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建国点了点头,说:“我儿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不像你镇定,太浮躁。看你的衣兜。”
决明还穿着蒙建国的大外套,厚,温暖,踏实。他把手揣进兜里,摸到一张照片,拿出来看了看。
上面是蒙建国年轻的时候,让蒙烽骑在他的脖颈上。
决明侧头端详蒙建国,和照片作比较。
蒙建国知道他想什么,一哂道:“老了吧?”
决明摇头道:“现在比照片好看。”
蒙建国四十六岁,成熟,稳重,对着百姓彬彬有礼——尤其对女士。那风度简直是少女杀手,他就像蒙烽一样坚毅可靠,却不像蒙烽一样年轻浮躁。
决明说:“蒙叔保护了我们很多人。”
蒙建国终于想起来了,当时吴双双带着蒙烽的信前来,蒙烽以无情得近乎陌生的笔触,要求父亲善待自己逃亡途中的同伴,自己则留在前线,将为国捐躯作为交换的代价。
蒙建国看这封信看了很久很久,认真阅读名单,最后亲自写了条子,交给民生部去协调,当时就有张岷和决明两人。
“这是他应该做的。”蒙建国说。
“哦。”决明答道。
安静。
片刻后,决明开口:“你希望我说说他吗?”
蒙建国:“……”
决明:“如果你给我一只熊猫,我就把从认识他到现在的经过告诉你。你一定很想知道自己儿子都做了些什么,对吧?”
蒙建国:“你是不是跟着一个叫刘砚的人,学会这招的?”
决明:“白松狮狗也可以,要大一点的。”
蒙建国:“你说吧,熊猫不敢保证,松狮问题不大。”
决明搭着郑琦的肩膀,开始回忆从认识蒙烽到住在永望镇的一点一滴。
同一时间,潜水艇接近深海,伸出通道桥,轰隆一声嵌入第六区建筑的底部。
“开始行动!”鼻青脸肿的赖杰打手势,三名鼻青脸肿的成员各自将武器准备好。
“祝你们成功!”潜艇广播器中响起声音。
赖杰带着队员们跑过回廊,开启废料排放槽,呜呜声响,巨型垃圾倾斜斗缓慢上升,潜艇桥离开。
大门轰然关上,蒙烽抛出一个小型发光灯,吸附在高处。
众人仰头眺望,高达十米的空间内,四面充满铁锈的围墙环绕,被海水腐蚀得锈迹斑斑。动力排污涡轮挂着黏稠的垃圾。
脚下厚厚一层污泥,蒙烽走了一步,军靴踩碎试管,发出轻响。
闻且歌以枪口挑起涡轮叶片上的东西,那是一个人的断手。
“别乱动。”赖杰背着手,双脚略分,修长身材在灯光下显得挺拔而颀长,他转头以红外线镜片扫视周围。
刘砚道:“这里不行,得换个地方,从涡轮进去。”
“进吧。”赖杰道,“蒙烽打头,我殿后。”
众人进入涡轮桨内,那是一条深邃的圆形管道,内里湿润而滑腻,不知有多少生化废料,消毒水的味道十分呛人。
主管道尽头又分出十六条管道,赖杰选了第六条,这里通向十九层最靠近电梯的一间实验室,管道内静谧,不知何处传来的水滴有节奏地滴落,每数秒一声轻响,在黑暗中犹如啮咬精神的怪兽,压抑着众人紧绷的神经。
赖杰开口,打破了这紧张的气氛。
“你们出过国吗?”
