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了解自己，最好问问别人。（1）
孩子们2都走出去以后，我本该把P先生这最后十五天里的夢呓告诉给她，这是我答应过她的。但我却没有。只是说，“P先生好像有件事……到死都让他很遗憾啊！”
“我说嘛！总像有什么让他心放不下？不然怎会去了又回……”老妻说，“你说吧——凭你对他的了解，准能破解他那些夢呓的。到底为啥事还挂在心上？”
我笑了笑说：“他最后十五天的夢里，一直在寻找他钟爱过的一位美丽少女。到头来也未能找到……他就走了！”说到这儿，我不禁压低声音，神秘地问，“嫂子，她是谁呀？”
“我怎么知道！”老妻那张没有血色的抽抽巴巴老脸，立刻阴沉下来。“这死老头子！活着时我说他金屋藏娇，还觉屈了呢？请你快把他电脑打开吧？就藏在那里面……”
“你不是从电脑里给赶走了吗？”我这样一说完，马上就醒悟到：夢呓只能是个幻影，我怎当真了呢？问完后我自己也觉得好笑。然而老妻却认真的告诉我——某一天她在床上唤他，呼唤半天也不见他答应一声。“莫非这死老头子断气儿了？”她急忙下床走过来，刚到他的屋门口，就看房里电脑开着，明明晃晃荧屏上是位鲜艳靓丽的美丽少女，那时他正对着荧屏上少女想心思。当发觉我正朝他背后走去时，他一动鼠标荧屏就出现旁的画面，就像那女的一看到我立即就躲开似的。我追问她是谁？他就是不告诉我。为这我跟他隔三差五就要吵闹一回，“唉！没想他到死还在惦记着她。”她在告诉我这些时——恼怒中带着哀伤，真不知道这老女人此时的心里是一种什么味道？
电脑开机后，凭着P先生以前的操作程序，我准备先进入他的文档，接着进入QQ空间，然后再进入……这些，就像他家里敞开的一扇扇门窗，谁都可以随意进、出的。然而现在却封闭住了，我在键盘上操纵了半天一个也未进去。噢？怎一个也打不开了呢？当我感到P先生重新设定了电脑程序加秘了时，就对老妻说：“可知道秘码吗？”
“不知道……”老妻懵怔的看了看我后，接着就把她家的电话号码、P先生和她的生日、她们结婚年月日、以及……我就按她说的一组组数字往电脑里输入。我想，为便于记忆用这样数字做秘码也是很有可能的。可是事与愿违，折腾了三个多小时，老妻提供的这些一点用都未有。最后我无奈的说了声，“嫂子？我实在无能为力了！这秘码怕是跟P先生一块升天了……你就当做根本没有这么回事吧。”
我正欲离开她家走去时，她小儿子急慌慌跑回来了。一进门就上气不接下气的说：“是不是电脑未能打开呀？”
老妻随口说了声，“你怎么知道？”
“我偷着开过机好几次都未能打开，后来让姐姐知道了，再也未敢……”小儿子说，“刚才我出去时，我看我穿的这件爸爸的衬衣里边，紧贴胸口这块儿有一组数字——这能不能就是爸设定的秘码呀？”说着他就把扣子解开，把那组数字翻向外面。
“这死老头子，怕忘了——还贴在心窝儿上？”老妻酸溜溜的说，“他可真上心啊！”
噢？我看着模糊不清的数字，已不抱啥希望了。但还是一字一吨的念出来：491125。
“这跟什么日子都不沾边儿呀？要不，你就试试吧……”老妻气呼呼说，“我要看看——到底是个啥****？让死老头子临死还想着她！”她骂了这么一声，就跟小儿子分别站我左、右两边，两眼对着荧屏上……默默地，静静的。偶而会忍不住的“呼哧呼哧……”喘几声粗气。
