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自我来到P先生床前处于顺境的时候,良心的谴责就睡莲着了;处于逆境的时候,良心的责就加剧了。(1)
P先生急忙忙往家赶……好像去看望儿子。他走在一条乡间小路上,路上听说儿子母亲来看儿子先到了他家中。他与儿子母亲已经离开六十余年了,现在他第一次去想儿子母亲该是怎样熬过来这一生的?六十余年过去了,现在他们去看他们的儿子,当离异六十余年后在病榻前第一次碰面会是怎样一种场面?这,在他脑际间一闪而过,他继续朝前走去。他知道他面对的是尴尬,是窘境,是……但他
却不能够回避。
他没有从正面走进家门,而是由屯后身走向他家的房头。他看到老母亲在窗前园子里正做什么,老父也像是正在外面,不禁他心里轻松了许多。他想,儿子的母亲要是在房里,两位老人就不会到外面来干活的。他一边往房前迈去,一边这么想着时,由房门内走出一个女人,头上用围巾包裹得严严实实,像早年刚生产不久后的产妇,月子里上茅厕怕受风。她由他身边过去时还两手把着头上包裹着的围巾,他没有看到她的脸,于是便问了一声老母亲说,“她是谁呀?”老母亲一边忙着正做的活计,一边很不经意地回了他一句说,“绢子。”
绢子是他一个表姐,自小常住在他家。没读过书,一手好针线。她比他大三岁或者大五岁吧?他从来都没问过。总之小时候他身穿的衣裳,脚穿的鞋子,都是她帮妈给做的。后来他上学了,她也跟着去了……可是,半路上硬是让她那鲁莽哥哥用棍子给赶了回来。那时她早没了父亲,鲁莽哥哥是家庭中的暴君。有一天,他放学回来,她问他恋爱俩字咋写?他没听说过这个词,就说还没有学到那儿。于是她就写给他看,“你看是不是这两个字?”他不知是不是这两个字,一见笔划都那么复杂,便问:“你跟谁学的?”她说,“没人教。”他不信,就让她教他怎么写?她执拗不过他,就问,“你叫我教你什么?”他说,“你就教我恋爱!”她说,“不用教,等大了你就会啦。”末了,她到底教没教或怎样教过他的?这,他早已摸糊不清了。自十多岁分开以后,近六十年他们再没见过面。他好像不止一次的听曾见过她的人说:她早成了个老太太,并且苍老的都没个人样儿。不过现在能有机会一见,他还真有点意想不到的兴奋。
房里很暗,这时似乎就他们两个人。她立在他面前,用两手把挡在面部上的围巾朝脑后揭开,当露出她脸来时,他并没有感到意外,在他印象里本来一张摸糊不清的面容,一下清晰起来。非但不像听说的那么苍老,并且还很鲜活。眼睛里有个小猴儿,一闪一闪的……跟他小时候见过的一样。她柔声地说,“我知道你心里很苦。”这句话,在很久远的从前她好像说过。她对他说这话时,他不知道她在那儿;当然也不知道他自己在那儿?然而话儿是一样的,都那么轻柔。他正欲跟她说点什么,突然发现她半拉脸后面——耳根下方好像有道裂痕;再看,左边的半拉脸是活动的,左眼的上眼皮向下耷拉着,像一扇帘子。整个半拉脸的面皮,似乎都是后贴上去的。什么时候她面皮被撕掉?什么人撕去她的面皮?乃至为什么?这些,且不用再问了。从她后贴上去的半拉脸就看得出来,是在她面容很鲜活的时候,面皮就让人撕掉了。好在手下留情——撕下半张,留下来半张。于是她把撕下去的半张面皮放进防腐瓶保存起来,而留下来的半张则僵固在脸上,成了半面没变化的老脸皮。当她由防腐瓶内把撕掉的面皮拿出来贴到半拉脸上时,又会成为一张完整的面容,要不是半拉脸的后面有贴上去的痕迹,谁又能知道她面皮曾被人撕下过呢?显然她一定遭际过什么样的人生磨难;遭遇过人生中最残酷的——难以忍受的羞辱;遭遇过令人发指的残害;遭遇过……噢,她是个强者,并未被生活磨难、心灵创伤和让人生死不得的那种羞辱所击倒,她活下来了。然而她却倒在了炕上,奄奄一息……“我知道你心里很苦!”她的心音是跟心脏一起跳动的。
啊!你怎么了?P先生惊惧地叫了一声,只见她的脸皮开始一点点收缩……当满脸皱纹纵横,失去血色,已分不出哪半张面皮是后贴上去的时候,她整个面容就像挂在枝头一片衰败、枯萎的树叶,随时都会由枝头脱落下来。一张鲜活面孔俯在她头上不住地呼叫:“奶奶,有人看你来了。奶奶……”他不知道这张鲜活面孔的半张面皮是不是后贴上去的?只听奄奄一息的她喉咙里“咕噜!”地一声,那张鲜活面孔立刻惊喜地叫起来:“啊!奶奶唱了,是《红灯记》李奶奶唱段……”噢?一个快要咽气儿的老太太,喉咙里“咕噜”一声,怎就成了“样板戏”的旋律呢?如果说这张鲜活面孔——她的孙女跟临死前老奶奶有种特殊沟通的功能,那么他跟这个孙女之间是不是也有种渠道可沟通啊?他不相信这是事实。可是报纸却登载出来了,头版头条——《百岁老人用最后一口气学唱李奶奶痛说革命家史》。简直不可理喻,太荒唐了。他怎么都不敢相信,这篇文章竟然出自他手。
有人说这是跳动的时代脉博,可是老奶奶已经化做灰烬,是谁还会在这样的时代脉博中跳跃?哦!他看到了那张鲜活的面容,面皮尚未被人揭掉;他看到了他自己,一付丑恶的讨厌嘴脸;他看到了……现在,P先生仿佛看到了从前他的那个自我来到病榻前,想要跟临危的这个自我说点什么,然而P先生跟他从前的那个自我再也无法沟通了。不禁历声痛斥了一句说:“那时候你干嘛要编造那样的假新闻?”
