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草地后面有一座很大的院落,院墙用各种残缺不全的砖石砌成,看得出是匆匆筑就,但这丝毫不影响它的气势。天空晴蓝,可以清晰地望见不远处大山绵亘而去,重峦叠嶂。
少年包着一块头巾,在熹微的晨光中坐在草地上,遥望前方。最突兀的是一处高可摩天的峭拔山峰,正是位于轩国境内的中爻山主峰藤罗峰。这片地区为蕉安国与轩国交界处,山脉环绕,十分地隐蔽难寻,从来没有官兵驻守。他身后那座院落,便似某个神秘据点,住了百余名各色人等。阿络只觉得那些人气质古怪,又有一种似曾相识,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
阿络那夜骑马奔逃,不敢回首,一直错觉马蹄踏踏声是从身后传来,他只顾驱驰,后来马累得行速渐慢,他便用阿善王送他的那柄小刀刺进马身,迫它快跑。他一路南下,十几日后看到了那座雄伟出世的山峰。阿络知道,过了藤罗峰不远,轩国的国土也到了尽头。座下马匹却再也支撑不住,身亡仆地。阿络也累得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救他的是清念。
她将阿络带回附近的院落,安置到客房里。阿络醒来就看见这个女子,容色清淡如烟雨,如烟雨中不着色的花瓣。他什么也不说,意念全消,顺天由命的样子。她也不说话,每日默默端来饮食汤药给他,他舀到嘴边就吃。
有一回,清念端了一盆乌青染料和一把刷子,要为他染发。他执意不肯,她便也不强求。阿络自然在镜中见过自己如今的模样,可是,这已经无关紧要了。
这一日,阿络坐在户外遥望着远处的峰顶,只见一名少女骑马奔驰而来,在门口停住。那少女气鼓鼓地,从他身边走过,忽然又倒退回来两步,冲着他惊讶地“咦”了一声。
竟然是阿善王的养女琉兰。
“轩国王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阿络站起身,问道:“阿善王可好?”
“是我在问你话!”琉兰恼道,冲着闻声出来的清念嚷道,“没接到义父!这家伙又是怎么回事?”她指着阿络问。
阿络方才得知,迁山国由于接连兵败,国君不再信任护善宗,加之其早就对宗主骄纵轻君不满,趁机清理。护善宗实力衰落,宗主逝世,教众一致拥戴阿善王。阿善王要料理后事,着琉兰领骨干教徒先行迁移。他们一时未找到好去处,便在此驻扎。
“不想世事翻覆如此。”阿络轻喟。曾几何时护善宗还风光无两,竟败落至此。
琉兰却不许他轻看,言之凿凿地说:“待义父到来,护善宗便重整旗鼓,我们有术法,何愁无所立足?”
“让我学习你们的术法吧!”一道灵光在脑中闪耀而过,阿络忽然祈求道,“我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会……把你们的术法教给我吧。”
“我教秘术,概不外传。再说,你……你没有一点根底,教给你你也学不会啊!”琉兰毫不客气地说。
阿络低下头去。
一旁的清念见状道:“阿络王子,我们一起来练习骑马和射箭吧。术法是左道旁门,可有可无,这两样本事才对你有裨益呢。”
阿络抬头望了她一眼,清念会心一笑。
她教给他一切。虽然他手脚笨拙,又莫名紧张,总是学不好,她一直耐心地从旁教导、鼓励。阿络不忍令她失望,也是不想让她也轻看自己,于是日夜往附近的林中悄悄练习。
这日阿络独自骑马打猎,遇见一队人马狼狈奔来,说是迷了路,抓住他便问,小伙子,这附近哪里有可休息躲避的地方?阿络便带着他们回去。
听他们自报家门才知道,这些人是轩国南部地区的百姓,实在受不了朝廷盘剥才决意造反,不想震压也十分严厉,他们不得已逃到此处。为首的正是一名州官,数落着当今君主重用邪教,不恤民生……阿络同情,默默地给他们添饮食。
轩国王子!一声大叫,琉兰走进来了,正埋头用餐的诸人大吃一惊。
那州官仔细凝视阿络,终于从他的脸庞上辨出了一丝熟悉的影子。
他激动难抑,扑过去紧握阿络。诉说他多年前在哲王门下的旧事,表达了对哲王早逝的同情和伤心。
“若明君仍在,国岂有今日乎!”一群人泣泪涟涟。
阿络不明白这些人何以如此看重父王。
这支叛军大约有五百多人,无处可去,在护善宗的院落外搭了帐篷住下。
国中消息不时地传进来,依旧局势一片混乱,不时仍有苦难流民逃至此处。
说起旧事,不知是谁先提议,然后所有人同声附和,请阿络王子率军反攻,杀不仁之君,除为恶之教。
阿络有些措手不及间,手里的酒全撒了一地。
琉兰却是很兴奋,在一旁叽叽喳喳出谋划策。
“好啊,护善宗可以帮你们对付地邪教。”
阿络却是迟迟不肯应答。
琉兰沉不住气,日日在他耳边喋喋不休。
“你到底在犹豫什么?你是名正言顺的王子,别人无故逼死你的父王,泼他一身污水,你都不想替他扳回来么?你的国家眼看就被别人破坏殆尽,你对得起列祖列宗吗?”琉兰晓之以大义,他就是不肯答应。
“为什么呢?”清念轻声问,“难道你愿一生这样亡命天涯、过见不得人的日子吗?”