我还是不抱希望的按程序敲击键盘、移动鼠标……当我把这组数字输入进去时，哗啦一下封闭的这扇门打开了——《心灵花园》。标题下的画面是：一幅桃花盛开的精美图片。一看就给人一种春意盎然的感觉。然而老妻却不耐烦的嘟囔一声，“真无聊！不知哪儿弄来的张破画片也放进电脑里，还加了秘？”我未理会她，接着我就往下页翻去……啊！一个美丽的少女占距了整个画面。她，大约十七、八岁样子。白衣、红裙、短髪，一双水灵灵大眼睛下面笑靥正开……简直太美了。这时我既兴奋又感到很害怕，兴奋的是我终于揭开P先生的秘密；害怕的是从此老妻会找电脑里的少女大作大闹起个没完……我担心到那时再也无法来劝住她了。于是我便侧过脸去悄声问，“你认识吗？这位——是谁呀？”
她满脸哀伤，沉寞无语。半晌只有她自己能听得到的小声说：“是我……”
“啊！”我不禁震惊地看了看她，接着就戏谑了一句说，“是你？嫂子，原来你是自己吃自己的醋呀！哈哈哈……”
她小儿子一见我这样大声的说笑，似乎根本就不相信的问：“妈？我们怎谁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照过这样一张像啊？”
“这是我上中学第二年署假时照的，这么多年……我早都忘了。”她这样说时，就像某种很亲切的感觉突破阻碍，从心底下涌上来。她叫我把电脑返回到上一页，然后瞪大她的一双老眼，注视荧屏上的蓝天、白云、广袤草原为背景的——一幅鲜艳的粉红色桃花坠满枝头的画面。“哎？对了……我想起来了，这张桃花盛开的图片，是上区里小学的那天，他在翻找课本自习时，图片是从书包里弹出来的。那时恰巧落到我书桌上……后来我就要了。秘码的那组数字也正是上小学的那年、那月、那日呢！”她若有所想，仿佛思绪穿越过她生活的时空那远去了的风景又回到眼前来，让她留连忘返，久久不肯舍弃，半晌她不由感叹了一声，“唉！”意味儿悠远、深长。
我扭头看了看她。她已经干枯了的两眼开始湿润了，半晌两滴豆大的泪珠儿从眼角里坠落下来。哦！她的心绪乱了，沉睡的心智一点点在苏醒……我在想，如果一个人寿终正寝，能唤醒另一个人死去的情愫复生，这也是人间一大快事。当我正欲朝下页翻去时，在我另一侧的小儿子突然惊唤了声：“妈！你怎么了？”就回身跑出P先生留下的这间书房里。我扭头朝身旁看去——P先生老妻不见了。于是我放下鼠标，离开键盘急忙走去老妻屋里。
老妻斜卧在她床上，强忍着眼泪背过脸去……小儿子问了她几声，“妈！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了……”见她背着脸躺在那儿，什么也不说，就惶惶然跑出房门找他哥哥、姐姐去了。
当她发觉我走向她的床边时，她这才回过身来。但仍斜躺在床上。这时她像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感伤说：“这死老头子他……他真傻呀！”哀怨声中饱含着无尽的怜爱。
我明白了她说此话的心意，仿佛看到了此时她对死者的真情……啊！她似乎回归到了她的从前。我终于替P先生寻回他已丢失了的美丽少女——他心里的那份珍爱！这时我非常感动的安慰她说：“我知道——早年P先生与你结婚时连个合影都未有，这是他的遗憾也是你的遗憾。放心——我要想办法在电脑上为你们制作一张合影，做为你们当年的美好记忆！”后来我真的就把P先生晚年留下的一张照片，与他藏匿电脑里的美丽少女合併一起，然后贴到桃花盛开的那张图片上——俨然一幅美满、幸福的合影。
当我把制作好的夫妻合影送她家时，儿女们感到不妥，说合影两人年令悬殊，他们要为父、母重新制作一张。然而死去的P先生老妻却爱不择手，“不！你们老爸喜欢的是这个时候的我，可是我却把那个时候的自己给丢弃了，他才……”老妻说到这儿，忍不住眼泪扑簌簌落下来，“未想他把那段时光揣在怀里，放到心上，珍爱的藏进电脑里……唉！整整一辈子了。”她还叫小儿子把给制作出的这帧照片送到影楼去放大。就这样——一位是人到暮年的P先生；一位正当花季的少女老妻，两人甜蜜、幸福的……在盛开满枝桃花映衬下的一幅偌大合影照片，悬挂到了如今老妻的床头上方。一直这样悬挂着……
