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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象弭

鹊之作巢,冬至架之,至春乃成。

【啸歌】

关于夫镡的故事很多,我只说其中一个。

在雪夜,一个赶路来借宿的人,十分窘迫。主人家可怜他,于是开门让他进来避风雪,结果一言不和,此人杀死了主人。见到这行色匆匆的旅人,女人都由衷地感受到一种绝望……他把弓挂上门廊,表示此所已有男主人……

“那越国腹地一定挂满了夫镡的弓!”有一个醉汉插嘴。大家被这戏谑逗笑了。

“我不知道这种歌谣还有多久能传唱?”女巫也不由笑了,匆匆收尾,轻叹一口气唱光,嘴唇有点儿麻木。

挤满宾客的石屋非常温暖,这是一个悠长的夜晚,武原君举办的冬至晚餐,晚餐很盛大,不少专程赶来的伶人与歌姬,还有流浪的神棍巫婆……武原君坐在主位上,穿着他所喜爱的白色衣袍,白狐大氅环绕着他矫健的腰身,内衣和衣带就从纯白的层层白缎中透出一抹猩红色,像所有年轻而幸福的继承者一样,武原君慷慨地抛洒他的兴致,享受众星捧月的愉快。

武原在地理上靠近吴国,风俗习惯也更接近吴国人,他们无视越国的夏历,使用十月为年末的商历,冬至就是元旦前狂欢,露台外,有一群看起来什么也不干,光靠等待的季节工,像鱼苗一样紧紧依偎,恭候武原君随手扔果脯和肉块出去,任他们疯狂地扭打抢夺,贵族们发出骇人的哈哈大笑。这是春秋末年的诸侯生涯,颟顸自大、醉生梦死……他们感觉到某种新力量的崛起,但彷徨无顾,用挥金如土来忘却忧惧。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这时夫镡的使臣来了。他们穿着用牛胶煮过的漆黑衣裳,撑着黑锦缎的帘帐,就像一队黑乌鸦闯入这片积雪的森林,大厅中的人们都不由自主地屏气凝神。

使臣向年轻的武原君行礼,传达夫镡的期望,他期望与武原君联盟。而联盟的最佳办法,自古以来,就是——联姻。

“他的女儿多大了?”武原君问。

“夏历新年的话,快满三岁了。”使臣回答。

“三岁?!”武原君大笑起来,“把全越国所有酋长的女儿都送来!我愿意为他们每个人都打开出海口和深水港!”

“女孩子成长是很快的。”使臣是一名严肃的男人,青黑的脸颊、冰冷的眼神、这种阴森的威严在武原君燃烧着松果和香榧的大厅中,显得分外格格不入——但显然,夫镡需要的就是这样一种格格不入。

“是啊,我只要等上十年就可以迎来一位新娘和一场横贯越国最东和最南的盛大婚礼了。”武原君笑着说,“看来我才是那个原地等待的人。”然后年轻的君主目光掠过全场,气氛转瞬变得凄凉,元绪自觉不妙,可偏偏他还是盯上了元绪:

“您叫什么名字,女巫?”

“元绪。”

“那么元绪,您也是夫镡使节团中的一员吗?”

“不,我只是独自旅行,凑巧唱了一首滥俗的武功歌而已。”元绪自觉无力,需要一杯浊酒和睡眠,头痛如裂,却又触怒了夫镡的使节。

“我们这里也有一个疯女人的传说,就在海岬上的卢亭。刚才你所唱的歌曲,就是她的人生,她还在苦苦等待……谁去打搅她,还会被吃掉。你去把她带来,告诉她,她所苦等的夫镡有新消息来了……就赏给你一根使节棍,跟随尊贵的使臣向夫镡通报武原的答复,否则,有得吃就吃一夜,没得吃就冻一夜。”

