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天明好似没听见沐风半讽刺半玩笑的话，从沐风手里拿过茶壶，给自己倒了些茶水，一口饮尽，脸色才平复下来。
沉默了许久，赵天明略带苦涩地笑道：“让你见笑了，我没想到，你跟伏梁的仇恨，已经到了这样见面坐下来谈都不允许的地步，是我失策了。”
“我想你误会了”，沐风靠在藤椅子上，慵懒地打了个哈欠，说：“是你儿子跟我有仇，他还不够资格让我仇视。”
赵天明也不生气，平和地笑道：“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这年轻人很霸道，目中无人，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要看我前面坐着的是什么人”，沐风道。
赵天明点点头，道：“我是真心的希望，你能跟伏梁把关系缓和，即使不能成为朋友，我也不希望你们会成为敌人。”
“赵首相，如果有个男人整天惦记着你老婆，你能跟他关系好么？”沐风冷笑反问。
赵天明脸色一变，似乎勾起了什么心事，连着倒了两杯茶水，才叹声道：“我……还没问呢，你家里人，都好么？”
“什么人？”沐风诡异地笑着，盯着赵天明问。
赵天明有点不敢直视沐风的目光，尽可能镇定地道：“自然是……你的母亲，和你的妻子。”
“我妈在东南市过得还算开心，虽然偶尔有些烦恼，但我知道她喜欢现在的生活。至于我妻子……每天工作都挺忙的，虽然她不说，但我知道，她其实过得并不好”，沐风道。
赵天明愣了愣，脱口问道：“佳琪她有什么事么？还是太累了？”
“你好像对我妻子很关心”，沐风邪笑着问道：“我以为赵首相只跟我母亲有交情。”
赵天明忙勉强笑了笑，道：“呵呵，见过那孩子，年纪轻轻的，挑起这样的担子不容易，很欣赏她，所以不由多关心地问问。”
“那要谢谢赵首相的关怀了，要说我们家佳琪过得不怎么好，还是你的宝贝儿子把她吓唬的那次整的，自从你儿子拿了份宋乾的病历给佳琪看过以后，佳琪也很难再怎么高兴起来了”，沐风似笑非笑地道。
赵天明拿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了下，强颜道：“那件事，我很抱歉，也已经打电话解释过了，那份病历，是假的。你们家人，就不需要太过在意了。”
沐风的目光冷了下来，“赵首相，你知道那份病历，是谁先发现的么？”
“嗯？”赵天明抬头，不解地看着沐风。
“是我”，沐风道。
赵天明显得怔住了，目光深处闪过一丝不安。
沐风漠然道：“那天，宋乾死了以后，他生前的主治医师，喊家属去他办公室里。那个姓焦的医生，就在我面前拿出了那份病历，上面是真切记录着宋乾，患有先天性精囊缺失…当时，那个医生还要挟我，要用那个病历敲诈上亿。我没给他钱，只是警告他，如果泄露了出去，直接要他的命。
可是我没想到，千算万算，没算到竟然有人会为了对付我，而追查我佳琪的家人的所有情况，最终经过不知道什么辗转，那病历落到了你儿子手上。”
赵天明说不出话来，默默喝茶不做声。
“赵首相，宋乾是否有生育能力，我比你更清楚，而且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当年我们家请的佣人，现在也在我们家的张姨，是看着宋乾结婚的。老总裁在世的时候，就已经把这些事情透露给了张姨。那天你没打电话来，我们就已经知道了那份病历是真的……”沐风道。
赵天明深呼吸了一口气，僵硬地笑道：“是么，真是让人难过，是我疏忽了。不过这事也谈着伤心，我们就别继续说下去了吧。”
沐风摇头，“我还没说到重点呢，我今天之所以答应过来，可都是为了把话说明白。”
“年轻人，你想说什么”，赵天明眼中闪过一丝久居高位的锋芒。
沐风没丝毫动容，正色道：“那天，我陪着佳琪去她母亲和奶奶的安葬地扫墓。上山的时候，我看到了一辆眼熟的奥迪A8从那里山下离开，而那辆车，正好是我曾经在军区大院外见过的，赵首相，您的车。”
赵天明身体微微一僵硬，勉强笑道：“是么，我想你是看错了吧，我没去过什么墓地。”
“是么，这么看来，我已故的岳母坟墓前的那束紫荆花，也就不是首相送的了？”沐风笑着问。
“当然不是，呵呵”，赵天明鬓角开始渗出冷汗。
沐风冷笑道：“赵首相，你还要继续装傻么，且不说我的目力，是不可能认错车牌的，你明明跟我母亲，和已故的岳母薛子静，是大学时代就认识，这难道是可以掩盖的事实么？”
“你到底想说什么”，赵天明沉沉地问道。
“我想说，不管你再怎么狡辩，再怎么试图掩盖，都无法改变，你是宋佳琪亲生父亲的事实！”
