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不断努力,我们才能济度”(1)
周围一片漆黑,他仿佛被一团污浊、浑沌的气体包裹着。气体是由黑洞内生成的。他不知这黑洞属于人间?还是属于死亡?只感觉他渐渐成了这气团中小小的一粒分子。死亡的躯身,随着气团在黑洞里蠕动、膨胀、旋转……开始他的胸窝儿出现了些许暖意,接着就是他四肢、浑身肌肉一点点恢复到生前的体温。这时他感到,浑沌、污浊气团包裹着的他,恰似孵化在蛋壳里未成型的小鸡;恰似母腹中未长全的胎儿;恰似……不!这气团正是盘古开天地之初形成的宇宙。他周身血管正像大地上星罗棋布河流,从僵死的冰封期一醒来,就如同他二十几岁时的血脉,活蹦乱跳,畅通无阻。他不禁对包裹他的气团充满了亲暖、依赖之情,气团是他的母亲;是他的宇宙。他在宇宙包裹中复生,在母亲怀抱里重长,这时他已没了活着时的那种男、女之情,爱花之意了。他顺从的随着气团在黑洞内东碰西撞、上窜下跳,气团一点点在增大,在膨胀,在……眼看气团就要塞满黑洞时,突然“嘭地——”一声巨响——气团爆炸了!P先生与所有组成气团的分子被冲出了黑洞。
黑洞外,一片昏黄,像是污浊暮霭笼罩着的。上不见天;下不见地,P先生回头一看,同他一起冲出黑洞的——气团爆裂后的其他分子早都各自离去了。天地间,唯他一个人孤单单被笼罩在暮霭里。他看不到来乡;看不到去路,他不知何去何从……后来,冥冥之中也不知是股什么力量把他带出了暮霭。
他感到很神奇。就好像是被什么人的引领,才无路找到路,不知何去知何从。是什么人引领的他呢?然而他却是“随而不见其后,迎而不见其首。”(1)莫说四周没一个人影,就连只飞鸟的踪迹也找不到,但他又确实是受此引领着的。不然怎会走进这样一处婚礼大厅呢?
这是蛮荒时代一处极限生存之地。满目荒凉,人迹罕至。不远处就是刚刚离开的暮霭笼罩的小山,他掉进的黑洞就在小山上。大约距离小山三公里处,烟雾濛濛有座大房子。里面的大厅内,正在举行一场婚礼。
他走进大房子时,里面黑魆魆暗淡,已经坐满了人。他未敢往里边走,像个胆怯孩子似的索性就倚靠到门旁。这时大厅里播放的音乐缠绵悱恻,四周墙壁灯光滚动的闪烁着……灯光流过齐集在大厅内的宾客。他们彼此间像是不相识——一张张呆板的脸,一双双怯生生目光,好似不知眼前发生什么事情?然而这里的一切都是高科技现代化,其中包括他所见婚礼上的新人。
少顷,大厅正面舞台上出现一个人。此人很怪异,不知是男是女?多大年令?衣着打扮奇特、诡谲,P先生从未见过。他悄悄猜想,或许这人就是男、女合体;或许这人根本就没有年令;或许这人来自另外的世界;或许这人……呵,这人冲着台下灯光闪烁着的一张张脸,一双双正对着他的呆痴目光,双手合揖一鞠躬道:“我,城堡派来这儿,为你们这里主持今天的婚礼……”他的声音如歌似诗,带种柔和的磁性。P先生这时看到,台下被四周墙壁上灯光扫过的一张张脸,由原来的麻木、冷漠变得温暖一些了。接着台上那人用手朝大厅后面一指,又宣布说:“现在,我在这人生的大舞台上,迎接新人们走来……这是城堡对你们这里的恩赐!”这次他的声音铿然亢奋,有种主宰一切的权威味道。P先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大厅后面是个死人的灵棚,由灵棚到舞台中间穿过大厅有一条台式通道,把后面的灵棚与大厅正面人生舞台连接在一起。噢,这是生、死之间一座桥梁。人类就是通过这座桥梁才循环往复的吧?倚靠在进入大厅门旁的P先生,见此情景不禁生发出这样奇思异想。
随着正面舞台那人最后一声话音落地,一对儿对儿新人由后面灵棚里鱼贯而出……迈向连接正面人生舞台的这条台式通道。他们都是青一色的现代服饰——女的身穿白色婚纱,头顶红色花冠;男的身着青色西装,手捧鲜花;他们挽着胳膊,挎着腰肢,慢悠悠的朝着人生大舞台走来……顿时大厅内沸腾了。一声声欢呼,一声声尖叫……本不相识的左邻右座“嘁嘁喳喳”耳语起来。P先生不知大厅内都说些什么?只不时的会从座席间冒出一声,“城堡!”来。城堡是什么?干嘛他们都会反复提到城堡呢?虽说P先生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在懵懵忡忡中却感到了畏惧!因为刚才台上出现的那个怪人,就是城堡里派到这儿的,它是种主宰。主宰婚姻,主宰命运,主宰生、死,主宰……似乎它什么都可主宰。不由他醒悟的想到:如果人也有一座城堡的话,他跟老妻生活了一辈子,一直都被排除她的城堡之外;生前他跟小C好了那么多年,到死也未能走进她的心灵城堡;那么他经营起的心灵花园……唉!他的思绪被大厅里出现的变幻场面切断了。
