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课后,我跟丁丁一起到食堂吃饭,食堂的饭还是毫无悬念的难吃。强哥说他有一次在饭里赫然发现一个烟头,找食堂师傅理论,食堂师傅若无其事地把烟头捡起来,点上吸了一口,说:唉,忙得烟放哪儿都忘了,现在可算找到了。强哥顿时晕倒。
虽然类似的故事层出不穷,如此KB,食堂并没有因此垮掉。作为一个低廉方便的去处,对于广大像我一样又穷又懒的家伙,它依然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垄断企业大抵就是这么产生的吧。
正吃着,一个戴厚厚黑框眼镜的女生坐到我们对面,还主动跟我打招呼。
我打量着对方,实在回忆不起来她是谁,只好问:对不起,你是?
眼镜女生:嗨,你都把我忘了啊,我是芳芳啊,我们一起坐火车来着。
我(恍然):哦~原来是你啊,真没认出来。
芳芳取掉她那副“望远镜”:现在认出来了吧?
我再次端详她:现在好点了……
芳芳:没想到在这里再遇见你,你现在是在这学校?
我老实回答:是,读研究生了。
芳芳:噢~原来如此,读的是那啥……妖怪学什么的?那专业很厉害吧?
我正想开口,丁丁已抢着回答:那当然!你看看这个……
说完就打算给人家展示他那德古拉的纹身,还好我眼疾手快,及时制止了他,并恶狠狠地瞪他一眼,眼神示意:拜托,这里是食堂,考虑下我的立场好不好。
丁丁回以眼神,表示完全理解,并讪讪地对芳芳说:嘿嘿,下次咱们单独见面的时候给你看。
这话听起来怎么有些奇怪?我再次瞪他一眼,赶紧转移话题:那个……芳芳你现在哲学还学得顺利吧?
芳芳两眼立即放光:我现在在看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有很多疑惑,你有空我还想请教请教你呢。比如康德有一个著名的论断:人是万物的尺度,康德说,不是事物在影响人,而是人在影响事物,是我们人在构造现实世界,在认识事物的过程中,人比事物本身更重要。康德甚至认为,我们其实根本不可能认识到事物的真性,我们只能认识事物的表象。可是,如果我们都不能完全认识我们的世界,我们又如何构造它呢?又比如……
我有点晕,于是说:其实我很赞同康德的观点,我们确实不可能认识到事物的真相,就拿我们专业的研究对象来说吧,在现实世界里有许多不可思议的现象,人类尚无法给出确切的解答。按照老马的说法是,人类习惯把超出他们经验意识之外的事物归因于神怪,可是谁能保证,随着经验的增长,这些未解之谜就一定能获得解答呢,换言之,这些未解之谜难道不可能、事实上就是一种超自然的力量造成的吗?
芳芳:你的意思是说,因为妖怪超出我们经验意识以外,所以我们就不能轻易否定它们的存在了?
我:没错。而且根据“人是万物尺度”的原理,无论妖怪是否真的存在,都无损于我们对它们的探索。
芳芳:可我还是觉得它们是超现实的。
我:可是在超现实的土壤上它们就是真实的。举个例子,你听说过一种叫“Chimera”(凯米拉)的妖怪吗?它拥有羊身、狮头和蛇尾,会喷火。这个妖怪看起来也够无厘头的了,把蛇、山羊和狮子扯到一堆,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可是我们不要忽视它的现实性,首先它产生于利西亚火山区,该火山山脚下盛产蛇类,较高的山坡上盛产山羊,荒凉的山顶则是火山口,有狮子出没其中,因此凯米拉可能是这一地区的隐喻。其次它在古代欧洲的知名度也很高,在中世纪的叙事诗、绘画、雕刻和建筑中常会出现,民间还流传着许多有关它的传说,这就是我所说的超现实的真实性。
芳芳重复:Chimera?嵌合体?虚构物?妄想?奇想?
