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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细细红线

处在同一个城市的恋人们是幸福的。暗恋的、明恋的、失恋的人们的电波无处不在,他们总是或多或少带着一种似无还有的期望,有一天会在街头巧遇或相聚,这样的阳光哪怕仅有一米的长度,也足以给灵魂提供安然穿梭往来的勇气。若是把一对恋人,拆开放到两个不同文化的城市,在确知自己无论在人群中怎么游走,也无法与自己的爱人碰面之后,即使让他置身于最繁华的都市街头,他也感觉像是被流放到了苍凉的西伯利亚。

我离开充满历史文化气息的西安,离开时光散漫的大学校园,离开幽静自由的图书馆,来到现代气息浓烈的深圳,进了无数制造企业当中最大的一家,并被下放到生产线上实习六个月,白班夜班倒换,每天站立工作十小时,直接从象牙塔的最高处,跌入摩登时代的最底层,只是用极端的酷刑来将我逼供,让我的心灵呐喊出离不开她的真相。

我们恋爱两年却只有一个月的相处时间,这已经很畸形的,可是接下来工作使得我们不得不面对更加久远的分离,这就更加畸形了。分离使我们两个人都不再完整,这种釜底抽薪的方式几乎完全熄灭了我们生活的热情。

对于我的心灵来说,离开爱情,谈论雄心、荣誉、成功、财富都是毫无意义的。我的雄心就是先和她生活在一起,爱她并且拥有她对我的爱,就是我无上的荣誉,能够走到一起并且永不分离就是我们的成功,而她则是我最宝贵的财富,我的无价之宝。

成功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这个世界到处在兜售同一种成功学,人们趋之若鹜,完全无视世界的丰富性、多元化。深圳作为经济特区,时代经济大潮奔腾最猛烈之处,有一种强大的城市磁场,使得所有来到这里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被极化,情愿或者不情愿,察觉或者未察觉,心中的想法越来越简单,那就是挣钱。即便还有其他想法,也来不及细想,不愿意细想,慢慢也就不想,并且开始嘲笑那些曾经像自己一样想法很多的人。

踏上深圳土地的第一步,我就嗅到了这种气味,并认识到我内心那些丰富多元而生命旺盛的布朗运动与这里的强大磁场必将格格不入。这里的人们相互竞争,而我与自己搏斗。他们崇拜金钱,而我相信爱情。我更适合做个流浪汉,那是在穿着统一制服的人群中藏在我忧郁眼神里的无限向往。我经常坐在富士康园区的花台上大口喘着粗气,因为这里快要让我窒息,细若游丝的爱情成了支撑我的唯一呼吸。

拿到第一个月工资后,我除了给家里寄钱,又用剩下的钱买了一部手机,从此我可以时刻跟她联系了。那段时间我虽然停止了常规的写作,却写下了无数条短信。短信是手机最伟大的发明,简简单单一行文字,可以随手发送到千里之外。短信的无缝交流让爱情稍微得到了一些滋润,有了一些生气。

后来我在富士康的小书店看书时,手机被人偷了,这让我痛心不已,因为手机里面储存了无数条她发给我的短信,我再也不能一遍遍温习那些甜蜜的话语来度过时艰了。为了防止这样的遗憾再次出现,后来我把短信都抄写到了一个笔记本上。尽管很多话语都是重复的,但我也一遍遍抄写,因为它们铭刻了不同的时刻,也让我抄写的那一刻变得温柔。短信都誊抄到了本子上,我还是舍不得删掉手机里的短信。手机的容量有限,只能储存几十条短信,每天我都在考虑究竟删除哪些短信来接收新的短信。删一条发一条,收一条删一条,有时候吵架了,短信如暴风骤雨,我只能忍痛狂删库存。总有几条短信我怎么都不忍删除,它们就像珠宝一样闪闪发亮,我就靠守着这些财富活下去,我是一个爱情的守财奴。

我买的第二部手机是索爱,原以为更高档一点,后来发现这款手机发短信速度极慢,打一个字半天才蹦出来,有时你把一句话都说完了,短信才蹦到第二个字,然后你只能收手看着它蹦到最后一个字。这严重阻碍了我和她的交流,她的短信疾如风快如电,汩汩从我手机里冒出,而我的短信慢如老牛,像沙漠里的泉水一样挖半天才见到几滴水。手机的不便常被她误解为我的怠慢和淡薄,为此我又费劲解释。解释还未发送,新的误解又产生了。薪资微薄的我不能马上换手机,这样的痛苦一直持续了很久。

短信是我从时间之山上随手捡起的细小干柴,只能维持爱情这把篝火不至于熄灭,想要重见火焰还得用大块的时间打电话。声音和文字一样虚无缥缈,但声音已是这场爱情里最真实的东西了。开始我只是无法完成一个拥抱,但至少还能说一句甜蜜的话,后来我连一句甜蜜的话都说不出来。因为我的精力已被工厂耗光,无法给一个遥远而缥缈的梦幻提供持续的能量。我说话有气无力,没有养分,仅剩简单的问候。她常常会因我的疲惫而认为爱情已衰竭,那根细细的红线不免恼怒萦绕,挥之不去。于是我常常追打回去,试图说出一两句能打动她芳心的情话,烫平那些褶皱,解开那些疙瘩。不,这不是话语的问题,她能嗅出一句话背后的用心程度,她不要昨日幻影,也不要明日蜃景,她就要今天的真情实感。

以前在感情问题上我常能力挽狂澜,这种能力正在逐渐消失,一种自暴自弃的情绪却开始蔓延。细细的红线越解越乱,最后变成一团乱麻。而我又不能挂断电话不管,因为两颗破碎的心无法抵御漫漫长夜。那时我经常大半夜大半夜地蹲守在宿舍楼道拐角的露台处,为了挽回这份可怜而又奢侈的爱情竭尽全力。有时电话打到一半,手机欠费了,思念得不到抚慰,我只能百爪挠心地回去失眠,完全无视明天还有繁重的工作。如果遇上夜班,我没有那么多时间留给爱情,便自暴自弃到极致,狠心地说出“分手”的字眼,于是有了上文中泪水滴落焊锡丝的奇葩一幕。

细细的红线一被斩断,我的世界马上开始坍塌,一颗心急速坠落,无边的黑暗和寒冷随之凶猛袭来。我就像一个自己拔掉氧气管的濒危病人,感觉自己快要死了,还好氧气管很快又接上去了。我再一次发现,正是因为有这根细细红线的拉扯,我才不至于坠入万丈深渊。为了维持它的飘扬虽然耗费了无穷的精力和财力,但也正因为此,我才不敢将那个性灵饱满的自己轻易丢弃。与其说我挽回了爱情,不如说是爱情挽回了我。爱情是曾经之我依然活着的证明,是我依然未被这个世界改变的证明。

恢复性灵饱满只是暂时,明日我又将被富士康重新碾压一遍,后面无穷日还要将我碾压一遍又一遍。今日性灵可恢复饱满,明日未必还能恢复,后日更不可测。我在富士康已经待了一两个月,受尽了失去自我又找寻自我这样反反复复的折磨。这次险些失去爱情,让我对自己不再抱有信心,我担心长此以往,我将不我,我将消失在富士康的茫茫人海之中而不自知。

经过反复而慎重的考虑,我决定辞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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