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师傅还没到来之前，我一个人在这家店呆了半个月。但鉴于我还是新手，公司又派了个相对老练一点的师傅来帮我。于是我在繁忙时候又成了下手，帮他装饰水果。新请来的年轻师傅还真年轻，他才十七岁。比我小了5岁。而他工作起来比我老练，生活里则完全是个小孩。也是，服务与技术行业出来的人年龄都非常小，一般是半路不读书或者高中毕业直接从事了技术类的活。所以蛋糕行业的学徒普遍都是这个年纪。
他是安徽人。脸上还有青春痘。做起活来不够干净。比如水果不洗，抹布也不常洗，不太注意食品卫生。相对做蛋糕塔更喜欢打扮自己。他太年轻，年轻地不懂事，年轻地不能懂得这个职业带给他的意义，他只是随着性子而来。但他此后的人生只能是这样成长起来了，因为没有人会来告诉他，纠正他。就像现在我的师傅，他也有这个年轻人身上的所有习气，而这习气是这个蛋糕行业普遍有的。这也是由于他们的生长环境和认知水平决定的，大部分的蛋糕师并没有太多这方面的学习和进一步了解的机会。除非是他们发自自身地产生认知并且努力去克制自己不好的习惯，这是一种近乎迫症的训练，必须靠自觉。而如果有好的师傅在一开始就为他们引向一个良好的习惯，他们就能成为在工作方方面面有克制力并且能把这克制力传承下去的好师傅。只是在这个行业的众多师傅们也并没有做到这样的克制力。结果可想而知。
他很浮躁。年轻人不加考虑地选择了一份职业，经不住长久的枯燥，会对手上整日重复的工作厌烦起来，变得没有目的，也失去了开始的那份热情。他给我看他做的蛋糕的照片，很漂亮。可他说顾客不喜欢。往往是这样，理想和现实差了一大块。我知道做蛋糕的乐趣最后会只剩下自己对蛋糕款式的研究和创新，而他的创新一味被否定，也打消了他的积极性。然而我还是觉得他的积极性只是一时的，他不是能为一时的创新继续挖掘下去的人。他终究会归于虚无，他没找到根。然而装饰蛋糕终究是没有乐趣的事，其一，很多的蛋糕师只是因为对蛋糕的好奇而选择从事了这个职业，选择轻率，从而使得工作的过程也变得轻率，忽视一些必要的细节，一旦因好奇而产生的乐趣消失，做蛋糕这件事也成了敷衍。所谓意义产生乐趣，而这时连意义都已没有了。其二，蛋糕装饰还是属于技术活。等人花费了时间学完了技术活，人也已差不多掌握了蛋糕思维，可以独立操作一款蛋糕了。人可以熟练，并且水果之间可以自行搭配运用，万变不离其宗。但同时人的思维也会变成局限，狭隘在这里，人的思维跳不出固有思维圈，再怎么创造也没有新意，除非再去学习。否则又是沦为单纯的工作了。乐趣只在于自身怎么对待这件事物的看法，能从一件事物上发现长久并持之以恒以之为乐趣的人并不多。然后把乐趣转为平淡而不加评断的态度更是比较稳妥而安然，这更是少之又少的人做到了，更多的人是安然的外表下疲乏而躁动，自甘堕怠，忽略了自己感受的心。
同样的，他也善良，为人单纯，没有心计。我开始想到，不自知，莫名地选择这个职业的人，隐隐地，心里都是有一份天真与善良的人。他们隐隐相信这份职业的开阔，会给自己带来美好的前景。他们相信蛋糕，一个个小男生，一个个大老爷们，依靠一块蛋糕过了几十年，在一块同样的蛋糕上翻新出千万种变化，他们相信蛋糕，同时守着心底的那一份脆弱与天真，一直继续无意识地守下去，不会改变。
他有暴躁的时候，一旦蛋糕的订单很多，他就会暴躁。有时生气地坐在那儿，不起来。而我也总能谅解他，只是我一个人也实在应付不过来。我看着他坐在矮矮的角落，把头埋在自己的臂膀里，他说他很困，昨晚一夜没睡，在上网。我只看着他黑黑的浓密的头发，他像一只硬要把自己的头塞进洞穴的小兽，身体很小，它在渴求水和睡眠。
他常常当着我的面自我感叹：我要是当初有你学蛋糕的这认真执着劲儿，我现在也不至于这么半生不熟，只练了个基础。哎。
他不知道我这么执着是因为我知道自己笨，怎么练都不会。能做的只是继续练下去，把蛋糕练会了，我就不会这么执着了。我和他其实一样懒。而他比我聪明，对这类技术活天生容易上手。
我以前真的以为蛋糕裱花只是简单易学的小事。而现在它真的成为一件我怎么跨也跨不过去的坎儿，使我开始认识到我是多么不适合这份工作以至怎么开化教导我，我还是学不会，或者说只是进展得非常缓慢。
我曾以我的领悟天分为豪的。
而我的领悟天分在动手能力上丝毫没有用武之地，即使我理解了做法和手法，而当我实际操作是，依然是一团糊涂的。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
直到我的新师傅终于来了。