丁丁:看来你英语学得不错哦,一下就翻译出这么多词义。
我站起身来,准备结束这场毫无意义的讨论,因为我终于把难以下咽的饭消灭了:是的,在幻想的世界里,有无限的可能性,我们只需要张开双臂,去拥抱它们。
2
凌晨的时候突然醒了,以为自己流鼻涕了,一摸,觉得黏黏的有点不对劲,黑暗中用纸去擦,借着手机的背光灯看,殷红的一片原来是血。
真是莫名其妙,睡着了也能流鼻血。
3
我用纸团塞住鼻孔,避免鼻血流出来滴在枕头上。
我想象着枕头上的图案:辽阔深蓝的夜空中,点缀着几颗淡黄的星星;假如血滴在上面,也许会多出几颗别致的红色星星吧——那会是怎样一种奇妙的效果实在让我好奇。
不过我决意不要弄脏枕头,因为这个枕头是我保有的惟一一件跟前女友阿星有关的物品。
我当然记得,这个枕头是阿星亲手做的爱心枕头,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我的。
我记得那一年我满20岁。
我还记得阿星当时那可爱的表情,有些羞涩又有些笃定的表白:做得不好啦,不过这是人家的心意哦,没有我陪在你身边的时候,希望它能代替我让你睡得安稳。
说实话,我有被阿星感动。我敢打赌,其时情景,就算换了世界上顶铁石心肠的人,也不可能无动于衷。我再没心没肺,也无法拒绝这个好姑娘的诚意。
那一刻,我将阿星拥入怀里,说我会一直保留这个枕头的,就像保留她对我的爱心一样。
如今阿星真的不再在我身旁了,将来也永远不会在了,而且她的枕头也未必总是让我睡得安稳,可是当时的承诺我却始终记得。
这算是我认识她以来,屈指可数的为她而坚持的事吧。
今晚我再度无法安然入睡了,因为被塞住的鼻孔气息不畅,呼吸变得不自在。
我想打开小灯看书,又怕影响到同寝室熟睡中的其他人。正不知如何之时,我又无意识按亮了手机,突然留意到有一条未读短消息,估计是我睡去那会儿有人发的。
我打开信息,竟然是芳芳发的。白天偶遇时彼此留了手机号码。
短信果然很短:睡了没。
我回过去:本来都睡了,现在又醒了。
也没指望有什么回应,毕竟现在都是凌晨……我看看……凌晨3点过了,只不过是在黑暗中睁着眼,也不知道做什么,就无聊按键回复了,没想到的是,过了几十秒,手机突然又兴奋的振动起来。
我完全意外芳芳这么快就回信了,不,确切地说是,完全意外她这么晚还没睡。她的回信:不会是被我吵醒的吧。
是吗,不是吗。我想了一下,竟然无法确定答案。
我为什么会突然醒来呢。只是莫名感到哪里不对?流鼻血?
可是在熟睡中的我怎么能察觉到正在失血的呢,而失血的症状又是被什么引起的呢。
这里面必然存在一个诱因,否则一切都将变得混沌不明,无法解释。
这个未知的外因是什么呢,难道不可能是一次手机的振动,而这次振动正好是芳芳发来的短信?谁能保证它们彼此毫无关联?
事物往往如此,每一个细节都是因果链条上的一环,可是在正常的思维水平下,人们能够把握的因果关系却是极其有限的,巨大的因果暗藏在事物的背面,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以无法把握的连续性存在着。
我常常莫名感到虚无与不安,大概就是由于事物关联的不可认知,造成这个世界充满了动荡与谜。万物皆流,无物常在,在这个风险丛生危机四伏的世界上,要保持内心的平静,实在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我时不时也会产生诸如此类神经质的想法:在便利商店买一瓶可乐,是否有可能引发一场火灾?到图书馆借走一本外语工具书,是否足以造成一次地中海的海啸?我跟某个女性的某次ML,会不会引起伊比利亚火山爆发或神户的大地震?甚至在我沉沉睡去的当口,这种行为本身,会不会就是造成地球走向世界末日的决定性因素?
