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春色正好，在一个高楼上，有位小姐在暗自伤神，她锁着眉，不知道在愁什么，在我看来，古代的小姐都是病怏怏的，身体瘦弱，肩膀下削，她们不像现代社会的女性那样为了生存和男人竞争，她们的命运从一出生时就已经安排好了。她们只是在闺房里学女红、习书画，是没有什么事情可愁的。
现在我就是她，在她的环境里生活，在她小小的空间里活动，然后从她的视界里想事情。
我立在窗边，看外面的风景。外面是使人眼花缭乱的春光，鸟儿的叫声传过来，我寻找着鸟儿的影子，它是在哪里啾啾叫着？难道它也知道春光的无限好么？屋里的香炉里熏着香，烟气袅袅地升上来。
在平日里，和春香就在楼上，绣些花花草草来度过时光，几天来我绣着一幅“春景图”，我是想把春光留在手里，这幅绣品是今年早春时已经描了，落到布上花了一阵子时间，绣品已经快完工了。听到窗外鸟儿的啼叫，眼前是大好春光，我知道春光留不住，无论要怎么绣，用多少五彩丝线，都难以把春光绣到布上。
我怕的是到了把桃花绣上去的时候，窗外的桃花已经败了，春光老去，绣花针冷，丝线退了颜色。明年窗外的花还会开，明年的人却已不是今年的那一个，已经隔了一年。春易逝，年华易老，我能抓住多少？能绣出多少春光？
“春香，你把纱窗打开，让春光到房中来罢。”
春香卷起帘子，说：
“小姐，你看天这样好，我们何不到园中赏花去？”
“不知道园中那些花都开了没有？”
“昨天听花工讲，园中的桃花、杜鹃花都已经开了，只有牡丹还差些时候，只能见到花苞。”
“你知道花也有花时，不能强求。”
我拿着菱花镜照着，镜子里的人，像流云一样的发髻歪在一边，眉峰像小山样微微立着，一双眼睛似两汪泉水，清泠泠的。有一个什么样的人会识得我，春日里的惆怅有谁能知晓？在闺房，平日里见不着什么人，爹爹说，女儿家只是懂礼数就够了。爹爹哪里知道我的心思，他只想叫我嫁一户门第相当的人家，就以为女儿是幸福的，在春光里辜负的青春他是不知道的。我这样的心思不知跟谁说去？连母亲也不能解我的心，莫非我的心思就要闷在这楼中么？
我与春香来到闺楼后的花园中，这园子平常没有人来，父亲为他的公务忙，没有时间来，母亲嫌这里太冷清，也不来。一年年里，花工把花种好了，春天来的时候，就等着我和春香到园中来几回。
“小姐，你看那些茶花开得多艳，还有那杜鹃，好像齐着来争春，谁也没叫它们比来着。”
“春香，我们不到园中，怎知道园中透出这些生气。在房里呆了一个冬天，我们怎知道春天已经在园中，可惜这些花草，若没有我们来，在这深院中，它不是要独自开败，没有人知道它开过了。这些花儿若无人来赏，春天一走，花儿岂不是白白开了这一遭。”“那还能怎么的，谁叫咱们是大户人家，总不能敞开门叫哪个闲人随便来看。这花草，自有自己的命。”
去年冬天，花工把桃花的枝干修剪过，今年它开得分外娇艳，花朵也特别大，桃花只知道有人对它好，一到天气暖和，阳光照到了，它们就齐唰刷地开出花来。莫非它们也知道世间的人情冷暖么？
池塘里的荷叶开始张开了绿色的叶子，它们的花要等到夏天才开。等到池塘里的荷花也开的时候，春天早已过去，这年春天里的花都已经败了，迎春、桃花、牡丹开过后，只留下了它们的绿叶和枝杆，诸般春光已经老去。
“春香，在外面一定还要更加热闹些，这个时候，河堤上的柳树也已经绿了，孩童到野外放风筝去了罢。”
“外面比我们这里可热闹多了，现在又是踏春赛诗的时候了，男女各种样人都有，一定很热闹。今年我再不敢和你到外面去了，夫人说了，如果再和你出去悄悄溜出去，就把我卖了。”
“你还记得去年的事情么？”
“记得，我还记得那个李公子，小姐，你是不是还记挂着他，他没准也在惦记你。如果你真是相思得紧，我替你打听去。如今这时节，那李公子一定是吟着诗，在去年你们相会的地方等着小姐。”
“休要多嘴，叫外面人知道了有失体统。”
“小姐，你若对李公子有话说，我替你传话给他，叫他们家早点来提亲。我听夫人房里的丫鬟说，夫人在老爷面前提起，说女儿大了不中留，老爷的同年刘大人的儿子和小姐同岁，想和他家结个亲家。你若是自己有中意的人，事情应该早点去办，我落着被赶出去的危险替你去打听打听。”
“事情不由我做主，上有父母大人，一个女儿家怎可以自己做主张。春香，起风了，我们还是回去罢。”
“我采些杜鹃花去，插在小姐的房中，每日来换一种花，我们就不用再来园中了，省得你见花伤神。”
我们回到了房中，风儿打着帘笼，吹进来一丝凉意。春香已把采来的花插在案几上了，看它们娇艳的样子，对着人笑，似欲和人语，莫非它们有情么？它们若是无情，为什么要开得这样好，枝枝叶叶里透着那股生气。昨日看到一首李太白的诗，叫《渌水曲》：“渌水明秋日，南湖采白苹，荷花娇欲语，愁煞荡舟人。”好一个“愁煞荡舟人”，荡舟之人都惆怅起来，何况我这样一个深闺里的女子。
