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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重返蜀山道

日子过一天便少一天,拜月教主之约渐近,我整日里吃饱了睡,过得很不挂心,可惜却未能影响身边人。以唐掌门为首,包括千岁忧与天玑,每日都来查看我身体状态,我身体乱七八糟自然没什么可指望,于是他们便一日焦躁过一日,甚至提出干脆爽约。

若爽约,代价便是拜月教主将仇恨转移至中原各派,如此一来,蜀山难脱干系,威信与地位岌岌可危,甚至可能被中原武林孤立。彼时蜀山孤立无援,兴许更如了拜月教主的意。两派恩怨是小,若蜀山一倒,中原将再无可震慑异域保境安民的门派力量,便离武林大浩劫不远了。

我一人安危同整个武林比起来,委实微不足道,不足挂齿。何况我时日无多,能为蜀山为武林多做一件事,总还能瞑目。不然,我遁世十载不问红尘,将来如何去见师父以及蜀山先祖们?

桃花谷关门谢客,对外宣称我要闭关练功,才将一众说客挡于柴门外。考虑到近来天玑烦扰我颇多,也将她一并阻在外面。每日只允珞珈山弟子前来送饭。

终于清静,然后我就每日昏睡,练功什么的,果然是个骗人的好借口。每日总清醒不了几个时辰,就很瞌睡,精神很不济。我想着怎么也要睡饱了才能跟拜月教主大战一场。

我决意在珞珈山待最后一日,翌日便要赶路,去往西方须弥山。

正昏沉沉地睡着,外面柴扉有风吹过,随即似有虚影飞入屋内,步步走来,跪伏在我矮榻边。因有熟识气息,我潜在神识便未防范,依旧侧身枕臂睡得安然。

虚影静默一阵,直起身伫立良久,俯身凑近。

潜在神识将其一扫,有兰花幽香扑面,旋即,被人抱了一抱,温暖宜人,再旋即,花香馥郁落在唇畔,辗转流连,钻入唇舌……

那怀抱,更紧更暖。那花香,更浓更烈。

紧得我喘不过气,暖得我血液喧嚣,浓得我溺毙其中,烈得我割舍难离。

意识自昏沉中走入一片桃花梦境,那是只属于命定的桃源,仿佛世间一切都不存在,唯有一抹身影隐在桃林深处。我往那深处寻去,步步桃花开,层层桃花瘴,迷雾渐去,那细小身影自桃树上掉落,顽皮地坠入我怀中。

“师父……”不知是哪里在呢喃,“对不起,我从来都没有听您的话,就算以后您失望难过,我也不得不这么做。可是分别之前,我怎么舍得,原谅我欺师灭祖吧!”

我忽然间心生忐忑,万般难安,心中涟漪倒映出那日巫峡水镜中的缠绵。一身冷汗,我惊醒来。

榻前空空如也。

抬手抚唇,温度似犹存,残香若犹在。

惶然起身,枕边放着一纸信笺。

“师父,您醒来后看到这封信,应该已是三个时辰之后,天玑已经离开您了,不要担心,很快您就会再次见到我。可那时,您的心境将会大不一样。兴许,您会后悔收了我养了我教了我,但我不后悔在您身边的这么些个日日夜夜朝朝暮暮。可您应当猜不到我离开时的心情。师父保重,天玑跪别。”

看完信后,我木了片刻,又在枕边摸到一点迷香粉。

欺师灭祖至于做得这么全套么?

我木然坐在榻边,不知时辰。直到千岁忧夺门而入:“慕小微不好了,你小徒弟又不见了!”见我没甚反应,更惊奇,“慕小微,你又傻了?小玑不见了,我们赶紧找找……”

我回过神,折叠收好了信笺:“不用找了。”

正要奔去门口的千岁忧刹了步子,回身:“哦?你知道她去了哪里?”

她信中说很快会再见,那便毫无疑问。我无力道:“须弥山。”

千岁忧一头撞上门框:“小玑羊入虎口,代你赴约?”

我听见自己嗓音微凉:“未必。”

千岁忧想到什么,大惊:“难道小玑回须弥宫继承教主之位,叛出你这师门了?”

我答非所问,木然道:“难道老夫养徒弟很失败?”

千岁忧不忍打击我,违心安慰鼓励道:“至少你尽力了不是?至少小玑还没有光复须弥宫灭掉蜀山称霸武林不是?”