他外表坏坏的，三十多岁，但明显比我前一个师傅年轻很多。也许是新师傅爱打扮，外表看起来比较新潮的缘故。他过去在市区的蛋糕房工作，使他因接触面的广阔而变得开明，人也很开朗。他做事有原则，对自己要求很高，从而对我也有了高蹈的要求，这让我意外又惊喜。这是从前我跟随老师傅时的懒散不一样的，这是我希求的，但又害怕，我心里的一点点惫懒，我还是愿意保留的。我知道我是懒的，同时也是保持着自制力的。
每一个专业的师傅即使做同一款蛋糕做出来的感觉也是不一样的。每个师傅都有自己装饰蛋糕的心得。这个新师傅切的水果并不太大，而切法多样，使得摆法也变得多样，他在讲求大气的同时也讲求精致，他做蛋糕的速度不快，总要稍微考虑下水果的摆法。而他抹蛋糕胚时的动作和姿势与前一位师傅也不太相同，也许我的与我的师傅也不相同。我从而开阔了眼界。虽然新师傅要求我做蛋糕的首要步骤是干净，他也好像有干净强迫症似的，必须要把操作台随时保持干净，但他有时还是陷入了惫懒，省略掉很多清洁卫生的细节。大概这是从最初那位师傅那儿延续到的毛病，可见他在这个行业的时间太久了，坏习惯跟着他也太久了，久到有些必须靠自我克制才能更改，有些因没有触犯太大的原则而不必改变了。而我一一为自己做了更改。我也服从了他。他性格的幽默，阔朗，也使他的蛋糕变得美丽。然而他还是在我们的相处之中透露了他的倦怠，他说他想改行。我知道这是在蛋糕行业做了几年十几年的师傅们的一个难关。
他在这里工作的第一天。那时正值冬天，草莓的产量很丰富，而且又大又肥硕。他做的第一款蛋糕，便是草莓蛋糕。我在旁边打着下手，认真地观看着。他把奶油调成粉红色的草莓味，涂抹至整个圆形蛋糕胚子，不一会儿光滑色泽亮丽的蛋糕成型了。他选择了十几粒草莓，没有摘取蒂，用刀将草莓多方位地一切两半，下手快而利落，然后一半一半地轻轻放在上面，看似随意摆放，我知道这是凭借他多年装饰的手感，直至他把半个蛋糕面摆满。右侧则用力挤一长条粗的奶油，把粉红色扇形的巧克力片排列着放上去，错落有致地遮住那条长而粗率的奶油长条。最后淋上果胶，保持新鲜度和色泽。插上生日插牌。原来可以这么用草莓，我被他惊奇到了。我喜欢这个蛋糕，可惜后来这个蛋糕的反响并不太好，但我永久记住了它。我喜欢它。
而后他告诉我右手拿刀的姿势错了，我的刀总是没法拿直，刀要与转盘成90度，做出来的蛋糕才会笔直。否则就是上小下大，要么上大下小。他建议我把刀的底部稍微往里收，并且用点力，也许能改善我蛋糕上小下大的毛病。而在蛋糕平面的最后收刀工作，他也给了我指点，慢慢我可以对自己有点信心，尽管我还是做得不好。因而难的蛋糕款式他还是亲自动手，并没有给我试炼机会。人的动脑和动手能力会不会是呈现反比？我觉得我动手能力极差，也许我太颇费脑力了，这是我长久以来不注重实践的结果，任何事只一味在脑子里拆解分析，组装成型，其实都是徒劳。也许这也是我莫名，不自知选择这份轻体力活的原因，为了需求转变。人生的很多境况都是自我某个时期的期许与需要带来的，为了帮助你渡过难关。
这可真是个难关。对我这个只想不做的人来说。
他让我快乐是因为，他工作时需要戴帽子，系围裙，要有个蛋糕师的样子，同时要求我必须也这么做；他让我快乐是因为他体贴我是个初学者，老是为我考虑我的不足与疲惫，他是个师傅他还亲自动手；他让我快乐是因为他凝神的状态，屏息的鼻翼，静止的嘴角，坚毅的眼神，注视着蛋糕；他让我快乐是因为他时常不拘小节地找我说话，话语虽粗直但率真，为人也爽气。他让我快乐，使我对着他哈哈大笑又说不出话来，只能隐约让他觉得我还算是个冷静，有想法但不够幽默也不机智的小女孩。
每天蛋糕的柜台需要摆9个蛋糕，全部是他完成。并且可以借此让我时不时在他的柜台学习和研究他的蛋糕款式，这是一个不错的学习途径。他的配色漂亮，我常常伏在蛋糕柜前看着，想看出个门道却往往枉然。他很沮丧，不止因为工作让他的心觉得疲惫，更是因为他离开自己的家庭到这人生地不熟的环境，一切的不适应更是让他颓唐。他是个感性的人，容易对一件事产生偏见，也容易软弱，他就像个小孩，整日愁闷，需要人安慰。
好像我知道这件事情并不是我最终想做的事情，我并不十分努力。而我对我的不努力也是不上心的，除了没有进步而产生的不快乐之外，我也没有要求自己更多。同时，也没有其他人在硬性地要求我。因为我觉得有师傅在保护我。然而师傅是在保护我，他不像以前那个师傅总是要我快快学会，相反他总是说慢慢来。不管是给予哪方面的保护，我都可以觉得压力不是全在我一人身上，我愿意得过且过一天又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