“没有。”蒙烽不以为然道,“老子从来没去过,有机会还想出国呢。”
“现在可不是出国了。”闻且歌在队伍末尾说,“咱们在公海了。”
数人笑了起来。
赖杰道:“当兵那会儿老想着出去环游世界,没机会去,也没钱。”
“后来怎么了?”李岩笑道。
赖杰专心看着排污管深处,在冷光灯管的照明下继续前进,嘴上说:“后来有一次,差点就挨着国境线了,只是去救灾,但你们还没加入飓风队……”
这是特种部队队长的职责之一,蒙烽也受过这一类训练——在封闭式空间内执行任务时,队长需要不时开口,令队员们缓解精神上的压力。
闻且歌、李岩与刘砚都没受过正规训练,赖杰说话时确实有效地减轻了他们的紧张感。
“丧尸潮爆发后,飓风队的第一站是一个国境边的大城市。”赖杰的声音在幽深的管道中回荡,“弹丸之地,六百万人口,到处都是丧尸……所有你想得出的地方全是丧尸。港湾、商业区……密密麻麻的,求救的人很多,活死人更多。军营,地铁站……那场景实在是壮观。”
“后来呢?”闻且歌问。
赖杰:“飓风队五个人,死了三个,包括队长。第一战就差点全军覆没。刘砚,你出过国吗?你知道国外有多少人口不?有些弹丸小国,人却很多,丧尸潮爆发的时候,就是佛经上说的恶鬼地狱……”
刘砚哭笑不得道:“不是在说理想么?怎么又绕回来了。”
这话提醒了赖杰,赖杰问道:“蒙烽,你的理想是什么?”
蒙烽说:“以前想过,有机会的话,赚到钱,走遍全国。和刘砚到处去旅游。”
李岩笑道:“现在也差不多了。”
蒙烽笑了笑:“也走过不少地方了。”
黑暗里,李岩以手肘碰了碰闻且歌,问:“闻弟,你的呢?”
闻且歌道:“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
刘砚:“你皈依父了么?”
闻且歌笑道:“谁的父?我逐渐成为自己的信仰了。你呢,李岩?”
李岩道:“一切安定下来以后,想和枫桦去找个农场,像你们的永望镇那样,种种田,过点悠闲日子。”
赖杰走到排污管尽头,说:“会有机会的,你俩是编外人员,疫苗的三次效力消失后,国家会发一大笔钱,让你们回去过好日子。大家都打起精神,我要打开废料槽了。”
废料槽挡板开启,轰隆一声,赖杰摔了下来,就地一打滚起身,扫视四周,蒙烽跃下,二人背靠背巡了一圈。
头顶整齐地排放着生化实验台,它们原本被固定在地上,此刻头下脚上,天花板上散落着碎裂的培养皿、试管与烧杯,实验室里形成一个十分奇特的空间景象。
电力无法开启,赖杰抛出照明吸附灯后,整个实验室里充斥着绿光。
“暂时安全,可以出来。”蒙烽道。
“你看那里。”赖杰以枪口指着敞开的大门,“有东西经过。”
门旁挂着不少黏液,蒙烽掏出小刀刮了点下来,“是那玩意了,是怎么过去的?”
“我倒想亲眼看看。”赖杰嘴角嚣张地翘了翘。
“排污管道里钻进来的。”刘砚道,“我觉得这里不太安全……能换个地方么?”
赖杰示意稍等,与蒙烽开始调查门后,刘砚把箱子放在一张高脚转椅上打开,第十九层的平面地图与十八层区别甚大,上千个小型实验室犹如蜂巢密密麻麻相连,簇拥着中央巨大的独立计算机电子系统。
刘砚忽然感觉到了什么,转过头看了一眼。
四周墙角有不少凌乱的装置,他的专业领域不涉及生物,大部分叫不出名字,但那一刻,他感觉到一个密封的铁罐子里有什么东西。
“这不是好习惯,刘砚。”蒙烽道,“把那玩意放下,你RPG游戏玩多了么,一进新地图就喜欢摸墙角按空格键偷物品。”
刘砚放下那个罐子,转身取出一个小型精确探测仪,打开。
嘀嘀嘀嘀,探测仪回报生命波动,铁罐子里有微弱的生命反应。
刘砚捡起它,放在房间中央,改用穿透射线扫描。看着屏幕上显示的图案,刹那间满背冷汗,脸色苍白。
“你发现了什么?”李岩问。
“一个胚胎。”刘砚颤声答道。
实验室里一阵恐怖的静谧,生命探测仪的声音停止了。
“被β射线杀死了。”刘砚说,“快离开这里,这不是我们应该知道的事……”
赖杰马上离开实验室,大部分门都锁着,蒙烽撞开其中一扇,是个行政办公室,翻倒的桌下躺着一具全身带血、头颅被撕走的尸体。
蒙烽抓着它的脚把尸体拖出去,扔在一边,赖杰“砰砰”几枪击碎脚下天花板的日光灯槽,确认通风口处,闻且歌掏出几个锁,把通风口牢牢拴上。
“闻弟留下保护刘砚。”赖杰道,“这里设立临时据点,李岩跟我们走,我们去找通道!”