秋意渐浓时,再度踏上了征途。虽有千岁忧与旺财陪同,以及唐掌门率领弟子相随,这一路未知的征程,我却一点展望的兴趣没有。

西出中原,渡七重海,越七重山,方入西方圣境。

须弥山云笼雾绕,虚无缥缈之间,高逾千仞,不可弥仰。山下百里荒草无人迹,佛音渺茫,梵呗绝声,唯有一片劫后余生的死地,似还在诉说百年间的辉煌尘缘与弹指间的衰草寒烟,印证着佛家刹那寂灭,无常命理。

野菊竟放,衬着巍峨山崖,仿佛昭示着一场不绝不灭的新生。

我踏入成片菊丛,脚下忽有地动传来。旺财嗷呜一声蹦了起来,满地躲藏。

“地震?”千岁忧大惊失色,“还是山崩?”

珞珈山众弟子也是一脸惊慌。唐掌门拽住我,忧虑道:“慕师兄,小心为上!”

莫非这就是山崩地裂海枯石烂?我琢磨了一会儿,倒也别有体会。径自踱了过去,地动更甚,地啸如雷,山崖有巨石滚落,草木拔地断裂,天地颠簸起来,地动山摇,好似地底有巨兽要出。

众人面无血色,怕要葬身地底。我站在花间,没工夫顺毛安抚旺财,只对众人道:“不用惊慌,只是须弥山在动而已。”

“而已?”千岁忧已是面如土色,“你告诉本公子须弥山为什么要动?”

一阵猛烈摇晃后,众皆扑地,我也堪堪即将倾倒时稳住了步子:“大概,这是处地震带?”

“册那你个慕小微!”扑入花丛里的千公子忍着头晕爬起来,嘴里还叼着朵菊花,又要对我破口大骂时忽然见眼前奇景。

唐掌门及弟子们也都一同惊呆。

须弥山裂,自山巅而下,露出一条宽约十丈的白玉阶梯,上半段隐入云雾,下半段垂落人间,来自云端的光芒将这段天阶返照出炫目的色彩,彷如佛光万丈,不可逼视。

梵音便在这时随风而至,充斥天地间。须弥山下,草木重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叶转葳蕤,重焕生机。

天阶之上传来昭告——

须弥宫主继位归来,即日起,重启须弥山,西方圣境再临人间!

劫后余生的众人许久反应过来后,都转向我。我自然是无表情地望着那云梯,道一声:“白玉为梯,果然阔绰。”

一道媚气横生的大笑响在身后:“慕掌门谦虚了,教养转世灵童,庇护新任宫主,不是你一手促成这今日须弥宫的新生么?”

唐掌门戒备回身:“拜月教主?”

“哦,见到本座有什么奇怪,慕掌门不是来赴约的么,顺便参加一下自己心爱徒儿的继任大典,岂不欣慰?”无声无息出现在须弥山下的苗疆拜月教众簇拥着拜月教主法驾,以神鬼莫测的速度草上飞行,转眼便至跟前。拜月教主一袭法衣,珠翠琳琅,衬着光鲜容貌,睥睨天下般坐于驾上,怜悯地看向我,仿佛在看一场轮回预演。三分嘲讽七分自伤。自然是不禁缅怀感伤自己的情殇。

我自云端收回视线,淡视她:“今日老夫前来赴约,闲话就罢了,教主请赐教。”

她以愈发悲悯的口气:“你赢得了我么?不信可以试一下内息,气穴走关元,过石门、气海、神阙,上玉堂、紫宫,锁璇玑。感觉如何?”

我额头渗出细汗,感觉当然不太好,这路穴位逆上,内息根本无以为继,且一步一凝涩,锁璇玑穴完全不可为。这种糟糕状态竟被对手一语道破天机,还未交手便落了下乘。

“慕师兄你怎样?”唐掌门见我如此形容,顿时乱了方寸。

千岁忧不怕死地往我身前一挡,怒指拜月教主:“妖妇!你对我兄弟做了什么手脚?”

拜月教主很意外:“哦,你们竟不知么,慕掌门身中天人五衰,内息根本无法走这一脉,走不了这一脉,如何将内功提到极致,又如何使出太上忘情第九重?据本座属下祭司试探,上回慕掌门使出太上忘情第九重后便陷入昏迷,莫非今日要重蹈覆辙,强提内力跟本座交手?”