从前他那个自我冲着病榻“嘿嘿!”一笑,说了声,“工作上需要嘛!”然后就朝房里的电脑走去……
这时,电脑正开着的——“唰唰啦啦”直响。躺在病榻上的P先生感到羞愧难当,“真是丑死了,丑死了……像这样的从前自我,是再也不想见到了!”他不禁恼怒地仰了仰头,冲着从前他那个自我就骂了一声,“混蛋!你……快滚开!”从前那个自我“嘿嘿”一笑便隐退进电脑里去了。
电脑荧屏倏地闪动了一下,从前他的那个自我却出现在画面上。他冲着病榻上P先生怜悯地一笑说,“嗬嗬!你呀……唉!到了临死还是不敢面对自己呀?无论现在你怎样讨嫌我,我都是你的存在!”
“眼看我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你还总纠缠我干嘛?”P先生这时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他的无奈,于是他不禁哀求说,“你还是离去吧?我不想带着你走去死亡!”
“你是甩不掉我的。我是你的一个时代……当年那篇报道,在报纸上一登出就被评为好新闻,那时我是多么得意啊!”从前他那个自我说,“莫忘了——你今天的耻辱,就是我昨天的得意。我就是你身上那个虚荣、虚伪的自我啊!你为何到临死还不敢承认我呢?”
哦,与其说为从前那个虚伪的自我感到羞耻的话;那么就不为现在的文过饰非这个虚荣的自我感到耻辱吗?我的灵魂啊,到了临死还总飘忽不定!人啊……唉!“处于顺境的时候,良心的谴责就睡着了;处于逆境的时候,良心的谴责就加剧了。”(1)何需再迴避呢?他就是我,我就是他!P先生再无话可说了。他慢慢仰了仰头,当他再次向电脑荧屏看去时,不禁一下震惊了。
“啊!是他?”P先生一看田三浪出现自己电脑画面上,就像活吞了只苍蝇似的不觉一阵恶心。当他的一双恼怒目光正朝荧屏上射去时,田三浪隐去了。电脑里传出来他“嘿嘿……”带着嘲弄意味儿的怪笑声。P先生不由警觉地想到——死后重现,必有所图。那么,他到我这儿来又会捞取到什么呢?于是P先生想到田三浪的为人;想到他的品质;想到……是啊!他是个贪便宜出了名的“又奸又诈的老鬼头”,临死时想的都是为了死后的他自己。他告诉他婆娘:在他死后,把房卖掉和女儿住在一起……这样,他就会虽死犹生,只要婆娘把他当作出差,便会永远守望他的影子。然而在他死后还没过百天,他一直以为忠真的妻子就跟另一个男人走了。为这,他或许觉得丢失了他生前的面子;他失掉死后的自尊,为这,他或许想让死后的亡灵得到补偿;或许……突然P先生明白了他的用心。“噢,他走进我电脑里来……莫非趁我病危之时,想把我丢失的那个女人掠走……”不,我不能就这么死去,让他拣这个便宜。他愤怒地想到,这个鬼头生前他跟我就纠缠不清——处处拣便宜,死后还那鬼德性。一定要从电脑里把他赶出去!P先生一气之下,便从病床上爬起来。随后就朝电脑走去……循着田三浪的那种怪笑声,在电脑里搜索。
怪笑声把P先生带进一种恍惚迷离的境地。冥冥之中,他似乎不是搜索田三浪的踪迹,而是寻觅被老妻从电脑上抹去的那个女性,她是那么美丽、动人,那么高雅、圣洁,那么温顺、柔情,又那么……呵,自从她离开了他的思想里,他就叫不出她的名字来了。她是谁?这时她又会在哪儿呢?噢,从前……不,不久前那个自我一定知道。于是他不停地按动键盘,荧屏上出现一个又一个画面——花的草原上,深夜的列车里,边防前线的一座民居中……一幅幅画面过去了,却没寻觅到她。画面上呈现出他昔日里的风光和记忆,引发出画面背后的他深藏在心里的感受。他仿佛嗅到草原里的花香;感受到椰林中的舒爽……突兀间,荧屏跳动了下,紧接又一幅景象闯入眼帘:这是南国侨乡的一座豪华墓地。P先生还恍恍惚惚记得,那是很大一片陵墓。可是,他所搜索到的却是一座地下建筑。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在入口处踌蹰了一下,就在这座建筑的入口周围徘徊起来。
“这是一处地下疑宫。”突然,他从前那个自我又出现了。显然,这说话声音出自于他自身。他没有再赶从前那个自我离去,而是问了句,“田三浪呢?我是追赶他才来到这儿的呀!”
“当然是进了地下迷宫。”从前那个自我说了声,“既到了这儿,我们就下去看看嘛!”就带他沿着往下面去的阶梯走去了
注:(1)卢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