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样一种情形：荒谬与真理因人而异。
当荒谬体现到一种人身上的时候，荒谬也成了真理；而另一种人身上既使体现的是真理，这时候真理也成了荒谬。
P先生虽然一时说不出什么来，但他探寻祖先世界的那股热情，正在内心里燃烧着……或许内心里的热力正向外喷发，只觉得他口内被支着的什么东西稍一松动，他的嘴合上了。等再有什么去扒他嘴时，他则咬紧牙关，双唇紧闭。于是就象撬杠似的什么东西伸过来，先是掀开他双唇，接着就向他紧咬住的牙齿撬去……
“只要把嘴给他撬开，就会知道他的思想是红还是黑了。”风口浪尖，车轮战。直至后来P先生回头看时才明晰：那是一种追赶时尚。就像现在流行的服装，演唱的流行歌曲……不随合就会落伍于时代。然而这种时尚却造就出后来人们常常提到的牛棚。当现在有人把他曾住过的那种牛棚，常挂嘴边去宣扬时，这岂不也是一种时尚？P先生就见过这样一种人：在撬别人嘴时，他站在风口浪尖上；风暴过去时，他又像曾住过牛棚……这种人在时尚中生存。
这类事没临到P先生头上。他既不想撬开别人嘴；别人也没撬开过他的嘴，因此他头脑里的桃色思想也就没人知道。在他看来，风口浪尖跟牛棚似乎没太大差别，都是些男人和女人，都长了一个脑袋，都一样的四肢，一样的嘴脸，一样的……然而不一样的也只是一时间的形态差异罢了！
风口浪尖，一股红色巨浪形成的强大冲击力震撼了牛棚；牛棚里，一缕缕思想的游丝正在交叉缠绕着……有黄色的、紫色的、青色的、蓝色的，当然也有红色的，跟风口浪尖那股巨浪中的种种颜色一样，可却在牛棚里面。P先生见一气质高雅的年青女性，这时她似乎被交叉缠绕着的各色思想的游丝给困住了。她很秀美，俊丽，然而她是只蝴蝶却不能腾飞；是只孔雀她不能开屏；是只……哦！她是株鲜花，已没了刚刚吐蕊绽放时那么娇嫩、鲜活，也没了争芳斗艳那种妖娆、娇媚，她像饱经风吹雨打过，似乎群芳之中已没了她的地位，她被丢进牛棚里，接受着外面一阵阵冲击力。然而她却是美的。孤高自傲，一枝独秀。P先生仿佛看到，狂风卷起时会透出她怜人可悯之美；风暴平息时则透着她安逸之美——目光里总会流露出美丽的梦影。P先生想给她以慰藉，给她以温暖，给她移栽到自己心灵花园中去。他甘愿做园丁，给她以呵护——培土、浇水……于是他向她敞开了藏匿脑子里的那些桃色思想。他从那些思想中扯起一缕来，然后像献花样的朝她递去……她接过去了，捧在手上，好像还很欣慰的样子。然而她捧着那缕鲜丽的桃色思想，却是朝着风口浪尖上走去了……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他几乎还没来得及懊悔，一股红色巨浪就猛地向他劈来，说要撬开他的嘴巴，挖出他的思想根源来。
P先生感到，他牙齿好像被撬开了，然后就有根木杠似的东西把牙床重新支起来。他口大张，合不拢，一股液体被灌进嘴里去……但紧接着就又像淌了出来。——这是P先生所能够感觉到的。当他体察出来是老妻粗糙的手指正扒开他嘴——给他喂药时，他意识里倏忽闪亮了一下。“噢，她是不希望我死呀！”
我怎会希望你死去呢？如今孩子们都不能在跟前了，只要你有这口气在，我跟你也算是个家呀！我只是不乐于你头脑里有那么多桃色思想飞扬。老妻的心里最清楚，要说触摸到他桃色思想的，她可算是第一个。
那是她读初中第一学年放暇回家，到草原上玩的时候看到了牧马的他。两人没说几句话，就各做各的去了。她采她的花；他放牧他的马，互不相干。然而一只只色彩斑谰的蝴蝶总跟随着她，围在她身前、身后飞舞。那时她还不知道是他打脑袋里放出来的桃色思想的光晕，当然更不会知道人的思想还会有什么颜色。她只知道她像得到众多目光青睐似的浑身舒爽。不是有过“招蜂引蝶”的说法吗？哼！八十岁老太太，想招蜂引蝶怕是还招不来呢！从这时开始，她似乎认识到了自己的价值。初中的三年，几乎每个署暇她都要到草原上来。青草绿茵，繁花似锦，牧马人躺在青草绿茵之上，仰望着高远的苍穹，身边萦绕起一缕缕思绪……枣红色马，橙黄色牛，洁白的羊，一只只尤如天上星星撒落到草原上来。她趟过没膝的草棵，在草原上奔跑着……彩色斑谰的蝴蝶，飞舞的青蜓，陪伴她身前、脑后，她像一枝活生生草原花朵跃然青草绿茵上。她喜欢那种情不尽然的欢快与兴奋。有一次，她来到一潭池水旁，池水清澈，恰好深浅相宜，如能洗个澡，再好不过了。她仰头朝四周看了看，天已过午，草原空旷无人，于是她就把身上的衣服全部脱光了，连裤衩也没留。——空旷无人的草原，一个一丝不挂的****少女，站立在池水边上。她惊奇的看着自己的裸身……这时，她所看到的仿佛不是她自己。以前她从未这么看过自己身体，尤其是身上的发育部位和羞处。现在她像看到别人身体的奥秘似的，看的那么仔细入微，就连阳光淌过的每根毛细血孔都没有放过……看过之后，她没有立即跳下水去，而是躺下来——仰天躺在了清水池边上，任凭阳光向她倾泄。少女的光溜儿溜儿身体——丰腴圆润、光滑、生机勃勃，阳光贪婪的在那上面不停地流淌着，流淌着……不觉她心里一阵痒痒，生出种异样的感觉来。当她知道他不是牧马，而是到草原上来放牧他的心时，她则完全沐浴到他那桃色思想中去了。