“天人五衰?!”千岁忧与唐掌门一同失声。

见此景,拜月教主愉悦道:“哎呀,慕掌门隐瞒得好辛苦,本座就好人做到底,告诉慕掌门两位朋友,天人五衰无药可解,更要紧的是,慕掌门已入五衰极致,剩余一年气运不到,蜀山明年就得选新掌门了,不知冲虚作何感想……”

惊在原地的两人各有反应。唐掌门面如死灰不复燃,千岁忧一面绝望一面对我竟向他隐瞒实情咬牙切齿,但关键时刻容不得他抽空跟我计较,陡然抓住敌方破绽,大声道:“冲虚真人羽化多少年了,妖妇你果然是个疯婆子!”

我叹息一声,真相终于还是瞒不住。果然,拜月教主脸色顿时雪白一片,挥手就是满蓄内力的一击:“你胡说!”

我一掌推开了千岁忧,抬手接住了这一击,春风化雨,将这一击消弭于无形。

——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看来,若是仔细看老夫脚下,会发现焦土一片。

拜月教主被激怒,自然誓不罢休,又一击扑向千岁忧,怒道:“冲虚在蜀山闭关,你怎可咒他羽化!本座杀了你!”

千岁忧蹦跳着躲闪,还要过嘴瘾:“无知蠢妇!冲虚真人若在,怎会由慕小微做掌门?你智商逻辑被狗吃了?”

拜月教主红了眼,誓要将千岁忧捕杀,法衣拂动,内力射向八方,对敌人与自家弟子无区别攻击,显然已是疯癫:“冲虚没死!冲虚没死!慕太微呢,你给本座证明,你师父只是在闭关!本座尚未见他一眼,他不准死!”

我忙着救人,抵抗南疆绝顶功法的无差别攻击,哪里有空回应她。我拖了千岁忧连连躲避,这厮还要频频回头与拜月教主斗嘴添堵,忙乱得我简直想要找块抹布堵了他的嘴。

“慕小微你这一副养了不肖之子的表情是怎么回事?”这货终于后知后觉发现点什么,“难道是你故意隐瞒冲虚真人羽化的真相?难道你不想给那妖妇会心一击,直接瓦解崩溃掉她的情绪?”

“你不觉得目前是她要将我们瓦解崩溃掉么?激怒她,你是想死得更快?”扔下这货,我眼观六路目扫当场,唐掌门掩护弟子们撤退无暇应对,将自己暴露在了拜月教主攻击下。我转身神行步,瞬移到她跟前,再度接下一击。

拜月教主连击不断,便如暴雨梨花针,根本不让人有停歇时候,依旧怒道:“慕太微死哪去了?”

我一身化九道虚影分身,接下一轮连击后,抹了把汗:“晚辈在这里,还有口气,教主若真心想见我师父,还请勿滥杀无辜!”

她却是已不信我,愤然道:“本座就要滥杀无辜大开杀戒,他为何还不来阻止本座?他为何还不来护佑他所谓的天下苍生?维持他的江湖道义?”

不待我再出口劝诫,她已癫狂至极,双臂张扬,拜月教祀神之祭降落,自她法驾处激射祀神之火。

烈焰扑来!

“慕师兄小心!”唐掌门惊喝。

“慕小微快躲开!”千岁忧忙出言。

我掐了手诀,就要硬接。忽然一抹白影自云阶上坠落,漫天竟放朵朵虚空之花,布起一道虚壁,堪堪挡在我身前。白影落地,纤纤十指交叠结印,虚影花朵结成八瓣曼荼罗,神圣高洁,金光四溢。烈焰扑来的一刻,曼荼罗旋即爆开,八瓣花朵与烈焰同归于尽。

杀意盎然的拜月教主岂容人抵抗,起身踏足法驾,祭出拜月杀!

杀机自一点蔓延,膨胀至一轮明月中,影翳宽阔,遮天盖地,泰山压顶般当空压来!

空气陡然被压缩,事出危急,我合手胸前,逼出所有真力,抽离经脉之气,引出掌内,层层酝酿太上忘情,自第一重提至第九重,结成一团混元,挡于两人身前,全力挥出!