我并不是杞人忧天,只不过每每想到这些,孤独就在我全身每一个细胞里渗透。我只是觉得自己从很早以前开始,生命的某些环节就缺失了。
一如此刻的我又开始困惑于自身的状态,连是梦是醒也快要分辨不出。忽然之间,我是那么怀念某个人,让我几欲涕零的怀念。
为了摆脱这种不安的臆想,也为了确知当下的情况,我急切的按动着手机上的键,发出一条不知所踪的短消息:你,又为什么还醒着呢?
与其说是疑问或回答,不如说是某种求救。
4
跟芳芳用短信聊了十几个来回,对方终于木有了回应,估计是再也支撑不住睡去了。
我依然睡意全无,鼻血倒是早已止住了,可是无可挽救的饥饿感却又攫住了我,伴随着空空荡荡的胃部和脑袋,我惶惶然下床摸索着。
然后,我在写字桌抽屉中找到了一包泡面。
在黑暗中喝着泡好的面汤,觉得自己像在演恐怖片,又忖度着天将破晓,不知道明天将会如何。
我懊恼地想到了约瑟芬。我自认为,以前的我是那种生活有规律的健康好青年,可是自从读研以来,尤其是常常为编写妖怪的画册熬夜,我正常的作息习惯就被打破了。以至于现在患上了严重的“晚睡强迫症”,即使没有工作的夜晚,躺到床上满脑子都会浮现乌七八糟的想象,自然大部分都与妖怪有关。
最近臆想的主题是,妖怪们正举行“天下第一武道会”相互PK,争夺“全球最强妖怪”的桂冠。今天入睡前已经进行到了欧洲区预选赛的第二轮淘汰赛,来自瑞士山区的“冰胡子”以微弱的优势P掉了威尔士的选手“班迪丝”……
呃,我想长此以往我一定会疯掉的,而这些都是拜约瑟芬这个扭曲的女人所赐。
有一次她忽然问我:你觉得以你现在对妖怪的学识足够通过毕业考核吗?
虽然我并不知道她所指的“毕业考核”是什么内容,但还是自信满满的回答:当然没问题。
她却说:不,依我看,如果只是现在这个程度,你是一辈子也毕不了业的了。
当时我的心底如马教主灵魂附体般撕心裂肺呐喊着“为什么!”
她仿佛听见了我的心声,回答说:因为你还没有表现出你对妖怪们的爱,而这种爱将直接引导你更好的认识你自己,进而更好地与这个世界分享你自己。
我说: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难道你要我对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只存在于想象世界的家伙们说我爱你?别开玩笑了。
她顿了一下说:我倒是很想知道,你为什么要选这门专业呢。
我本想说“当初是因为你可现在我知道我错了”最终还是忍住了,转而恶毒地说:在我的劳动力被你残酷剥削后我只知道要对他们说爱很困难,比对一头母猪说爱还要难,至少母猪还是实体。
她微微一笑:实体吗?你确定你看到的都是实体,而你看不到或者你看到后被你忽略的就不是实体?
我困惑:看到却被忽略的?那是什么?
她神秘莫测的表情让我抓狂:呵呵,自己去想想吧。
想什么,我不知道。可奇怪的是,那次以后,妖怪就越来越多地占据了我的意识层,让我常常在有意无意之间想起,看事物的角度也发生着微妙的偏移。
于是,在入睡以前,他们的频繁光顾也就毫不意外了。
我吸完一支烟,终于下定决心上床再睡。
可是这一次无可奈何的入睡,没有妖怪,有的只是对约瑟芬的怨念,和对未知的明天的惴惴不安。
5
飞鸟的阴影掠过
覆盖了尽头的天顶
时间的门扉
忽然禁闭
镜头跳接
灰色的人群
一段宣判的声音 破空而来
透明的荆棘毫无保留地刺出
血 滴在白色的脚印上
没有声音
天使的玻璃羽翼
破碎在你空虚的构想之中
难于清醒的宿醉
解释不了命定的悲剧
管风琴的哀音
诉说着另一段传奇
残片 不是谁的泪滴
而是门里的过去
6
醒来的时候,迷迷糊糊的觉得外面在刮风,天阴,头微疼,我像只慵懒的猫一样翻了个身,准备将赖床的时间延长下去。
等等,好像哪里不太对劲,我这是……我艰难的打开双眼,环顾自身所处的环境,目力所及都显得陌生而熟悉:我正躺在一张柔软舒服的大床上,而不是寝室那狭小的铁制板床……这里是……约瑟芬的卧室?