传统小说中的至死不渝爱情，都是彼此间的心里边牵挂着对方，拴着对方的；沐浴在他桃色思想里的她，心里只有她自己——一个虚荣的自己。她已经都半老徐娘了，有时还会跟个小闺女争风吃醋。然而她不再是一枝花了，固然就再也招不来蜂蝶。每每这时，她就会跟他呕气说：“你看人家当官的，往酒店一进，身后边小闺女一帮一帮的……哎，你不也当过官吗？——嘻嘻！马官。咋没见有谁围着你的屁股转呢？”她这话不难让人想象，她心里不仅羡慕官太太那种虚荣并且对那些小闺女又是多么的妒忌呀！有一个时期她似乎连晚上睡觉做梦，都沉浸在以前的他放飞出的那种桃色思想里。由于她心里只有她自己，永远都不会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那桃色思想成了一匹脱缰野马，撒出去就再也拢不回来了。有时她还以为是拴在她槽头上的，其实早跑进别人地里啃青去了。有人说，“男人的思想，女人的家。”现在她发现，这个家住进的不是她，而是她在电脑上见过的某个女人。虽然她一气之下从电脑里赶走了那个女人，谁知还有哪个隐秘他电脑的深处……不过现在她已顾不得去多想这些了，他头脑里那些桃色思想已凝滞成为癌瘤。手术不能，气功无用，只有用药物去消解癌瘤，激活他那些桃色思想了。为使他能活着，有什么办法呢？
她有时会自相矛盾地想：他思想上长的那朵桃花一旦被激活，在电脑上被她赶走了的那个女人或还藏在里面那个女人，她们会不会……嗨！不能想那么多了，还是救命要紧。当现在她真真切切看到，在她槽头所剩下的，唯有她给他套过的那个空笼头时，不禁自怨自艾地说，“也难怪，槽里连根草刺都没有了，再结实的笼头也难拴住他这样一匹野马呀！”这是一番理智的感慨，她方才感到她老了。
“噢，喝吧！喝吧！等你病愈后，我一定会在意你的！一定……”她边说着边往他口中饮药，一汤匙，一汤匙……
她饮进P先生口里的一碗汤药全淌出来了，枕头上浸湿一大片。
老妻把煎过的药又重新热了一杯。她用嘴试了试，感到温度适中，就又接着喂去。
这次她不是一汤匙一汤匙的去饮他了。那样送进口里多少就会淌出来多少，白白一碗汤药半口也没咽下去就全由嘴角淌出来了。这次是灌，就像给马、牛、驴灌药那样，她把他的嘴扒开后，整杯药就一股脑儿的全倒进他嘴里去，然后把上、下嘴唇合并在一起，用手指紧紧捏住，不留一点儿缝隙……嘴被封住了。一杯汤药在口里，下也下不去；出也出不来，两边腮膀憋得鼓胀胀的。接着汤药在口中发出声响来，开始像药汤经加热后发出的“吱啦吱啦……”声；尔后又像开了锅似的“咕嘟咕嘟……”声音大作。一杯温药在口中，好像一下就沸腾起来了。不觉一股热气由两个鼻孔内挤出来，恰好灸在她手上，她不禁一哆嗦，手松动了一下，滚烫的药汤便由口中淌出来，她的手背被灼红了一块儿，好像留下的一个吻印。稍稍有点疼，火辣辣的。“噢！怎么？他思想发烧了……”已经上了年纪的老妻，不由从心里升起一股温情来。是那种空旷无人的草棵中的温情，这种温情虽没有少女时的那么单纯、真洁、纯净，但是那种冒险的、拙劣的——粗犷、狂放情感在心里操动，至少在她这个年纪是很少见的。她情不自禁的伏下身去，带着她那种不合时宜的——已经过了时的温情对着P先生嘴唇就咬了一口。然而就像咬在坚硬的冰块上，已经合闭了的P先生双唇上冰冷冰冷……
“噢，他嘴唇怎这么凉呀？刚才还……”她很失意的直起腰来，刚刚打心里边涌动起那股背时的温情立刻冷怯下来。她冲着躺在床上的P先生就狠狠冒出这么一句：“我不会让你就这么死去的！你等着吧——我要叫你对我的热情重新点燃起来，一定……”她想找两把铁夹子来，再往口里灌药时——等一灌进去就把他上、下嘴唇捏到一起用铁夹子给夹住。这么一来，药汤在口中再次沸腾时就不用担心会灼到手了。
她从平时凉衣使用过的铁夹子中选择出两个来，对着P先生的嘴比量一下——两把铁夹子并在一起，宽窄恰好到两边嘴丫子。嗯，这回行了！她像很满意的把铁夹撂到P先生头上，就又去热药……这时门铃响起来，是兽医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