当他从思绪中刚回过神儿来,大厅内满是飘零的白色婚纱;褴褛的青色西服,灯光闪烁下:一张张悲苦面容,一双双伤痛目光……原先齐集大厅那些宾客被替换下去了。他们去了哪儿?他们正从人生大舞台走下,上了通往彼岸的大道。人生大舞台连接死者灵棚——一条台式的通道,一座生、死桥梁,他们艰难的,不情愿的一步一步朝着灵棚那端挪去……P先生不知道他们齐集大厅里时都哪个是哪个?但从他们头、嘴、眼以及四肢上,能分辨出他们走向死亡的名字:脑血拴,尿毒症,小脑萎缩,心肌梗死,癌……
P先生诧异地想:莫非这……都是他们说的那个城堡的主宰?他看着这些,不由感叹了一声,“咦!他们齐集大厅时还都好好的呢,这么一会儿功夫就被换掉了……这也太快了呀?”就畏惧的退出了大厅。
“是啊,是啊……”听到P先生的话,紧随其后跟出一人,像是很有同感的说,“我早震出门,大约只过了一两个钟头,夜幕就已降临了……”
“噢?这话我好像什么时候在哪儿听过的……”P先生对随后跟出来的这人又像似在哪儿见过。于是他打量着,追忆着……不禁他产生一种很古怪的感觉:他似乎经历了时空穿越,来到了卡夫卡小说《城堡》(2)里写的环境中。可《城堡》里并没有大厅婚礼这一场景啊?当然,他们说的城堡主宰功能不是单一的,怎能就单纯主宰婚嫁与生、死的呀!不过他看着面前这人……怎这么眼熟呢?P先生打量他半晌后,终于说出:“您是……K?”(3)
“是的。我是土地测量员……叫K。”
“可据我所知,城堡并没有聘请土地测量员呀?”
“却认可了我K的土地测量员身份。”
“那您在这儿干嘛?”
“这里总把我当成个陌生人,我想走进城堡去……”
“城堡在哪儿?”
“你看——”那人用手一指相距三公里处的——暮霭笼罩的山上说,“那不就是嘛。”
啊!他说的是那个黑洞?P先生还未来得及说出心中的疑惑,那人紧接着又说:“自我到这儿的这些天,城堡一步也没离开我的视线,可我千方百计想进入城堡,却无法接近一步。听说你从城堡里出来的,能告诉我路怎么走吗?”
“路?我不知道。”P先生疑惑了一下说,“什么城堡?那是一个黑洞!我劝您还是不要去了……”
“你胡说……”那人又用手一指那边暮霭笼罩的小山说,“那儿明明是座城堡嘛!这里的一切都由城堡管理……你竟敢这样诬蔑?”
P先生再次朝他手指方向望去,小山像座石城样的罩在了暮霭中。缭绕的暮霭蹚过山顶,他看到了那个深深黑洞。他想他要不是被洞里生成的污浊气团托住,后来与气团融为一体,怕是早掉进无底深渊了。他想把他知道的这些告诉那人,扭头一看——那人对他很不满的样子回身便进了大厅。于是他站立大厅门外不禁焦急的连连呼唤:“K?K?K……”
刚刚躺下正准备睡去的老妻,忽听隔壁房里P先生有气无力的微弱呼唤声,急忙从床上爬起走过来。“他这是……又在说胡话了。”她这样自语了声,就上前把他拨拉醒,然后回身就走去厨房。上床之前,她为P先生准备了要饮的一杯开水,还在厨房凉着呢。
P先生这时只有微许的呼吸,半天上不来一口气儿。当被老妻拨拉醒时,他的思想仿佛还在卡夫卡的《城堡》里。等他稍稍回过点神儿来,艰难地睁了睁眼——房里空空的。由于视力减弱,看房里的什么都昏暗不清。天棚悬吊的灯泡儿摇摆不定,就像夜间由草丛里跳出个萤火虫,在他微弱视线里忽而飞近;忽而飞远……这时他微弱目光在昏暗中搜索,似乎是在寻找刚才那人。“K?K?K……”然而房里静静的,只是零零散散一些夢里的碎片飘浮这昏暗房间里的污浊空气中。既使他伸手由污浊空气里能抓回几缕思绪,恐怕也难拼成完整的思维了。
“你想喝口水不?”啊!P先生在努力恢复他的意识。他听见了她的话,却无力回答。当他摸摸糊糊意识到是老妻的时候,他看到一双黯然失神目光停在他脸上,呆视着……目光中像是游移着恐惧、哀伤、绝望,时而又是那样的空漠和迷惘。半晌他的枕上——稍稍微动了一下头,“呱哒!”一下又把眼帘合上了。
注:(1)——歌德诗句(浮士德)
(2)老子《道经》第十四章语
(3)《城堡》是二十世纪奥地利作家卡夫卡重要作品
(4)K是《城堡》这部小说的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