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第二句才是我想说的话,我不怕生病,我只是不想以现在尴尬的姿态面对那一池碧蓝的水,和池子里的那么多人。仿佛所有人都穿着衣服,而我赤身裸体且不自知。亚当和夏娃偷吃了乐园里智慧树的果子,发现自己没穿衣服,被发落人间,承受生老病死、生育劳作。而我无缘无故便有了这样的智慧,我惶恐,因为我除了意识到****,并不知道怎么应对。乐园里的两个人懂得用树叶遮盖自己,而我不知道。如果人类的祖先假装不知道羞耻,不去遮盖自己的身体,也许就不会被上帝发现吧。我心怀鬼胎,我承认,我怕被发现。我也许应该对羞耻不理不睬,这样就不会被怀疑。
“我交了多少钱让你去学游泳,你才去了几天?”他站在门口,手搭在门把手上,想迅速结束这场对话。
他很少跟我说话,内容仅限于学习,他连我是否吃过饭都不会过问。我躺在床上,缩在一张毛巾被里面,蜷成一团,冷。我没说话,我还在挣扎,我试图说服自己接受现实,保持天真和无知。
“快点起来写作业”,他又补充了一句,关上门走了。
我翻了个身,用指甲戳面前的墙,每戳一下,墙面就留下一个小小的半月形凹陷。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做这种事,都会有满足感。我不是故意搞破坏的孩子,我只是觉得,在一个地方留下痕迹,我看着自己做了什么事并且留下痕迹,这样才能证明我的存在。好像我的行为和结果是完全不相关的两件事,就像你对着大海怒吼一天,都不会看到自己对它造成的任何影响。我的指甲在墙面上刻画,并且留下了痕迹,我做了一件事,我看到了结果,于是我确实存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下床,光脚从床对面的柜子里取来体温计,花岗岩地面好凉。我想知道自己到底是感冒了,还是仅仅因为情绪不佳而懒得起床。我不相信受感情影响的判断,假如一个人认定自己发烧了,他就开始头疼,这样是矫揉造作的。我需要的是,保持平静,躺下,夹体温计。我费劲地把体温计甩了一下,读一下刻度,检查它的汞柱是否降低,再甩一下,再读刻度,如此往复。机器人,或者强迫症一样的行为,我只是怕自己不存在。三十五摄氏度以下,我把体温计夹在腋下。我是如此信仰规则,体温计的汞柱一定要低于三十五摄氏度才能使用,过马路一定要先向左看、向右看、再向左看才能迈步。我紧贴规则活着,像冰凉铁管里的水一样,没有形状,只流动在有形的空间里。我企图控制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把心里的念头压制下去,尤其是那些问题,就假装它们没有答案好了。
将体温计抽出来,不能接触感温区,迎着光寻找那一条细细的银线。三十八度二,我发烧了。我不需要跟自己斗争,我需要休息,不能去公共游泳池。我勉强从床上坐起来,那条不知道曾经是哪个姐姐的睡裙紧紧缠在我身上,我把它展平,然后把自己挪到床边。那条睡裙被洗成白色,在逼近眼睛的情况下才能发现上面有细细碎碎的印花。那是一种长满细柔绒毛的布料,每次它在吸收了我的体温以后,就会变得无比温柔,这个时候,我就感动得要哭了。我是个神经病,疯子,否则我为什么会有这些莫名其妙的感动?
我拿着体温计去客厅,一片昏黄光线中,爸妈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的脑袋很沉,于是我歪着脖子。
“我发烧了”,我说,无可置疑,我应该卧床,像以前那样。
我妈用胳膊支着下巴,歪在沙发扶手上,把视线从我转向我爸,并向他的方向歪了一下头,她示意让我跟我爸说这件事。每次都是这样,重大事件,他们互相帮扶相亲相爱,我妈打我的时候,就算我爸知道我是冤枉的,他也不会站出来阻止,只是一言不发地在旁边当无所谓的看客。
“我发烧了”,我往前走一步,把声音调大一点,想引起他的注意,“我明天不能去游泳”。
他一动不动,只有眼珠转到我的身上,面无表情,好像我跟那些无聊的电视剧没什么区别。他一言不发,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很冷,头痛欲裂,于是我转身回房间。
“必须去”,没有语气,一字一顿。
我攥着体温计大喊,“我发烧了!我三十八度二!”
游泳池的水很脏,虽然看起来碧蓝碧蓝的,病人的免疫力弱于常人,一定会更严重,而且,我也没有体力去游泳。难道这些理由不是显而易见吗?