许多许多年以后，再也没有谁会去理会这里都发生过什么，也没谁知道这花园小区18号楼二层的两居室房间里曾住过P先生这样一对老夫妻，当然更没有谁会去理会这处居所曾几易其主——现在又住上了什么人家？这座城市让人们所能注意得到的——恐怕就是郊外那座公墓了。
公墓痤落在郊外河边，是建在203国道上面火葬场旁的山坡上。P先生与老妻合葬在同一座墓里，他们死后就像活着时居家一样，葬在了一处很不显眼的位置上。但是凡到公墓里来过的人都知道有他们这样一座墓。墓前立了一块石碑，石碑是儿女为他们父、母立的。石碑上没有碑文，没有名姓，没有……只有墓里合葬的两位死者的生卒年、月、日。或许这已经就够了，又何需那些繁缛呢？
石碑正中併列刻印父、母两个醒目大字，父、母下面是他们各自的生、卒时间。在父、母两个醒目大字头上面是罩了一层玻璃的——钳锒到石碑上的一帧鲜亮的父、母像片——一个暮年老头跟个美丽少女的合影。
照片鲜艳亮丽，图像清晰。背景是草原、蓝天、白云……显然这是晚春时节。在这个背景下，是挂满枝头的盛开的繁茂桃花衬托一位暮年老头跟一位美丽少女的半身像。当小河流水从公墓脚下流过，太阳照耀公墓上空时，这座墓碑就格外显眼。宛如公墓内盛开的一簇粉红色桃花，里面透出一对男、女的美丽笑脸儿——男者老眼目语，慈眉善目；女者娇柔艳丽，楚楚可爱。
噢？老夫少妻……倒很温馨、亲暖，爱意浓浓。
当看完下面死者的生、卒年代，方知这是一幅时光错位的合影。
哦，原来照片上少女与暮年老头儿是同代人呀？这不禁唤起人们无尽的猜测和联想：有的说荒诞不经，准是一对疯子；还有的说是心理上的倒错，才留下死后这种荒唐；也有的说这是一对儿美的结合——老妻美在少女；老夫美在暮年，这才有了这张时光错位的合影；还有的说……然而谁也不知道这里埋葬的——是什么年代里的怎样的一个故事。
后来人们就戏称这座墓为“情侣墓。”成了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一种象征。无论老夫少妻，还是老妻少夫……虽然人人知道这是时光错位的一张滑稽的合影像片。
一年的清明这天，墓碑前来了一对老夫妇。两人都八十余岁了，满头白发，精神矍铄。他们看着钳锒在墓碑上方这帧合影像片，久久地，久久地……老夫目光深邃，思绪悠悠；老妻眯缝着双眼，神思不定。像是要穿越石碑上照片——看到葬在墓内的两位作古者本人。
半晌老夫像很感慨的发出了一声叹息：“唉！人生有多少的无奈啊……”
老妇突然收回目光：“什么？为何……”
夢不是复制生活，它是创造生活，生活在夢里就成为了艺术。
不同的人生，都有不同的无奈。婚姻的、家庭的、生活的、事业的，社会的、环境的……当你感到不如意，想重新再活一回去追求美好的时候，你在时光面前却又是无奈的——不是时光被你错过；就是你被时光推到了暮年。
普通的人生有普通的无奈；不普通人生有不普通无奈。就是治理国家的伟人不是也无奈说过些违心的话，做过些违心的事吗？
我这里写的P先生，只是千千万万普通人生中的一个。但是，他在那个普通的生长环境里，又显得很不普通。在众人眼里，简直就成了洪水猛兽。
