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下楼，对保姆摆了摆手，然后推起方老的轮椅，走出玄关。
冬天的花园，原本郁郁葱葱的草坪已经成了光秃秃的一片。花园的花早就凋零，花坛里之间花木的枯枝，根本连一片花瓣都看不见了。整个花园，从远处看过去只有一个亭子矗在那里，有些年岁有点孤单，真正的孤单影只。
她把轮椅推到亭子中间，自己随着也坐到旁边的石凳上。
“丫头，你怪我么？”方老最近说话都极轻，心里有无数的气，可毕竟年纪大了，身体状况原来越差。
“不怪。康易被陆氏收购走，对它本身就是一件好事，我想它会成为业界最成功的装饰公司。”夏瑾言不看方老，掠过他的肩头，眼睛里的光飘的很远很远。
这其中的思量她又怎么会不知道？可康易毕竟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放手的孩子自然是难过的。
纵使她这么说，可方老活到八十多岁，这其中的心酸和苦楚不是一般人能明白的。他更是能看懂夏瑾言心里的苦和不甘。
“苏媛那丫头很傻，竟然想用自杀来挽回感情。可她也点醒了我啊！！”方老停顿一会儿，继续说，“丫头，有些事趁今天这个机会我要跟你说清楚，我怕以后没这个机会了啊！”
他身体不好，现在还坐上轮椅了。他最疼爱的外孙派了别人来照顾，自己却一面都不肯再见他。这无疑就在他的心上，插上刀子，方老每回一想到这一点，总是难过的。
“方爷爷，我问过萧楠，说只要你好好调养身体，很快就能恢复的。”夏瑾言宽慰他。
尽管自从爸爸在医院突然去世的时候，她就知道生老病死真的得按天命，强求不来。但能活着的时候，就要乐观地活着。
“丫头，你听我把话说完。”方老打住夏瑾言的话，自己又开口说，“你大学刚毕业，乔琛突然和苏媛离开S市到英国，你也因此怪了他两年。包括后面的离婚，你流产，其实你是怪错他了，这些都是我这个老头儿做的糊涂事。要不是我硬逼着他这样做，后来也不会闹出这么多的误会。”
“乔琛的妈妈，就是我唯一的女儿，她是嫁给陆震天的，这也是我逼的。要是我不逼她，让她自由恋爱，那她和你父亲应该是很恩爱的一对夫妻，最后也不会因为精神病不治去世了。”
“她嫁给陆震天之后，五年才生了乔琛。而后不知为什么，又和你父亲相遇，然后就有了你。那时候乔琛只有三岁，只记得妈妈的轮廓，他的世界从方素珍离开的那刻起，就是灰暗的。”
说到这里，方老的老泪也是不由从眼眶流出来。往事也一幕幕涌上心头，他这辈子做过太多的事，遇见过太多的人，可唯一悔恨的就是自己在女儿追求幸福这事上的阻拦。
这边，夏瑾言一直都坐在亭子里的石凳上，方老刚才说的这些话，她听过一些，可大多数都是第一次听说，特别是妈妈和两个男人之间的事。
“丫头啊，你的妈妈很爱你，她也非常爱你的父亲。”方老抬手把眼边的泪擦干，继续说，“不管怎么样，你别怪她，她这辈子也很苦了，要不是我的固执，当初非要让她嫁给门当户对的陆震天，那今天的所有事情也都不会发生了。”
“我的女儿不会死，你的妈妈不会离开，苏媛也不会死……”说着说着，正好说到痛处，方老根本不能再继续说下去。
从他断断续续的诉说中，夏瑾言也已经大致明白方素珍和陆震天，还有自己父亲，三个人之间的纠葛。
她的妈妈原本与父亲相爱，可却被方老逼着跟家世显赫的陆震天结婚。婚后五年前才有个儿子，那人就是现在的陆乔琛。而后妈妈和爸爸再次遇见，之后就有了她。
所以陆乔琛比她大了四岁。
可当她五岁的时候，妈妈又被方老逼回了英国，从此就精神失常，整天都想着自己的孩子。
突然就想起在医院里，方素珍拉住自己非要叫自己“言言”的场景。后来她们一起坐在长椅上，当时听着妈妈说话，她还以为自己真的只是和她的女儿恰好同名罢了。
却从没想过，面前不停碎碎念的女人，竟是自己等了二十多年的妈妈。
“我不怪……”听完方老所有澄清的话，也想明白所有本来纠葛在一起的事，夏瑾言隔了很久才开口。
她的声音哽咽非常，此刻的心情也不会比方老好受多少。妈妈的事，爸爸从来都没有跟她仔细提过。每次她来兴致想要听个清楚明白的时候，爸爸都会有意无意地躲开这个话题。