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在她家里?而且还在她床上而不是沙发上?
我努力想要回忆发生了什么,可是我发现无论怎么努力都是徒劳,脑袋一片空白,什么都回忆不起来。现在我急需要一个人出现,告诉我不是在做梦。
这个人当然只能是约瑟芬。
她出现的时候,穿一件灰色的丝制浴袍,头发湿润,有好闻的薰衣草香味,大概刚刚洗过澡。这应该是她每天早上的习惯。
我想支起身来,才发现四肢倦怠无力,完全使不上劲。
她走过来坐到我身边,将我的头搂在怀里,然后用充满忧郁和同情的目光看着我,好像我是什么受伤的宠物似的。
我之所以无法对她的态度表示懊恼,其一是现在的我动弹不得,其二,实在是因为她的怀里温暖而舒适,隔着薄薄的丝绸,我的侧脸甚至能觉出她乳房的形状,饱满柔软充满弹性。
我想要获得解答的问题一个都没有问出,我更加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在做梦了,可是见鬼,哪怕是做梦也好啊,如此美妙的光景,我只希望时间要是就这样停止就好了。
不过她终于开口说话了:巴,都是我不好。
我对她的良心发现既欣慰又诧异,不禁问:为什么这么说?
她的回答依然让我困惑:你完全不记得昨晚发生的事了吗?
我说:是啊,完全不记得了,现在我的脑子里就是一片雾,发生了些什么?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并没直接回答,而是思索了一下说:也许现在让你知道并不妥当,现在还不是让你知道的时候,不过有一点我希望你能明白——对于你的过往,我深表理解与哀悼。
什么?难道……
她接下去:没错,就在昨晚,我从你那里得知了许多你长久郁积的心事,你不用感到忐忑不安,要记得,我也曾跟你分享我的过往,这样才算扯平了。
她是怎么知道的?竟然随意窥探只属于我的隐私!我觉得我应该表现得出离愤怒,可奇怪的是却一点也愤怒不起来,恰恰相反,我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一如气球脱离手心直奔大气层而去。
我无力地说:好吧,算我欠你的,不会是我自己告诉你的吧?
她默默点头,我着实对这样的自己无语。
约瑟芬继续提出让我摸不着头脑的问题:宁同学,你有没有想过,“明天”究竟是什么?
我茫然的回答:明天……就是今天的下一天呗。
没想到,她开始了一段貌似充满哲理的演说——
在我的字典里面,明天是一个充满危险的字眼。它代表着一切不确定的东西,在一个缺乏归属感的内心,它是洪流。
一种僵死的生命,在迎接新生时,那些从过去一直延续到现在,堆积起来的情绪,会呈现一种颤栗的形态。生命之光,透过天国的窗户,泽被了尘世心灵的废墟。
所以每一个明天都是崭新的。
人生里太多的烦扰,欲求,皆因有一个明天。有人守着今天与过去,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生怕失去了所得;有人始终在为明天盘算,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巴不得拥有全世界。可是他们从来都不肯停下来看一下自己的影子,已经越来越淡。
得到什么,失去什么,不都是人世的常态吗?你要的,是对你真正有意义的吗?而意义这东西,本来就是无所谓有无的。
如果明天不来,时间静止,一切也都归于虚无了。
耶稣说:凡想要保全生命的,必丧掉生命。凡丧掉生命的,必救活生命。
在永不停息的世界当中,这一刻与下一刻是绝对不同的,今天与明天是绝对不同的。所以与其想要占有生命,不如忘掉生命本身,忘掉得失,享受生命的过程。这样,或许才是真正的“救活生命”。
你想想,拳头攥得越紧,手心的沙子是不是漏得越快?
