照不出他的身影。看看地上,阳光也照不出他的身影。
有些忧伤,但是他体会了一次人的生活,拥抱了一次凡间的阳光,他也觉得很圆满了。
只是在河边看着看着,他就忽然想起了那个在忘川河边一脸怜悯地看着他,对他说“你的眼神好像很寂寞”的女子。
于是他决定这次先不那么快回地府去,想留下来,看看那个女子今生会不会如前几世一样。
毕竟回想,难免徒增感伤,轻叹息,我们那些好时光。
他记得她身上的气息,即使她转世了,她灵魂的气息也不会改变,所以循着这个气息,他很快就找到了她。
这一世,她是一位将军的千金,家财万贯,服侍她的丫鬟有一大群。她是独女,父母很宠爱她,看来这一世她很好命。今天是她出嫁的日子,她坐在床边的梳妆台边打扮,一脸的喜气,看起来很幸福。
他心里莫名的有些难受,却又觉得安心,以为她从此都会过得很好。他离开,偶然经过一块三生石的时候,心血来潮想看看她的前世今生,却发现这一世她仍是早死,还是和前一世一样,死于万箭穿心。
原本他想,命中注定的事,就是再想救她,他也无法改变什么。但他后来又无意中发现,她会有十世,都是这样子,第十世后,她便在也无法轮回。一想到她穿着大红嫁衣,坐在闺房里,笑得一脸幸福的模样,他就觉得自己无法再看着她死去。
因为今年一过,她就满二十岁了。
新郎是从小便和她有婚约的人,新郎是一位少将军,因为战乱,迟迟未归。她一直等到现在,战乱才平息,新郎凯旋归来,二人才能成婚。
为什么偏偏是二十岁,偏偏是在她嫁给心爱的人之后呢?
等他赶到她家的时候,她已经被新郎接走了,他只好循着她的气息跟过去,却发现已经发生了变故。新郎已经被毒死了,护卫正和刺客厮打在一起,而她像丢了魂一样,抱着新郎的尸体坐在地上。眼看着她身后有个刺客对她举起了剑,他忙赶过去,把她救了下来。
几天之后,敌军再犯边境,她代夫出征,他也跟着去了。
有时也会有空闲的时间,她会独自一人去看落日。看着她的背影,他就想起了在地府里,独自掌灯不知多少个年月的自己。他坐到她身边,一直没有和他说过话的她,忽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先是一愣,才苦笑着说道:“我没有名字。就算曾经有过,我也早已经不记得了。”
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等到太阳完全落下,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她才说:“你也算是我的朋友了,却连个名字都没有,那我给你取一个好不好?”
“......好。”
原本他还担心她会问为什么会这样说,没想到她根本不问,有些庆幸,又有些失落。
她指着天上的月亮,说:“就叫华月好吗?如果你还想要一个姓氏的话,姓‘慕容’好吗?就叫慕容华月?”
“慕容”是她夫家的姓,在他说了“好”之后,她便笑了。借着给他起名字,用了另一个她爱的男人的姓氏,来怀念那个人,有些卑鄙。却在看见她这么一笑之后,他也不在乎了。他觉得她这样一笑,所有的月色都比不上她,这样的脸庞,不应该有那样悲伤的神色。
还没等慕容华月让她变得开心起来,第二天,她就战死沙场,死于万箭穿心。
他知道她和那个男人有十世的情缘,所以他决定,在她下一世,要抢在那个男人之前,让她遇见自己。
夜未央繁星落眼眶,拾一段柔软的光芒。
回到冥途的时候,慕容华月特意戴了一个面具,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为什么呢,他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不想她在地府里看见自己。
她果然是认不出他来,只是在过忘川河的时候,她像第一次相遇的那样,用手搅了一下忘川河的水,抬头对他说:“不知道为什么,你给我的感觉,和我的一个朋友很像。”
再次转世的时候,她仍是官宦人家的千金,所有人都宠爱她,看起来风光无限。和前一世一样,她也有一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只是因为某些原因,两人目前还没见过面。于是慕容华月就如愿地比那个人更早遇到她了,只是,一切并未如他想的那样发展。
在她十六岁的时候,那个人要出征,她就在对方父母的要求下去送他。年少有为的将军,一身戎装立于马旁,眼里满是自信和得意,仿佛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加注在他身上,一下子就吸引了她的目光。之后那个人回来过一次,来见过她一面,对她说“等我回来”,她回答的自然是“好”。
慕容华月突然有些妒忌,这小子明明只是在出征前才和她见过一面,为什么就能让她一心一意的爱着他?
当然不只是因为他长得好看,论长相的话,慕容华月觉得自己比那小子好看多了。而且这一世,他也明明比那小子先遇上他了,可还是比不过他。
她喜欢爬到屋顶上看星星,慕容华月问她为什么,她甜甜地笑了一下,回答他:“因为他也喜欢看星星。他说在屋顶上看星星的时候,会觉得星星离自己很近,所以我也喜欢。”
那一刻慕容华月恨不得把天幕拆了。
慕容华月心里恨得牙痒痒的,可很快他就不恨了,因为她给他唱了一首歌。再次之前,她从没给任何人唱过歌,连那个小子也没有。
后来她在屋顶上睡着了,慕容华月像做贼一样,偷偷亲了她一下,然后心满意足地在她身边躺下,忽然觉得今晚的夜空比往常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