为追求个人的自由、幸福，不愿忍受传统婚姻的无奈，他冲破樊篱，同家庭包办的前妻离了婚。由于没有爱，显然离婚也是无奈的。后来，他就同一位自少年就向往的美丽少女结婚了。尽管结婚时那少女已成为老姑娘，但他少年的激情尤在，他对她的爱未变，他还能看到她少女的影子……雨过天晴见彩虹，他想他人生的天空是美丽的。
可是，他哪里会想到，不久后他所感到的——这一切的美好都没了。剩下的只能是懊恼、悔恨、龃龉，破碎的生活。比起同前妻的那段婚姻生活，更令人感到窒息，感到压抑，感到痛苦，感到……当他把他们的婚姻关系理解为无理智的——龉龊的男女之情时，他们已经有了一双儿女。这时理智上告诉他，不能再离婚了，于是他无奈的把这第二次婚姻维系下去……然而他爱美、追求美的天性未变。这样在他人生的许许多多无奈中，只有求助于夢幻去开拓他的人生。夢幻满足了他爱美的心理，夢幻重塑了他的人生。
谁都知道，他现实中是淳朴、憨厚、善良，一生平平庸庸，正儿八经的一个老实人；却永远都无人知晓他夢幻里——风情万种，举止洒脱，风流倜傥……在意识流动的长河中不断泛起一波波浪花。
我在写这个故事的时候，刻意把他的人生凝缩到生命最后十五天的意识流动中，采用了一些超现实素材，试图打开现实与历史、生存与死亡的一条通道，营造起一个现实、历史、生存、死亡同在一个时空中的这样的小说世界。
这样一来，他的生命就浸泡在梦境里，在他意识流动中茍延残喘。这时候积淀他生命中的许多人和事——印记深刻的、摸糊的、被忘却了的……乃至他的所思所想正游移梦境之中。这些，就像幽魂一样，时刻萦绕脑际，挥之不去。
依依幽魂，相随相伴，弥留之际他生命的时间拉长了，空间扩大了。即将迈向死亡命途中，他的灵魂飞离苟延残喘躯壳，自由翱翔，随意驻足——漫游于广阔的时空之中……他的灵魂赤裸裸的暴露世人面前。为阐明小说题旨，便将副标题定为：一位死人的告白之书。
我之所以在现实生活中揉进某些超现实因素，意在书写濒临死亡这位老人的心灵呼唤，追寻流逝去远的时光……当他的心灵呼唤拂去了时光的烟霾，埋藏在时光下面那些陈年岁月仿佛又回到他身上来，这时就会现实与历史交叉；生存与死亡通行……于是小说主人公P先生犹如天马行空，忽而现实，忽而从前；忽而走进死人世界，忽而置身于历史之中；忽而……跟死人交流，同历史对话，期间他见过早逝的亲人；造访过祖先世界；与早年离异前妻邂逅；同钟情过的女性相遇；昔日里的上司、同僚以及他爱过的、爱过他的……恩恩怨怨，风流韵事，像走马灯似的都重新回到他面前来。他又重新感受到早已失去了的——家的温暖，父母的关爱，兄弟、姐妹亲情；又重新感受到远离故土相逢异乡那种团队情谊与友爱；又重新感受到兵荒马乱中那位少奶奶的温情、体恤以及他初恋情人——那位碾道房少女留给的愉悦和欣喜；又感受到……但历史是面镜子。当他面对这些的时候，尤如站在哈哈镜面前，这时候他所看到的自己不仅滑稽可笑，而且还丑态百出……然而却温暖了他奄奄一息的残生。
历史孕育着现实；现实是历史的投影。在他生命最后十五天的神魂颠倒——潜在意识大泛滥的时候，他似乎发现了人生的重复——家庭里儿子是父辈的重复；官场上的下任是上任的重复；社会上这人与那人的重复；时空中今天是昨日的重复……他感到祖先世界在他生命里投下阳光；也投下了阴影。现在他就要死了，他既不像他先辈；也不像他自己，他不知道属于家族这股血脉到了他这儿，将怎样往下延袭——会流向何方？就像他不知道老妻的生命中——从头至尾跟那位碾道房少女都有哪些连系一样。
他的人生随着时光流逝，就要结束了。然而又会迎来怎样的新的人生？或许这新的人生源头就是他最后十五天的夢幻吧！
注：（1）日本谚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