无形的一道真元含天地之威,雷霆之怒,飓风旋地,转瞬穿透明月杀机,将其凝固,继而将拜月教主法驾整个笼罩。

一息之间,訇然巨响,法驾四分五裂,周遭教众均被冲击波全力弹开,拜月教主坠出座驾,踉跄落地,手捂心口,嘴角一缕血丝。本尊受损,那明月杀机便于混元凝结中倏然爆开。

爆裂之力反弹而来,我错身一步,挡于陌生打扮的徒弟身前,起掌重新布起一道混元屏障,弹开了逼近的冲力。因太上忘情功法运转,混元境稀薄地旋绕我周身,使得我对身畔感应格外清晰。也就不用回身便能感应身后小徒弟的举动。

她于生死之间迷茫一抬眼,目光凝成一线,盯着我身影,专注而执着。我无暇理会她,也无力说什么。夸她曼荼罗大手印越发厉害?还是夸她危急护师孝心犹存?

私自出走惹人记挂便足以抹消一切,我这师父做得如此失败,我哪有脸说什么。她见我不主动搭理她,便也默然不吭声。

毕竟拜月教主在前,我也不敢太过分心,暂时便由她去,虽然心中隐隐很是不舒坦。

硝烟散去,拜月教主望过来的表情是极其无法置信的。

“混元境!怎么可能?”她这时才终于清醒一些,犹是震惊不已,“慕太微你怎么可能?!”

我一面暗运真元,调整外强中干的内息,一面故作悠悠然道:“如何不可能?二十年前,教主定然也是败在此招之下吧?只不过,那时用此招的,乃是我师父冲虚真人。二十年后,你依然败在此招之下。所以,我师父根本没必要见你。”

如遭雷殛,执念二十多年的女子浑身一震,险些不支:“你、你明明中了天人五衰……”

我不置可否,只作淡然:“天人五衰便是你自以为可以藐视冲虚真人真传弟子现任蜀山掌门的理由么?”

她在短暂震惊后,又复癫狂:“好!冲虚教出来的好弟子!本座终于有点欣赏你了,本座忽然很期待!”她视线转而投向心事重重的天玑,语如梦寐,“二十年前,也是在此地,冲虚与我,还有须弥宫的优昙贱人,他们称之为尊者的女人,彼时我们三人交手,同此时我们三人又是何其的相似呵……”

我皱了眉,这个类比实在不伦不类。

一身白衣盛装又陌生的天玑,越过我身前,目视前方:“教主不是答应不与我师父为难的么,为何出尔反尔?”

听此言,我便感觉不对劲。

拜月教主闻声冷然:“犯本座禁忌者,皆可杀!本座同你约定又如何?我们不过是场交易,而你的筹码,还未兑现!”

天玑也不示弱:“我以须弥宫继任宫主之名起誓,你我之约永久有效,除非我死,但你若再违约一分一毫,我须弥宫便是倾覆也绝不会让你的计划得逞!”说罢回身淡淡扫了我一眼,便抽身而退,飞离而去。

阳光刺眼,我望不多远,她飞去云阶,身影便消失在了万丈金芒中。

未等我理清情绪,拜月教主也伴着教众销声匿迹,只送了我一句:“今日本座已败,待本座计划达成之日,你若还没死,再来同本座寻仇吧。”

死里逃生的珞珈山弟子们如在梦中。千岁忧飞快奔来:“慕小微你方才用的是太上忘情第九重混元境?把那拜月教老妖妇打得落花流水,帅死了!顺便,可不可以传给我?哦对了,你内息不是不能气穴走关元么,怎么可以酝酿出第九重?”

我面无表情道:“不传。不能气穴走关元,走另一条经脉,七成真元老夫也能提到第九重。”

千岁忧啧啧称叹:“慕小微你果然不是凡品,什么偏门功法都使得出。本公子现在拜入蜀山还来得及传承你的衣钵吗?”

我继续瘫着脸:“来不及。你先把旺财叫来。”

“你能不小气吗?”千岁忧不甘不愿地对旺财唿哨了一声。

既然已无危险,旺财便踊跃前来,肥硕身体软绵皮毛,一看便极舒适。早已虚脱的老夫内力一分也无,照着旺财皮毛便倒了过去……

昏迷半月,再醒来时,已远离了须弥山,而江湖,已是天翻地覆,沧海化桑田。

千岁忧在我身边打转:“慕小微你刚醒,这是你的蜜糖水,先喝了再听我细说。”

昏沉了太久,我有些头晕目眩,接过蜜糖水灌下,脑子仍旧有些迷糊:“天玑呢?”

