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高宗耷拉着眼皮子，有些昏昏欲睡，他昨夜头风发作，将近一宿未眠，如今又坐了一个多时辰，疲态毕露。好在朝会已经进行了大半，主要议题也接近尾声。
这时，站殿太监听小内侍传报了几句，赶忙走到唐高宗身边，躬身道：“侍御史狄仁杰乞请圣上允其上殿，露章面劾。”
时朝堂弹劾制度有“露章面劾”和“封章奏劾”两种，从字面意思便可以窥知一二。露章面劾是于朝会上当面弹劾，由弹劾之人拎着奏章一条一条朗读罪证。封章奏劾则相当于打小报告，弹劾之人将收集到的证据写成奏章，密封呈交圣上。
唐高宗还未有所反应，珠帘后的武则天精神一振，说道：“圣上，臣妾听闻狄仁杰破案如神，恰逢他今日面劾，实在是想见识一下他的风采，是否如传言所说的那般神奇。”
自麟德元年，唐高宗身患风疾、体力不支以来，武则天便直接参与朝堂政事。每日朝会，她垂帘于唐高宗之后，事无分大小，皆听得一清二楚。凡奏章也必先经武则天之手，再由她挑出重要的交唐高宗，诸事已基本由她裁决。
至上元元年，唐高宗称天皇，武则天便称天后，开启了二圣时代。次年，唐高宗风眩不支，准备逊位于武则天，因大臣反对而作罢，但武则天此时已经取得了在唐高宗养病期间摄理国政的权力。由此种种，可以看出唐高宗对武则天极大程度的依赖。
于是，听武则天这么一说，唐高宗换了个姿势，强行打起精神，吩咐道：“那便宣他上殿罢。”
执礼太监身子一旋，朗声宣布：“圣上有旨，宣侍御史狄仁杰，上殿露章面劾！”
殿上文武百官心中顿时一凛，发出窃窃私语之声：狄仁杰风头正盛，新任侍御史不久便要露章面劾，这是谁倒霉撞在枪头上了？
王本立面色煞白，腿脚一软，身子微微晃动了一下。他万万没有想到狄仁杰居然还活着，额上开始冒起豆大的汗珠！
听到宣告，林嘉南昂首举步向殿上走去。所有的愤怒都沉淀下来，她一步一步，走得平稳而有力。
林嘉南刚踏入大殿，唐高宗耷拉着的眼皮骤然睁大，好奇地问道：“狄仁杰，你这是怎么回事？”
只见林嘉南满脸黑灰，披散着头发，那发尾被烧了一截，发黄发焦。衣衫皱巴巴的，好几个烧穿的窟窿，靴子上也尽是炭灰，显得异常狼狈。
林嘉南行礼，答道：“昨夜，有人放火烧了微臣的家。”
“哦？”唐高宗猛地坐起来，诧异道：“是谁如此大胆？”
“微臣不知。微臣只知道今日要来弹劾，兴许是被弹劾之人提早收到消息，准备杀人灭口。”
林嘉南话音刚落，百官之中便爆出一声嘶吼：“你胡说！你无凭无据的，不要血口喷人！”
林嘉南扭头，目光如炬，越过层层官吏，直直射向说话的王本立，讥笑道：“王大人，卑职尚未说出要弹劾之人，您又何必急着跳出来认罪呢？”
文武百官自动分立两侧，王本立蓦然出现在林嘉南视线前，他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嘴唇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林嘉南继续道：“圣上，微臣今日要弹劾的，正是左司郎中王本立！”
执礼太监按惯例道：“左司郎中王本立，出班待罪！”这种当面弹劾，被弹劾人不管多大的官职，不管有罪没罪，都必须马上自除官帽，躬身出班，立在御阶之下，垂首待罪，等候圣上的裁决。
王本立吓得一惊，险些摔跤。他自得圣宠以来，从未料过自己也会有如此一日。可如今二圣在上，又有文武百官瞧着，容不得他不按规矩行事。他颤抖着除去官帽，步履阑珊地行到御阶之下，躬身垂首。
林嘉南从衣襟中掏出那份记载着王本立罪证的小册子，慷慨激昂地朗读起来：
“上元元年，王本立之侄王瑾乾与邻舍因琐事争斗，殴伤人命，本应判处绞刑，王本立上下运作，干预司法，仅判流刑，然一年之后，本应流放姚州的王瑾乾，便又招摇于长安街头。”
“上元元年，王本立偶遇华州司马简易之妻王氏，因觊觎王氏美色，强行强夺人妻，后又诬陷华州司马简易勾结马贼，将简易一家上下三十四口人全部斩首。”
“仪凤一年，王本立强抢赖福奇之妻李氏。”
“仪凤一年，王本立强抢曾淑川之妻马氏。”
……
“仪凤二年，王本立贪污公款白银五千两。”
“仪凤二年，王老头因占王本立舅公家一里地，被王本立诬陷倒卖私盐，一家八口人全数斩首。”
林嘉南没有夸夸其谈讲大道理，只举实例，一口气读完王本立二十七条罪证，终于长长地吁了口气。
大殿上一片哗然。王本立仗着圣上恩宠，骄横跋扈，又有人妻癖好，四处强抢人妇，在场官吏皆有所耳闻有所经历，如今种种奸佞之事被毫不留情一桩桩一件件扒出来，实在是震惊朝野。
歇息片刻，林嘉南朗朗的声音再度响起：“以上，便是微臣弹劾左司郎中王本立的理由。”
此时，朝堂上一片寂静，王本立种的恶果终于体现出来了。那些曾被王本立明里暗里抢过自己的或者亲戚的妻妾的官吏，愤愤难平，与林嘉南同仇敌忾；那些平素曾被王本立呼来喝去冷嘲暗讽的官吏，见他此刻的狼狈暗自欣喜，故意装聋作哑不肯出面帮他辩驳。
只有极少数荣辱完全系在王本立身上的官吏站出来细数王本立曾经装模作样做过的光面堂皇之事。
唐高宗最初听见林嘉南攻讦他一直宠信的王本立，面上登时露出极为不悦的神情，但是当林嘉南不卑不亢一条条列举王本立的胡作非为，唐高宗脸上不悦的神情渐渐消褪了。
他面无表情地望着佝偻着背的王本立，听朝堂上两方人员争论，突然冷冷地开口道：“好了，都住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