霎时间，空气仿佛被抽空。
赵天明瞪大了双目，血丝弥漫，身体微微颤抖着，首相的威仪难以支撑。
沐风就像是宣判了某一死刑，漠然地看着眼前的中年男人，不动声色。
“哈哈哈哈……”赵天明突然大笑了几声，手指着沐风道：“沐风啊沐风，饭能乱吃，话不可胡说，这事就别提了，我当你从来没说过。”
“为什么不提”，沐风邪笑道：“你以为，我不提，别人就不知道么？”
“够了！”赵天明大呵了一声，怒目道：“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你如果不想说别的，立刻走人！”
“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但话必须说完！”
沐风寸步不让，冷声道：“我实话告诉你，要让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当年你跟我岳母私通的事情，其实老总裁就清楚地很，只是在暗地里从来没揭露罢了。
并且，我母亲也已经证明过，当年她在东南市，见过你偷偷到东南市的身影，那个时间来计算，正好符合佳琪出生的时间。”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赵天明愤然道。
“你否认也没用，即便你不承认，我，我妈，张姨，甚至还有别的对当年的事情有所察觉的人，都知道真相”，沐风哂笑道：“你以为死不认账就可以了么？我岳母生前的那些照片，随便抽出一张跟你的合照，就能说明许多问题，何况，有的照片后面，甚至写着‘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那样的诗句，不是情人，难道还是我岳母单相思？”
赵天明眼里流过一丝悲切，怔怔说不出话来。
“赵首相，我实话告诉你”，沐风双手撑着桌面，高声道：“如果不是当初，我已经想到了，你是佳琪的父亲，而赵伏梁是佳琪同父异母的哥哥的话……早在佳琪的办公室里，我就把赵伏梁杀了……就凭他拿病历要挟佳琪这一条，我恨不得把他骨头全拆了！
你他吗以为你儿子能蹦达到现，是因为什么？你以为我是顾及你们赵家？顾及你！？滚蛋！！老子只是不想让我的女人伤心，你明白么！？”
赵天明半张着嘴，他显然没意识到，事情早在那时候就被沐风所了解，里面还有这么多复杂因素。
沐风说完话，抓了抓头皮，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见赵天明呆在那儿，恳切地道：“赵首相，你……去见佳琪一面吧。”赵天明木然，似乎没听到沐风的话，良久，才在沐风期盼的眼神中，微微的，摇了摇头。
“不，我不会去见她的”，赵天明生涩地道，眼里流过浓浓的哀伤。
“为什么”，沐风脸上露出一抹失落，“难道你还不肯承认她是你亲女儿么？”
赵天明眼眶也有点发红，但目光却是坚决无比，“正因为，她是我的女儿，我不会去见她。”
沐风感到有些头疼，一股纠缠的烦躁让他不吐不快，“赵首相，你知道为什么我愿意跟你说这么多话么，其实以我的性子，根本不想跟你说这么多，但我一直觉得，你跟很多人不同，我应该跟你说这些。
我想，你应该很早前就知道佳琪是你女儿，所以这么多年来，虽然不去见她，但暗地里应该没少为她铺路。那也是她奶奶生前所希望看到的，借由你的力量，来保护风琪国际。不然的话，单凭****天，是不可能一直帮佳琪走到现在的。
既然你的心里一直有她，而现在佳琪已经知道你是他的生父了，你却不去见她，哪怕仅仅是见一面都不去，你不觉得这太残忍吗！？”
赵天明依旧摇头，道：“我去见她，又能怎么样呢。相见不如不见。”
“放屁！”沐风忍不住破口道：“去他吗的什么狗屁理论！？就是去这么见一面，难道佳琪还会赖着你这个做首相的父亲求什么吗！？她只需要你的一个认同，仅仅是心里的一点慰籍，让她知道，你并没有抛弃她，这就够了！”
“我从来没抛弃她！但我不能见她！”赵天明高声道：“人和人的感情，是不能随自己控制的，或许我能，但那孩子还这么年轻，她能控制住吗！？如果见了一面，难保就会有第二面，第三面……如果被外人知道了我们的关系，那我现在的工作，现在的事业和家庭怎么办！？
那些支持我的人，知道我有私生女会怎么想？！我的妻子会怎么看待我？伏梁会怎么看待我这个父亲！？赵家会至于何种境地！？我还怎么以身作则地去要求下面的人！？
沐风，你要搞清楚，我不像你这么闲云野鹤，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是这个国家的首相！华夏的首相！！我每天要做的事，可能会影响上千万平民百姓的人生！可能会引起国家的纠纷，甚至世界的战争！我哪能在自己身上，出这点小差池！？”