“要怪就怪我这个糟老头，当年太固执太不开窍，才害得你们都跟着吃苦啊！！”方老接着夏瑾言的话说。
他后悔啊！！
当年他如果没有同意女儿去学校做音乐老师，她就不会跟夏仲遇见并且深陷。
如果他不那么固执不那么封建，非要女儿嫁给门当户对的陆震天，也不会婚姻不幸福到要百般逃离。
如果在夏瑾言五岁的时候，他没有把女儿逼回来，那么方素珍至今还是别人的妈妈，可以不富裕可以为生活到处奔波劳累，但绝对也不会因为精神病而不治去世。
这一切都是他自食恶果，即使现在悔恨至极，也已经再也弥补不了了。他唯一心疼的女儿，再不会从坟墓里醒过来了。
“方爷爷，我也不怪你。”说话当下，夏瑾言已经把思路理清，“当时你只是作为一个父亲，不想让女儿跟着一个平凡的老师吃苦而已。”
“以前发生的事，都过去了，现在爸爸和妈妈也终于可以在地下相见，相爱，相守永生了。”她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满是憧憬，远处荒芜的草坪此刻在她眼里，似乎瞬间发芽，生长，又孕育了新的勃勃生机。
她不怪任何人，真的不怪。因为知道，即使怪再多的人，恨有多深，她失去的都不会再回来，所以就不想再多花力气去怪，去怨了。
方老一直都面对着夏瑾言，他们面面相对，说着让彼此最痛心的事。他看着面前的小女孩，第一次见面，也是在医院，当时方素珍拼命拽着她的手，喊“言言……言言……”
他当时就非常怀疑了，派人调查后才发现那人就是她和夏仲生的女儿。当时他故意把乔琛和小言叫到家里吃饭，两个人在书房说着让各自伤心的话，方老他也以为，他们不可能再一起。
但谁料，没过多久就传来他们和好的事，并且大有在一起一辈子的势头。至此，他再也按捺不住，只得把这件事如实告诉了乔琛。
这才有了后面离婚……流产……再错过五年的种种事情。
“丫头，苏媛死了，我这老头很多事也看明白了。”几天前从S市传回苏媛自杀，生亡的事。
不用猜，也不用去看媒体的报道，他也知道一定是为了乔琛。这孩子太傻，竟然会想到用命去证明心里的爱。
“苏媛太傻，很早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个女儿看似光鲜，爱人的心却是死心塌地的。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年了，我让她一直陪在乔琛身边的最大的原因。”
“都是我害的啊……如果我早日预料到这样的结局，也不会让她也掺和进来……”
苏媛的死，在他们每个人的心里都留下不可磨灭的影响。陆乔琛是，夏瑾言是，方老是，甚至连林静也从这件事里明白了，当初自己为爱的人自杀是件多愚蠢和不值得的事。
特别是夏瑾言，只要听人一提起苏媛的名字，她的脑海中就会时刻萦绕天台的景象。她只记得眼睁睁看着苏媛，她右手拿着小刀，就毫不犹豫地切下自己的左手腕。
那一刻，她似乎也感受到，手腕的地方，动脉急剧收缩，最后被心脏吞没的感觉。眼睛能看见的所有地方，似乎就被鲜血浸染地彻底，雨水打在脸上，仿佛都有腥味蔓延……
过去几天，可现在想起那情景还是那么真实，那么刺眼。
“丫头，苏媛是用自己的命来证明她的爱，她爱乔琛，爱的执着爱的坦白。尽管方法用错了，可她的情却是不变的啊！”也是这件事，终于让方老明白了很多事。
当初不能理解女儿为了爱情，甘愿放弃一切的做法，在听见苏媛自杀的消息后，突然也就茅塞顿开了。
有些人，生来就是为爱而生的。爱情和面包，她选择了爱情，因为在她的世界里，没有爱情的面包，是味同嚼蜡的。
方老抬眼，很认着地看着夏瑾言，最后他很冷静地说话，“所以丫头，你要是爱乔琛，就大胆一点去爱吧……你不能保证，这辈子是否会再遇见第二个这么爱的人，那为什么不抓住眼下的人呢？！”
他的话，让夏瑾言震惊。她不敢置信地回望方老，面前这个人，不过几个月没见，却像是苍老是十几岁，现在整个人靠在轮椅上，仿佛行将就木。
“方爷爷，我和他……不可能再一起……”夏瑾言来不及纠结方老说的话，更没有因为他态度的突然转变而欣喜若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