他突然站起来,指着我说,“你就算死也要去!”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不可思议和难以置信,我迷茫地站在那里,不能思考,因为我的规则在这里不适用。E=mc2,宇宙秘密的终极方程,质量和能量被联系起来,由此开创了一个新世界。而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文明还是愚昧,“正确”和“错误”的概念由此被混淆。我需要一个交通工具,到达另一边的世界,在那里生活一段时间,也许我才会慢慢理解这样的规则。或者我可以记住,我不用理解,只要告诉我内容,我可以一条条背下来,求你告诉我吧,只需要你耐心的,那么一点点时间。
我没有回到床上,我坐在书桌前安分地做题。那些数字被一滴滴眼泪打湿,我急切地用手抹掉。就像数学这种东西,我尝试去理解,我比其他人更努力,我放弃一切去追求它,但它永远是那么遥远,我绞尽脑汁去猜它和他的心思,等待我的,永远是我结论的补集。我不怕过程有多痛苦,只是,请别让我绝望。
“怎么还错这么多,错一道罚十道!”他把本子摔到我的脸上,用一种不可救药的语气和表情说。
“你把这本练习册上的题都罚完了,还是错这么多!”
一个人笨到极限,可能也会让别人绝望吧。沾着我眼泪的本子,从我脸上跌到地上,脆生生的纸页哗啦啦地响。我蹲在地上,捡起它,翻回刚刚做过的那一页。重新坐好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又一滴眼泪掉在纸上,我发现我在哭。我不允许自己哭,但是身体没有听我的。我更失望了,到最后,原来我连自己的身体都不能控制了啊,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呢?与其让自己和别人深陷痛苦,不如就此消失吧。就此消失吧,我望着窗外一片漆黑。夜风吹进来,而我什么都抓不住,不如就此放手吧。就此放手吧,我可以离开这一端的,我看不懂的世界。我看不懂的世界,虽然我不懂,但是毕竟我曾遵循这套规则这么久。这么久,十二年,我不堪忍受,我坚持不下去了。我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勇敢,不敢面对未知和不解。我愿就此放弃这具身体,去世界的另一端,也许从这里逃离以后,我会在那边生活得如鱼得水。我不够坚强,我要退出了。再见吧,我让你们失望了。
“我要从这里跳下去”,我平静地宣布。
我站在椅子上,刚好跟窗户一样高。我没什么可挂念的,因为这个世界,我连一个字都不懂。当一个人翻开一本天书,无论他读之前多么满心期待,最后都会放弃的。我努力过了,没有一点点遗憾。所以,我不伤心,哭只是身体的反应,不代表我的想法,和决定。
“你威胁谁呢?!”我没有想到他居然这样回答我。
他真的愤怒了,他以为我在威胁他。可笑,我并没有任何理由要威胁你,我可以拖着发烧的身体连续做题到夜里三点,我可以克制自己的悲伤和愤怒。你有你的愤怒,我有我的决定。可怜,你居然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你知道吗,人的行为和结果是毫不相关的两件事,你不知道吧?
我突然很同情他,一个不善交流,只会下命令的中年男子,不懂如何平等地跟另一个人沟通,不懂自己行为的效力,不懂安慰别人,几乎没有观察能力。我突然很有优越感。我十二岁,会画画,会舞蹈,会弹琴,懂得自省,知道如何隐藏自己的情绪,眼光敏锐。训练有素。
既然我不能理解这个世界,那就不理解吧,我不需要理解那些人愚昧的规则。我因遭受苦难而高人一等,天经地义。我的身体帮我做出正常人类的反应,在悲伤的场合泪流满面,在喜悦的场合堆满笑容,在微妙的环境下保持沉默,等等等等。而我居于这具肉身里,喜怒哀乐、思维活动,都独立存在。我的心,是我今后不会向外透露出一丝一毫的机密。
堪称完美,精巧绝伦。其实我是来自外星的高等生物吧,寄生在十二岁女童的身体里。我将驾驶这台机器,在这个不可理喻的世界,披荆斩棘。
他早已消失在我的视线里,啊,他只当我是随便说说的吧。其实我身怀绝技,旁人脆弱得不堪一击。
直觉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当胸前开始隆起的时候,我知道我必须做点什么。我在洗澡的时候,观察自己。那里只是一片,高于骨头的薄薄一片。我跳起来,想看到洗手台的镜子。连续几次尝试之后,我只看到了瞬间的光影。