赵天明说到动情处，身体颤抖着，面色发红，喘着粗气，目露泪光。
沐风死死地咬着牙关，随即嗤笑了起来，轻蔑地道：“哼，真是冠冕堂皇，一堆听得让人作呕的理论……”
“你还年轻，不能理解，我所在的位置，是如履薄冰”，赵天明寒声道。
沐风轻哼道：“我只知道，没有任何一个借口，是可以让父母抛弃孩子的。”
“我没有抛弃她！我暗中看着她长大，如果没有我，你以为她能这么顺利地长大吗！？你以为风琪国际能有今天吗！？”赵天明近乎低声咆哮道。
此时此刻的小湖畔，两人的对峙，仿佛让湖上的微风都显得艰涩，涟漪漫漫，水波澹澹。
沐风沉寂了会儿，方才抬头，目光中无丝毫情感一般，声线却有些沙哑，说道：“赵首相，你应该知道，我过去，也没有父母吧……”
赵天明面色阴晴不定地点了点头。
“那时候的我，根本对自己父母不抱有任何幻想，所以，当我母亲和那个男人出现在我生命里的时候，我除了惊讶以外，还有反感和排斥。我打心底里恨他们，如果不是他们对我所做的事，我就不会有那种地狱一样的过去。
我从来不为自己得到现在拥有的一切，感到多么喜悦，因为，任何人如果经历了我所经历的，还能活下来，那么这一切，都仅仅是可怜的补偿罢了。
我只是非常巧合的，在无数人中，仅有能活下来直到现在的一个人罢了，我的脚下，是可以堆砌成山的血肉尸骨。
所以，我不打算认可他们，我告诉自己，他们是曾经抛弃过我的人，我不需要他们现在来给我作呕的亲情……”
听到这里，赵天明眼神闪过一丝灰暗，幽幽叹了口气。
沐风停顿了下，才继续道：“那天，老头子到我家来，说我母亲被监禁了，因为她想要来看我，想要与我相认，所以……被那个男人监禁了。
我本来想，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谁让她当年把我丢弃了，这一切都该是报应……可是，佳琪希望我去救我母亲，她说……在这个世界上，夫妻可以离婚，朋友可以聚散，同事可以更换……唯独父母跟子女，从降临的那一刻，生死不离……”
赵天明闭上眼，眼角却是沁出了泪花，一只放在桌面上的手，紧紧攥着茶杯，像是要把那茶杯捏碎。
“任何人跟我说那些话，我都可能置之不理，但是，这个傻女人跟我说的，我却难以抗拒”，沐风自嘲地笑了笑，道：“你不知道她有多傻，从小，就把一个根本没有生育能力的男人认作父亲，而且，还被她最爱的奶奶骗了二十几年，一直以为都是真的。
她辛辛苦苦地工作，熬夜加班，在商场上，把自己变成一只毒蝎子一样，生人勿近。她不像别的女孩，在这个年龄，大把的时间花在化妆，找对象，去歌舞厅，去酒吧……她的生活里，除了工作，还是工作。
但是，她这么努力地支撑起偌大的公司，却还要有一个根本不是生父的男人，去扯她的后腿……那个男人，无比地痛恨她，恨她夺走了原本属于他的财产。可是，她却一直忍着，还给那男人钱，给那男人车，给那男人去包养清妇……到最后，却被那个男人绑架，甚至要被杀害……”
赵天明低下头，手撑着额头，似乎不忍继续听下去。
沐风却没停下来的意思，郑声道：“就是在这样的，所谓的‘亲情’下，那个女人，在知道了宋乾不是她亲生父亲后，竟然跟我说，我不应舍弃抛下我的母亲，跟我说，亲情是难以割舍的……你让我怎么不心痛，怎么不去认同，我怎么忍心不听她的！？
所以我那天才闯进去，把我母亲带了出来。而现在看来，我听话，是正确的。”
“别说了……别说了……”赵天明痛苦地抹了抹双眼，低声说着。
“为什么不说，是你心虚了么？”沐风轻笑，“是你记得，我母亲为了我，愿意用身体挡子弹的事么……还是我母亲为了我不顾一切名声，跟我住一起的事？”
“沐风，我已经说过了，我跟别人不一样的，雪华可以，我不行”，赵天明道。
沐风道：“同样是亲生的父母，你怎么不行。何况，只是让你见佳琪一面，那个女人嘴上不说，人也冷冰冰的，但她的内心里，你知道是多么珍视亲人么？她根本不会奢望你能给予她什么，她也不需要那些，什么赵家，什么首相？她根本不在乎！她只想你亲口承认，你是她父亲！
赵首相，你知道吗。那天你打电话到家里，告诉佳琪，那份病历是假的，正是在我们刚刚确认你是她父亲的时候！”
“什吗……”赵天明错愕地愣住。
“就是那样”，沐风惨然笑道：“你知道你对佳琪有多残酷么，她刚知道了你是多年前抛下了她们母女的亲生父亲，你却立刻又告诉她，那份病历是假的！
你在短短的时间里，在佳琪的生命里，连续两次抛弃了她。是怎么样狠心的父亲，会连续两次，抛弃自己的亲生女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