春香在屋里添了香，屋子里重又升起了淡淡的烟。去年春天的事情如在眼前，那天我着了一件白袍，春香穿了一件蓝衫，我们男扮女装双双出门去。那天正是三月三的好时景，春风拂人面，风也有暖意。
街上有各色人来往，有一股人流向南街去，早就听说南街每年都要办一个赛诗会，听父亲说起，每年的赛诗会能召集到本地和外地有学识的人才。由三至四人本地的老学究组成一个评判组，不管是本地的还是外地的才子，先承上一两首平常作好的诗。再通过一个命题的题目，即兴吟一首，所有的场面都是在露天进行，为的是让百姓看看那些人的才能，所以每年都能吸引很多人来看。有钱的人家在这里挑女婿，没钱的人家，可以看个热闹，到了第二天作一个街头的谈资，叫自己的孩子像某位公子一样，出口成诗。
我们到南街口，已经有一群人围着前面的台子，台子左边果然一字排开了几张桌子和椅子，那是几个评判人。其中一个是教了我三年诗书的赵先生，赵先生是本地的秀才，中了秀才之后没有再考，在本地教书为生。台子下面是参加考试的士人，坐了十几人，抽到谁就由谁上台子上去，先是自报家门，再对着台子上的评判人和下面围观的人作诗。
“小姐，你也可以上台去，你平日也在吟那些风呀月的，到现在可以和那些酸溜溜的书生去比上一比。”
“出来之前和你说了，不要叫我小姐。你想让周围人知道我们，有人去告诉老爷，我们马上就得回去。”
一个书生跳上台，说：
“小生姓李，是本地人士，今日在诗歌会上能够认识众位友人，万分荣幸，今日盛会，小生特地献上昨日刚作的诗。”
等到他吟完，春香在一边说：
“这就是老爷以前说的那个文章第一的李家庄的公子么？我见也就这样罢了，还那么酸，真是酸死人。”
“你轻点声，不要这样无礼，旁人正看你。”
之后另外有几人上台，也都是吟风颂月的诗文，大多是一些平常之作。
“我去试一试。”
我上台后，看了赵先生一眼，老先生也疑惑地看着我，我想他可能怀疑到是我了。
“小生姓冯，不是本地人氏，今日路过此地，看到这个场面，特地来助兴。”
我把上月作的一个七绝吟了一遍，这回赵先生一定是想到是我了，这个诗我给赵先生看过，还得到了他的夸奖。
等轮过一遍之后，评判组还在商议比赛结果时，我和春香离开人群。从赛诗台往南走，那是本地的一个小山，山上的风景在春天到来的时候一定有无限生机，那里有一个叫五龙寺的小寺院，在我幼时，因体弱，母亲多次带我来拜过。趁着今天已经出来，想和春香到山上走一走。
“冯公子，请留步。请教公子贵府何处？”李公子后面在招呼我们。
“我们离这里极远，今日只是碰巧赶上了这个盛会，才来献丑。”
“若公子不嫌弃，今日春光正好，我们何不同去酒肆中饮几杯，岂不是件乐事。”
“此事甚好，只是我不胜酒力，不能与公子同去。”
春香说：
“我们有事在身，不便再耽搁，这位公子，我们有缘还会见面的。”
看李公子一副失望的神态，我说：
“你若想知道我们的府第，问那台上的赵先生就是。”
如今，我只是记得李公子在赛诗台上的那首诗，写在绢帕上，看着，吟着。一年了，我没有得到李公子的消息，也许他根本就不知道我是一个女儿身，赵先生也没有向他透露我的消息，李公子只把我当成同道，在赛诗会中偶然遇见的书生。也许他已经来过我家了，说起了和我见面的事情，父亲知道后，把他礼貌地请出了，从此他没有机会再登我家的门。也许他感觉没有机缘同我再见面，失望之后，就忘记了，在另外的场合里，遇到了一个淑女，他或许和人家结成亲了。
这心事和谁说去，公子现在何处？我恐无缘再见他，无缘再与他以诗会心。在闺房里，我只是听上天安排，想起来好不叫人烦心。
春雨连续下了几天，从楼里望出去，雨丝织成一个网，我和春香在楼里闷坐着，成了那网中的鱼。
昨日母亲来过，说和父亲大人谈起了我的婚事，父亲是想让我嫁给他的同年刘大人的儿子。母亲说，父亲和刘大人结成亲家之后，父亲在朝中的地位会更加稳固些。我不能说什么，母亲问我，我只是答，但凭父母做主。
母亲察觉到我的脸上有些微微的不开心，临走时她叹道，女儿家大了，但求得个安稳的人家，女儿家不比男儿身，可以读书考举，到边关去杀敌。我知道母亲话里的意思，她自己也是这样过来的。
以前母亲教我女红时说，我们是大户人家出去的，要像一个女人的样子，不要叫人家以为我们大户人家出来的女子，只会耍性子。母亲教了刺绣之后，叫我绣那些花花草草，昨天母亲看了“春景图”，只是说绣得好，她哪里知道我的心事呀？
母亲告诉我，女儿家不要想太多的事情，嫁一户好人家，安安心心的过日子，生几个孩子，孩子们长起来，自然会把姑娘家的惆怅事忘记。只是母亲从未对我说过她的心事，她在姑娘家时候的心事，她也是这样想过自己的未来么？母亲已经学会了一个女人应该有的样子，我也是要走母亲一样的路么？
明天一早我叫春香把事情去打听一次，如果去那李家庄，一天的时间也可有个回来，明天晚上就知道分晓。如果是一个不好的结果，我也死心了。
有脚步声上楼来，是春香？这缓缓的步子，又像是母亲了。母亲上楼来，又会带来什么样的消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