千岁忧额头青筋乱跳:“小玑,早就不是你的软糯小徒弟了,人家现在是须弥宫主。在你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她重聚须弥山教众,当初覆灭的须弥宫也根本没有覆灭,只是隐藏于江湖,待时机成熟再开启圣山,如今甚至比老宫主在时更加嚣张霸道。优昙尊者好歹会克制教众,天玑却行放任策略。须弥山再现世间,行的是阴诡复仇路线。天玑首先拿九嶷派立威,现已是令江湖震慑的存在,连拜月教都隐匿了,武林各派都往蜀山找飘涯子讨说法了。我们暂时把你安置在蜀山脚下一个镇子里,各派不会经过这里,一来方便你休养,二来方便你跟蜀山联络……”

这番消息轮番轰入脑中,我有些应接不暇,但其中关键一句蹦入耳中,不禁心往下沉,打断千岁忧:“天玑首先拿九嶷派立威是什么意思?”

千岁忧沉默了一瞬,又给我倒了一碗糖水:“你再喝一碗打打底,我才敢同你说。”

我抬手拒开:“她对九嶷派做什么了?”

一面注意我是否会有突发情况,一面尽量轻描淡写,千岁忧慢慢开口:“当初须弥山被围剿攻破,教亡人散,连转世灵童都遭追杀,关键就是有内奸混入,里应外合。武林各派其实都脱不了干系,江陵城的武林大会上也提过,九嶷派在那次行动中居功为主,而且听说须弥山秘笈往世书也落在九嶷掌门卓紫阳手中。所以小玑首先就寻了九嶷派的晦气。在你昏迷的时候,小玑她、她率教众闯入九嶷山,打伤了九嶷众弟子,捣毁了九嶷派宗祠,还……”

复仇必然不止于此,我沉了沉气,问:“还怎么?”

在我逼问之下,千岁忧终于不磨叽了,一咬牙,道:“还在掌门殿里杀了卓紫阳和几名亲近弟子,包括紫陌……”

心沉入谷底,我半晌没能张口。

须弥宫继任宫主屠灭九嶷派,一战扬名,魔教出世。武林各派陡临大敌,人人自危,纷纷上蜀山讨说法寻救援。

继九嶷派覆灭的五日后,君山派也沐了血海。消息传来,我抑着头晕,托唐掌门传信给我师妹,也就是蜀山饮冰长老,让她前来见我。

可以想见蜀山上下早就在寻我了,逆徒养成本就出自我手,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武林各派要找的,也是我。我自然不能逃脱责任,避在世外。

饮冰来得比我预想中的迅速,彼时我正在打坐。

破开柴门,杵在我跟前的蜀山长老一身怒气:“师兄!武林入修罗,你倒好闲情!整个蜀山满江湖找你,你竟就在蜀山脚下!”

我睁了眼,慢慢让视线聚焦:“师妹,老夫眼下还算是个掌门。”

不得不暂敛怒气的女长老屈膝跪下:“饮冰拜见掌门师兄。”

“现在山上怎样?”我抬手命她起来就坐。

“无惘峰上清宫前被各派挤满了!飘涯子师兄每日忙得焦头烂额,安抚各派!蜀山一代弟子们都下山抗衡须弥宫了!掌门师兄有何打算?”

我缓了口气,又问:“须弥宫对蜀山弟子们动手了么?”

“目前倒是没有我派弟子的伤亡,听说须弥宫见蜀山弟子便避道而走,并不主动交手,交手也只是敷衍。再这样下去,正道各派都要斥我们蜀山为魔道盟友了!须弥宫主出自掌门师兄门下,还是师兄的关门弟子,我们当如何向正道解释?又如何再统领正道规范武林?”

针对这番驳问,我闭目道:“无需解释。言论在别人口中,由他们说去。蜀山弟子可趁此克制须弥宫教众作乱江湖,须弥宫主,天玑,交给我。”

饮冰复又跪地:“武林危急,蜀山动摇,请掌门回山!”