从她的话里,我似乎有所感悟,不过还是抓不住重点与核心。
她接着说:有时候,静下来想一想是人生不错的选择,而此刻对你无疑是一个好机会,我准备上课去了,你现在身体没有复原,暂时先呆在我家,这里还算是一个安全的地方。
等到约瑟芬离开后,我依然觉得疲倦,无法动弹,我哪里都去不了了。
只剩下我一人,只感到寂寞在缓缓流淌。
我躺在大床上,静静听着外面的风声,在空洞的心深处,一阵阵冥想排空而来。
7
三段冥想
[赤羊]
一只羊孤零零地站在旷野中央,大风刮过来,羊的毛都变得鲜红,像要燃烧一样。
赤羊说那就是我来的地方。
我有点疑惑,但图景已经模糊,便只是佩服地说,毕竟挺过来了呀。
赤羊闷闷不乐地说,挺过来有什么好的呢,变成这么副怪样子,同伴都不认识。
有一年春节,姐姐带我去逛庙会,那年姐姐高三,而我才只有8岁。
姐姐牵着我的手,漫无目的地走着。我要这要那,姐姐都有求必应,慷慨解囊,一会儿我的怀里就抱满了零食。
我吃着棉花糖,一路上,听见姐姐对我说着一些奇怪的话,说着说着,她的话突然断掉了。
我仰起脸来,有冰凉的液体落到我脸上。
姐姐哭了。
开始只是默默流泪,后来终于忍不住蹲下来埋头痛哭。
我吓坏了,使劲摇晃着姐姐叫她不要哭了。路过的人都投来好奇的目光。
就在拥挤的人群中间,姐姐一直哭个不停,而我不知所措。
姐姐为什么哭呢?那时的我什么都不懂。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过来。
当时从姐姐的话里,我只是隐隐约约得知她被别人欺负了。
在我年幼的心里,姐姐曾是一个多么完美的人啊。她天性开朗,待人和善,脸上总是挂着浅浅的笑意。她的成绩也很好,还会画漂亮的插画,据说在学校里很受欢迎。
她像个女神一样,她温柔的光环笼罩着我,陪伴我度过整个童年。
就是这样的姐姐,却不知道在哪里被什么人欺负了,导致她的人生发生了重大的逆折,并最终成为致命的损毁。
先是高三有一大段时间都关在家里,哪里都没去,爸妈也整天阴沉着脸。结果原本很有希望考上重点大学的姐姐,连高考都没有参加。然后随便找了一份并不喜欢的工作,然后和一个并不喜欢的男人结了婚,过着并不幸福的婚姻生活,再然后,突然有一天……姐姐就自杀了。
姐姐的自杀毫无预兆。
可是后来回想起来,早在我8岁的那个春节,就预埋下了种子。从姐姐蹲着身子在人群中痛哭的那一刻开始,自杀的念头就已经攻陷了她吧。
姐姐自杀的场景惨不忍睹,那场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萦绕在我脑海,挥之不去:敞开的门,杂乱的房间,破碎的镜子,纸片,歪倒的凳子,房顶垂下一根绳套,吊着姐姐的头以及脖子连着的身体。姐姐的头微垂,头发散乱,脸色青灰,舌头伸向唇外,早已停止了呼吸。
姐姐自杀时,我正读初三。
我下定决心,洗心革面。我开始变得与过去不同。
8
[青狮]
外面的人越围越多。
我们的双手沾满了鲜血,心里其实怕得要死,就快要握不紧手中的砍刀了。
可是我们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杀出重围。挡我者死。
不要以为这里是在拍古惑仔,这是现实。
这里不是我们学校的地盘,对方却个个都是寻衅的狠角色。
寡不敌众,或许我们会挂掉的。
我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姐姐苍白的、却哭泣着的脸。从那一天开始,我就决定要做一个强者,不允许任何人欺负我姐姐。