“一个人躲藏起来,总比出去战斗容易一些。”阿络说。
“可是躲藏起来没有尽头,出去战斗却有可能获胜。”
“那又如何。苦战可能获胜,可是太辛苦了,那结果不值得这过程的辛苦。”
“你怎么知道不值得?”
“你不是胆小,是太懒了!”琉兰气得大骂。
阿络的心其实矛盾,他对于那个提议并没有抗拒之心,只是他不敢相信他真的有一天能做这样的事。他可以做质子,做阶下囚,他安然于此,不以为耻,因为那是命运给他的安排,是他习惯的弱者的姿态。但是他不习惯做强者。他不适应那样。
叛军还在殷殷等他答复。他不愿面对他们,便日日外出习射。技艺愈发精进,只是眼睛里依然有不自信的光。
清念常常为那种光芒所吸引。她交给阿络一柄刀。青铜刀鞘,镂花木柄,握在手里冰冷沉实,刀身上透出的杀意贯彻骨髓,能让人抛却所有的恐惧和顾虑。
朵栾刀。
清念告诉阿络,护善宗向来崇尚敬畏,只有懂得畏惧的人方能成大事。
“我知道你为什么害怕,因为你能预见后果。你无法做到不顾一切。昧狱就在这扇门的后面,你已经推开了它,你愿不愿进去走一走?”
王后之死,宣告了赫与地邪教正式撕破脸。
赫开始整顿朝政。他守护着他的王座,他的生命。他在以一己之力与整个教派搏斗,撑得很辛苦。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胜算。然而,他一定要死抗到底。
他这才发现,地邪教势力之大,远胜过他的估计。一张网密密麻麻盘根错节,难以一举拔除。
塔王终于是从赭处得知了一些消息,毅然出山相助。同时赭也召集了一些同道中人,共同对抗地邪教的精深术法。父子兄弟戮力同心,赫总算能喘出一口气。他精密地布置着接下来的计划,计算着要在一年之内将地邪教城逐渐击破。然而一日秘臣传来消息,地邪教的总部一夜之间被人铲除。
同时,大队叛军浩浩荡荡奔王城而来,一路有多人归降。
接着传来的消息更令赫震惊,那叛军所奉的主上,竟是出逃的王子阿络。
是谁利用他聚敛叛贼?
赫亲自出宫察看,万万没想到,那一马当先的头领正是阿络本人。他身上没有威震四方的凌厉,没有志在必得的自信,没有勇往直前的无畏,依然如六年前那样清秀文弱,眼中时而划过不自信的光,赫觉得,他随时可能会从马上掉下来。
地邪教虽已不在,其术法却留存下来,惠泽赫的军队。赫毫不怀疑地想,这支叛军也经不起实战。
然而令他吃惊地是,叛军居然击溃了他的士兵。
赫这才知道,是护善宗的人在帮助阿络。
阿络率军冲入王城,将王宫包围。
赫陷在王座里,已无力反击。
他传来玉茨。
自从阿络逃走,玉茨便被他软禁起来。几年下来,妇人抱恙在身,病骨支离。唯有眼眸依然如一块莹润老玉,风华优雅。
姑姑,你去劝他吧,赫说,不要让他和护善宗太过亲密,不要重蹈我的覆辙。过分地倚赖护善宗,将来,会不可收拾。这是我的忠告,姑姑,请务必转告他。他会听你的话。
他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他一定已经考虑好了。玉茨笃定地说。
赫惊讶地抬头看她。
他和你不一样。他骨子里是一个胆怯的人,畏首畏尾,常会被突如其来的事慌乱了手脚,可是当他有足够的力量克服了这一点,就不会再退让。你生来勇敢,太过自信,你不曾害怕过,你以为勇敢就是战无不胜的力量。可对于他来说不是这样的,他畏惧一切,知道任何一个失败所能带来的灾难后果。所以,他一定会考虑得万般周全,打算好了退路才行动。
这也是你,爱慕先君的理由么?赫终于忍不住问。这是他心中多年的疑问,想不通玉茨这样的人怎么会爱上那个怯懦的人。
是。她喜欢这样的人,他的勇敢不是本能而是一股心性。他拼命战胜天生的弱点,逼迫自己成为意志坚强的人。
大军杀入王宫。
兄弟二人终于再度相遇。
曾经伏倒在他脚下的人,如今轩昂挺立于战马。赫有一个刹那的侥幸,因为他看到了阿络眼睛,依然是那少年时一般的彷徨不定。依然对自己有某种畏惧。他使出毕生力气地发狠扑上去,恐慌从阿络眼中滑过,但他没有退避,而举起了手边的刀。
朵栾刀。
赫战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