这一年的江湖异闻录记载,失踪十年之久的蜀山掌门慕太微重现江湖,以不老不衰容貌得道后现身,震惊了整个蜀山。时局乱世,慕真人重返蜀山,复位掌门,解江湖于倒悬。

再度踏上蜀山石阶,已是阔别了十年。

旺财首度摆出了坐骑的派头,屈了前腿跪着,等我坐上背去。虽然因主人身份不同便给予不同对待的势利选择颇为让人保留评价,我还是没有选择乘坐骑上山。

唐掌门不放心,执意要护送我。千岁忧没多言,望了望我清瘦了些的身体,果断也陪我上山了。

左右也是生死皆归蜀山青丘,我且趁着还能喘气,还能迈步,亲自踏上通往山顶的青草石阶。撩起衣摆行路,时而望一眼山中烟岚与盘旋白鹤,不由记起幼年上山的景象。彼时师父抱着我上山,且行且照顾于我,见我无聊了便牵着入野径探幽,见我倦怠了便带着飞纵凌云……

我垂头看一眼石阶外恣意蔓延生生不息的野草,草木岁岁凋零,却是一岁一枯荣。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一生的时光,也就一弹指的光景,过去了,便永不再来。若他日我葬归青山,路经我埋骨之地的,又会是谁?

数万级的阶台,每一步都有过往的记忆,好似我回这蜀山,便是追忆一番平生足迹。

一望无尽头的石阶也有尽头的时刻,一如无尽生涯总有终结的那天。

蜀山弟子倾殿而出,排开两列,顺山而下,沿石阶两道相迎。长生宫祖师殿前百丈广场上站满了青衣弟子,或负剑,或执麈。众弟子前,飘涯子同饮冰并肩而立,带领弟子们屈膝而跪,拂衣声猎猎如风,诸人嗓音汇作一道山海。

“恭迎掌门——”

蜀山十二峰,钟声敲响,千声不绝,连绵入百里山峦。这是掌门复位的钟声,昭告蜀山与天下。

山中栖息群鹤冲天而起,鹤鸣云间。其间一只仙鹤飞越众人,向我身边盘旋不休,依稀还是当年带我入蜀山的那只鹤兄。

辗转已是二十年。

拜过祖师殿后,我疲惫地踏入阔别十年却依然熟悉如昨日的掌门寝居逍遥殿,桌椅光可鉴人,一尘不染。

后面跟来一人,脚步轻轻,一叠声喜悦道:“掌门师叔祖,兰若收拾的逍遥殿,还看得过去么?听说师叔祖十年没回来了,还记得这里么?兰若拜入蜀山以来,还从没见逍遥殿住过人呢,这下好了,逍遥殿终于有掌门入住了!”

我随意在一张木椅上坐了,点点头:“你收拾得挺好,从前师叔祖住这里时都没这么干净过,这里的东西布置都没有动过吧?”

“没有没有!”兰若抬了水汪汪的眼睛望了又望我,急忙道,“师伯祖吩咐过,逍遥殿里的一纸一笔都不准擅动,据说很多都是冲虚老祖布置下的,是师叔祖熟悉的模样,谁也不敢动的!”

我看了看她这一时水汪汪的样子,不由想起小徒弟,若她此时在这里,我还可给她讲讲逍遥殿里曾经我幼年的情形,以及她师祖是如何严厉管教她师父的,比较一下她师父是如何宽松待她的。可又随即想起,如今,我怕是不大可能这般同她心平气和说话了吧?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展到这一步的呢?

“师叔祖,您哪里不舒服么?”兰若上前急问。

我就着扶手靠了靠,垂目不想说话,只微微抬手指了指一旁桌上。

兰若连忙在桌上倒了杯茶,送了过来。

饮下蜀山茶,苦涩滋味泛在唇舌下,我惊奇竟还能感到味觉。从前我万般嫌弃不肯喝的蜀山苦茶,师父总能品出不同味道,说我心境不够才不肯吃苦茶。我也确实逃避了一世的苦,喜好一切甜的东西。可现今,这苦味品来,似乎也没有那么坏。因其苦涩一重又一重,由浅转烈,深入血髓,颇为刻骨铭心,也提醒着我作为掌门的责任。

这莫非便是师父品苦茶时的心境?掌门从来不是那么好做,人生从来不是只有甜滋味。

“师叔祖,这苦茶,您也喝得下去?”兰若震惊地看着我,一如当年看师父品茶时震惊的我。

“逍遥殿里只有这一种茶,入住逍遥殿,便只能喝这种茶。”我执杯笑,“蜀山先代祖师定下的规矩,你说坏不坏?”