我还要用我的拳头,亲手向那个把我姐姐害得很惨的假想敌复仇。我一直坚信,会有那么一天的,虽然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是谁。
我心底的野兽正在逐渐觉醒,呼之欲出。
忽然,远处传来了警笛的声音。
姐姐自杀前,我就是这样的,几乎每天都像在拍黑帮电影一样,打打杀杀,无休无止。
爸妈已经对我绝望。他们不明白,为何自己儿子脉搏里流淌着这样暴戾的血液。他们不想再管我,要我自生自灭。
我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隔壁房内传来妈妈的抽泣:我们上辈子是作了什么孽啊……两个孩子都这么折磨我们……大的不学好,小的也不学好……
我也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来到姐姐的房间,让她帮我包扎白天的伤口。看见她忧虑的开口讲话。她想劝我,可是并不知道该怎么劝。
她说,她的孩子没了。
她说,那个男人很温柔。
她说,那个男人前胸有狮子的刺青。
她说,那个男人不抽烟。
她说,那个男人并没抛弃她。
她说,她并不恨他。还爱着他。
她说,一辈子只爱他一个。
她说,弟弟答应我,也不要恨他。不要报复他。
她说,等弟弟懂得什么是爱的时候,就懂了。
她说,弟弟以后一定要对得起自己爱的人。
她说,……
她说了很多很多,可是当时的我丝毫不在意。
真正在一瞬间击溃我的,却是她临终前相见的最后一面。
那天下午又逃了课,和几个铁哥们儿出了校门,正筹划着到哪里去搞点钱花,忽然看到街对面远远的有一个年轻女子在向这边招手。是姐姐。
她左手举着一个大大的棉花糖,微微的朝我笑了。我已经好久没从姐姐脸上看到笑容了。她有什么开心事吗?我很想跑过去问问她。然后吃完那个大大的棉花糖。
可是旁边的哥们儿问我:对面那美女是谁啊?她认识你?介绍一下呗?兄弟有福同享啊嘿嘿……
我说:不认识。
赶紧别过脸去,匆匆离去。
就在那一晚,姐姐自杀了。
我在她凌乱的房间里找到了她留给我的字条:
晨晨:代替我照顾好爸妈。我走了,你要好好地活。
我想起了那个棉花糖和那个笑,泪就下来了。
我不断猜测着,难道姐姐是想用这样的行为来唤醒我吗?直到现在,我都觉得,是我害死了姐姐。我才是元凶。并为此深深自责,负疚不已。
可是,为了姐姐,我必须要好好地活。
9
[花蛇]
我和一个女孩坐在一张大床上,床下是一片池塘。我用一根绳子教女孩钓鱼,可是我把绳子一端抛出去,再拉回来一看,没有钓到什么,绳子的前端没有鱼钩。这一次我把绳子抛得尽量远,却还是一无所获。
突然,有好多五颜六色的金鱼,从池塘里往床上涌。女孩赶紧把纱帐放下来,以挡住金鱼。可是金鱼还是从尚未合拢的纱帐缝隙往里钻,从两手之间。
我记得这样的梦,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外面有蝉鸣的声音,我醒过来。
床边正在看书的姐姐,转过脸来,对我笑笑:你醒了?
还有一次,我梦到了羊,醒来却发现身旁躺着女友阿星,两眼睁得大大的,正出神地看着我。
我诧异道:姐姐?
阿星:什么姐姐?你白痴啊……
我觉得很孤独,所以将女友抱得很紧。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
那是大二时的事。
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她是组成你生命的一部分。当她提早从你人生的舞台里谢幕,就那样轻飘飘的,从此消失不见了。而你却连让她知道她对你的重要都没来得及。那是怎样的一种孤寂?拖着残缺的躯体,未来的人生又该要怎样走完?