闻且歌把桌子扶正,反锁上门,刘砚在桌上打开铁箱,开启定位器。
三个光点散进十九层通道,刘砚看着屏幕不吭声。
闻且歌站在一旁,埋头翻钱包,抽出一张纸看了看。
“闻弟,那是什么?”刘砚眼角余光瞥见,却不转头,“蒙烽,你靠近A主升降梯了,注意你的背后,有一条很长的走廊,别被偷袭。赖杰,小心你的头顶,有通风口。”
闻且歌一手按着通话勋章的麦,答道:“信。”
刘砚:“谁给你的?李岩,你最好走快一点,章鱼是冷血动物,红外线轮廓不明显。”
闻且歌:“一个朋友,很重要么?”
刘砚耸肩道:“随便问问,好奇而已,你可以不回答。”
闻且歌说:“你猜猜?”
刘砚拇指按着麦,狡黠一笑:“谢枫桦。”
闻且歌:“……”
“怎么猜到的?枫桦和你说过我?”闻且歌蹙眉道。
刘砚心想:因为你按着麦,不想让其他的队友听见我们的对话,赖杰、蒙烽都不会关心这个,唯一的可能就只有李岩的女朋友。
但刘砚没有说破,随口道:“嗯。”
闻且歌紧张道:“她说了我什么?”
刘砚笑了笑:“你先告诉我信上说了什么。”
闻且歌答道:“没什么特别的。”
刘砚:“她也没说你什么特别的。”
闻且歌:“……”
过了一会,闻且歌道:“她只是鼓励我。还在永望镇的时候,你知道的,我犯下了很严重的……错误。”
刘砚:“你早就赎罪了,闻弟,别再想那个。”
闻且歌点了点头,又问:“枫桦提到我?她都说了什么?”
刘砚这下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所幸蒙烽及时救场。
“刘砚!”蒙烽道,“我找到通道了!所有人向我这里集合……不对!”
砰砰砰的声响,通讯器里枪声震耳欲聋,紧接着一发手雷轰地抛出,爆破声清晰可闻。
“蒙烽!”刘砚喊道。
许久后,通讯器里传来蒙烽的声音:“没事,刚才那玩意你一定会喜欢的……炭烧鱿鱼须……都过来吧,向我这里集合,上十八层。”
刘砚收拾箱子,与闻且歌出了行政办公室,赖杰与李岩朝着蒙烽所在的地方集合。
十八层:
枪声、爆破声震撼了整个第六区,头顶的地板微微摇撼,扑簌簌朝下掉灰尘,张岷抬头看了一眼。
“有人吗?”张岷喊道。
“估计有人来救咱们了。”谢枫桦说。
张岷四处看了看,谢枫桦说:“好像是从南边传来的。”
张岷起身道:“去看看。”
研究所最深处的独立工房,门关上一半便停了电,张岷勉强挤过门缝,把谢枫桦拉了进来,这里是个很宽敞的空间,中间摆放着一台巨大的机器,两只机械臂凝在半空。
十层。
蒙建国蹙眉辨认着脚底深处传来的动静。
“有人来了吗?”一人问道,“是来救我们的?”
蒙建国说:“有人来了,但不一定是救我们。”
“为什么?”马上有人道。
蒙建国朝郑琦说:“可能是你爸爸,他们要到第一层去,把气囊打开,第六区会浮上海面,我们所有人都能得救。”
决明说:“我们要做什么吗?”
蒙建国手指摇了摇,示意对面的幸存者稍安:“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