大隐隐于市的赏金猎人可以通过一张画像找到躲在天涯海角的目标,他们好像从来不需要那些详细的特征,凭着某种规则就可以顺畅地知道想要的所有信息。可是我不能,我太想知道我的身体发生了什么,我不能假装自己超然物外,对所有变化都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我不知道这些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局面会向哪个方向发展,也许更好,也许更坏。家里的穿衣镜早已被我妈妈失手打碎,我再也不会知道自己穿上什么衣服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也只穿其他姐姐的衣服,但是我更迫切地想知道,此刻,现在,没有穿衣服的我,是什么样。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变化,我知道我并不是小说里描述的那样,“一夜之间变成婷婷少女”。我恨不能每天都将自己全身扒光大卸八块检查一遍,哪里有问题,哪里有变化。像空旷无人的野外,我只能一个人去探索。我所懂得的医学知识那么贫乏,我知道扁桃体在哪里,因为我每次感冒发烧,那里都会发炎。我知道它在那里,因为肿痛宣告了它的存在。我三岁出过水痘,浑身奇痒,脸上被自己抓破了几颗,留下疤痕。可是其他呢?没有更多的体验,我从来没有挂水的经历,更没有上过手术台。也许我可以刚好大病一场,然后趁着做手术的机会,让医生好好检查我的身体,告诉我,我身上发生着什么,它是否正常,我是否需要治疗。我看到花洒喷出的水从胳膊上滑下去,浴室里烟雾缭绕,天花板的角落里有一块积灰的蜘蛛网,镜子上一片水雾,铺着白瓷砖的墙上有大颗水珠滚落。除此之外,我看不到其他。好像有一位名人说过,人最不了解的是自己。“一位名人说过”,我想起来,语文老师上课说,“如果你们想不起来是谁说的,就可以这样写。”我也不知道我脑子里都想了些什么,乱七八糟,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我问了我妈,“我胸前有一个尖,怎么办?”
她说,“哦你在发育。”
我又追问:“然后呢,没有什么措施吗?”
希望她能多说出点什么,我希望她不是这么含含糊糊的,我希望她能把我想知道的都主动说出来,告诉我现在是什么状态,是否正常,以后会怎样,每过一段时期需要做什么检查,需要根据检查结果采取相应的什么治疗措施。或者,我希望她能给我提供一张表格,这样我就能根据自己的症状,一条条检索我需要做什么,像药盒子里卷着的说明书一样。
“哦,不要让男人碰你这里”,她说。
我很困惑,为什么是男人,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我到底属于哪一种人,我必须朝“女人”的方向走了吗?我都不知道,因为她不肯向我多透露哪怕一个字。
书上说“女人是个谜”,好像确实是这样。是不是所有女人都藏着秘密,就像羽化登仙的高人总是对丹药配方守口如瓶,《西游记》里总是出现的那句,“天机不可泄露”。我四处寻找却走进死胡同,为什么不肯说出来呢?
我在放学回家的时候问了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平时如胶似漆,一起回家一起上厕所。
“我胸前有……尖尖的,怎么办?”我不知道怎么表达。
如果我曾经听过别人怎么描述它,我肯定记得一清二楚,如果有一张身体的说明书,我肯定能准确识别出关于它的医学专业词汇。可是我没有,我可以在我低头观察的视角,完整描述出藏在衣服下面,那里的情景。但是我怕别人笑我,说我下流,说我身体有问题。
她很惊奇地说,“你没有穿小背心吗?”
那是什么,我不知道。我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就像上课时候老师经常说的“你上战场没有带枪”一样,缺少这个对我来说一无所知的装备,我会跟其他人不同吗?
“那是什么?”我问她。
我委她以重任,希望她能帮我恶补我不知道的一切,就像以前她帮我讲数学作业那样。
她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你妈没让你穿吗?”,她问。
我感到很尴尬,就好像听见老师当着全班跟我说,“你就好像没学过数学一样!”,我也只能低着头,看着桌子上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希望时间过得快一点。
我说,“没有”,我为我自己错过这件事而懊悔,又为我妈的失职而气愤。
她突然变得激动起来,“我不想穿,但是我家人非逼着我穿,难受死了!”。
是吗,我错过了一件让人不适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是如果它能让我跟别人一样,我还是非常乐意遭难的。
“什么样子的?”我问她,我想知道所有关于它的细节,这样可以告诉我妈,让她帮我买,我可以忍着“难受”穿着它,我特别勇敢。
“就是,一个短短的……”,她说,“我也说不好,你去我家,我给你看吧。”我非常感激她,我因此有了一个亲身观察的机会。
我跟着她,来到她的房间。她书桌前的墙上贴满了各种贴纸和明星的彩照,花花绿绿。而我的书桌前,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