谁能告诉我?谁能填补这种空虚呢?
关于姐姐的转变,后来,我终于从爸妈那里得知了真相。已经是在我考上重点高中后了。
事情说起来很简单也很俗套,却让人唏嘘不已。
姐姐爱上了她们班的语文老师。两人发生了关系。姐姐怀了老师的孩子。被爸妈得知了。爸妈觉得这种事很丢脸。偷偷带姐姐把孩子打掉了。为了断绝姐姐再和老师来往,把姐姐从学校带走了。
据说那语文老师现在已是一名畅销书的作者了。
这件事情,我只跟一个人提起过。就是我大学时的女友阿星。
具体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提起的我都忘了,只记得我刚刚说完这些话就后悔了。长久以来,那是只属于我的秘密,轻易是不会告诉外人的。这么说,我已经不把她当外人了?
除此以外,别无解释。
可是她还是没有做到,让我能够推心置腹,让我不那么玩世不恭。
表面上,我们和一般的情侣没有什么两样,可是我漫不经心的话语,无所谓的态度总是令她大为光火。每每想跟我吵架,又吵不起来,都是还没开口,我就提前认输了,让她的火气像落入雪地的树叶,没有归属。
我丝毫不怀疑她对我是一片真心,因为换我到她的位置,可能早就忍受不了我了吧。这样的关系居然能维持三年,想想真是一种奇迹啊。
我猜想阿星大概无数次想要离开我吧,但最后都没有成功。
真正让她下定决心分手的是毕业。其实在当时我是完全有能力争取一个当地户口的。争取一个当地户口的名额,找一份不好不坏的工作,和她成家生子,好死不如赖活的过完我的后半生。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想留在那里,即使是为她,我也不愿意留在那里。一种强烈的想要回家的念头侵袭了我。一旦下定决心,就无法更改了。
诚然,和阿星分手令我的情绪很低落,可是也仅限于此。我无力去挽回,对于这段有始无终的感情,我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因为,我心目中的女神早已死了。
10
那天几乎在约瑟芬家躺了一天,其间想起了很多往事,一些并不愉快的记忆。
在我还没恢复力气以前,除了发呆,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转了个身,发现手边的床头柜上有一部电话,突然之间,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促使我意识中灵光一闪,浮现了一个电话号码。
那是阿星的手机号。
阿星的手机是我陪她去买的,号码当然也是我俩一起选的。
不过对于她的号码,我并没有特殊的记忆。
实际上也没有必要特意去记住吧,因为一般来说,别人的电话号码都可以直接存在自己的手机电话簿里,明明可以靠机器替你记住,有谁会去瞎费那个心呢?
不用问,我当然记不得她的号码,更别提分手后我就将她的号码从手机里删除了。
可是此刻我居然想起了她的号码,这不得不说是一种奇迹。一个又一个数字在脑中组合成一串11位数,明确而清晰的与她联系在一起,让我产生了拨打试试的冲动。
不过这个号码究竟是不是她的,我一点也没有把握。只是直觉应该是她的。
或者这个号码就算是她的,可那些数字到底是不是正确的,我也没有十足的信心。
当然就算是她的,数字也正确,谁又能保证这么长时间以来她没有换过号,我还能通过这个号码联系到她?
不过这些其实一点都不重要,因为现在的我,只剩下这一件事可以做,而且大脑已发出信号指示,我只是要完成这件行为本身,结果如何反倒没有关系。
就是说抛开我个人的情感因素不算,这是“我躺在这里发现一部电话”这件事情发展的偶然与必然。
好吧,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完全不知道。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很有可能的结果。
不过,对于当下百无聊赖的我来说,能听到阿星好听的声音(哪怕被她骂“神经病”),想必也是一种安慰。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拿起听筒,按了那一连串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