兰若对我无比同情,点头认同:“师叔祖,要不要偷偷在里面放点糖?”

脑中不由自主又想起江陵城中,小徒弟给我药里兑糖的情形……

“师叔祖,您在想什么?”永远好奇的侄徒孙。

“想一个被骗的故事。”

因蜀山承诺会给武林一个交待,前来蜀山的各派代表才暂时没有冲动到长生宫前寻我讨说法。不管怎么说,蜀山的态度是明朗的,对待须弥宫的嚣张气焰是必须打压甚至扑灭的,而对于造成眼下局势的根源,是多样的,虽然其中我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现阶段安抚了各派,并派遣蜀山弟子们下山协助各派防卫,力保周全。各派也只如今唯一的护身符,就是蜀山弟子了,所以他们上山的另一迂回目的也算是达到了。回去也算是能交差了。

两方微妙的平衡达成后,我命弟子们给各派代表送了帖子,邀请各派下月参加本掌门的就任大典。

蜀山筹备着大典活动,江湖恢复了一时的宁静,须弥宫的复仇计划似乎是放缓了步骤,总之一切都在虚假的和谐中进展。

冬月转眼便至,蜀山气候一日冷过一日,山中白雾终日缭绕,我也终日待在长生宫不出门。

“师弟,你这计划当真可行?她真会来?”飘涯子退在我的火盆一丈之外,似乎有些受不了炭火烈焰炙烤。

我坐在火旁犹觉烈焰不够,拨了拨火苗让其烧得更旺些取暖,唔了声:“我给她送的请柬,她不会不来。”

“来了之后呢,你要如何对付她?”自得知我的计划后,飘涯子忍了这么些日,终于不放心地问出来。

我将手放于火上,自由穿透烈焰,火光映亮双手中的血脉,更衬手指白皙惨淡如纸:“我自有办法。”

这样一堵,飘涯子也不好继续追问。沉默一阵后,他打量我双手:“师弟,你越发畏寒了,我让兰若炖些药汤与你补一补?”

“那就有劳师兄了。”我懒懒回道,“住久了桃花坞,不习惯山上寒气太重。对了,小鲤鱼还在桃花坞照看我两个徒弟么?”

“景鲤这孩子听话,寸步不离。来信说那两个孩子挂念你,让你早点回去,师弟可要把那两个孩子接来?”

“不用。就让她们待在桃花坞,远离江湖是非。”我心头一软,又很放心不下。

送走飘涯子后,我回桌案上,倒了热茶入砚台,挽了袖口研墨。冬日砚台冻结成冰,研得我手酸也没化开多少。看了看砚池里不多的墨汁,估量着约莫不够我奋笔疾书。

不请自来的千岁忧门也不敲,大咧咧闯了进来,带来一阵寒风:“慕小微你在做什么?有什么好玩的没有?本公子在山上都快要发霉了!”

陡来的寒风激得我抬手紧了紧外衣,搁下墨台,暖了暖手:“擅闯逍遥殿,你可知会被怎样杖罚?”

“本公子细皮嫩肉,拒绝杖罚,有其他的小罚没有?”

“可以有。”我让出书案,一指,“把这砚台磨开。”

“啧啧,这点手劲都没有,你师兄要是知道,岂不要趁机把你灭了,取而代之?”口无遮拦的这货挽袖子上台,卖力干活。

我偎去火盆边,笑看火焰跳跃:“你可知我师兄最忌别人说他取而代之,你小心一点不要犯了他的禁忌。”

“怎么的,他还能把我灭口了?作为蜀山掌门的断袖知己,他一个代掌门还想打我的主意?”哼起小调的千岁忧,瞬间将调子拐去了十八摸。

“老夫从来没跟你断过,请自重。”

花了半日光景,给天枢天璇絮絮叨叨写了一封书信,对桃花坞里里外外的嘱咐,无外乎多吃饭早睡觉天凉加衣来年看好桃林,记得秋收时把果子卖个好价钱,并问候福伯伯等。至于为师归期,暂未有期,勿多挂心,事毕后再归去桃花坞。

原本我想总结要点,写来发现处处是要点,只好事无巨细一一详细交代,各开大篇段落陈述,洋洋洒洒全是叮嘱。

千岁忧在旁看我提笔如此絮叨,用去一张又一张信纸,纸堆如山,很是侧目:“慕小微你这是写信呐还是写长篇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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