“那得先让我充充饥……”女巫刚想扑向食物,女人们咯咯笑着都挪开了,她就摔到了烤羊肉与坐垫之间。武原君是一个眼眶湿润的色鬼,他顺势一把抱住元绪,撩起了她潮湿的裙子,元绪惊笑起来,像跳一支回旋舞般脱身而出,绕着夫镡那队黑衣使臣跳起舞步翩翩……武原君微笑着派六名士兵押送她去海岬。

【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小气鬼,收留我的时间还不够烤干我裙衫……”元绪小声叽咕,这声音被狂暴的大海吞没了。海边的冬至夜非常冷,休眠中的树和茅草发出刺激的气味,正是严酷冬夜的气味……

元绪的湿裙子先是缠在腿上,随后变得硬邦邦的风帆般被风鼓动,她不禁浑身颤抖,这种冷到发抖的直接反应她经历过很多次,但没有哪次像这一次,充满玩笑又无奈的意味,士兵们和她打着趣,说她会被那个女妖怪啃掉手指,或是被撕下整张皮晾在悬崖上……他们用各种惨状吓唬她,惹得她随时纵身跳到某位士兵的身边,紧紧贴着男孩热乎乎的脸庞……男孩们非常享受这种撒娇,直到走近海岬,那所荒废的堡垒就藏在松林后边。

伐木工曾在这里驻扎过……把热辣辣的尿液浇灌到海岩上。

还有渔民、季节工,来捞海菜和贝壳……

但一到夜里,那座能够抵抗台风的堡垒,就变成黑黢黢的妖怪巢穴,就连最无聊、最大胆的人士也没有意愿停留。

士兵们停下了脚步,原来轻松亲切的脸庞变得麻木残忍,他们用冷冰冰的目光和长矛尖作为送别——驱赶元绪独自一人走向海岬。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三十年前,在雪夜,一个赶路的人,十分窘迫,到此借宿。他大概走了很远的路,为躲开海上的追捕,又泅渡过刺骨的海峡,爬上海岬时再也无力前进一步,主人可怜他,于是让他进屋,把炉塘边的座位让给他,给他吃了晚餐……结果一言不和,这个忘恩负义之徒就杀死了主人,并取出他自己那把用象牙骨装饰的弓,挂到了门口,表明他才是这儿的新主人。他尽享温柔窟的所有养分和所有可以幻想到的好处,简单地来说,他享用了所有长腿的东西(比如女主人、女仆、男童、家具、狗、马……),很快恢复了元气,就抛下这所充满凶杀和兽性的房子,去了南方,在山丘起伏的南方,他摇身一变,成为今天越国最大的霸主——夫镡。今晚,他派来使臣,想把他出生刚满三年、以山丘之神命名的女儿嫁给武原君。

元绪推开篱笆,走进破屋。

房子已基本坍塌。

元绪在横陈着碎石和枯木的地面挪移,不时被绊住……荆棘在原本的灶台旁生长,从梦中惊醒的山雀飞向房梁,好奇地交换着啾啾声。

“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元绪开始轻轻地哼歌。

“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墙那边传来轻轻的相和声。

元绪的心脏就像冰面下的鱼骤然被拖上了岸,立刻冻僵了——她知道是自己的站立姿势发生了变化,紧张拉伸了她的背部,使她的身体打开,接受危险和低温的侵袭……

鬼怪,元绪在冒险旅程中,并没有遇见多少,鬼怪们多少有点滑稽的执拗气质。

野兽,在这种年代比人类更多,你必须提防尾随而来的狼偷偷地在你颈边呼气,并一口撕开你的咽喉。

但比前两种,更可怕的——是人。

人,必须比妖魔、比野兽更顽强、刚烈、柔韧、雌伏,才能在这美丽而凶暴的大自然中生存繁衍下来。

人,是瞬息万变的。

元绪慢慢走向墙角,那团浓到化不开的阴影,和分不清是海雾还是飘雪的气韵啮合到一起,如同一张吞噬鼬鼠的蛇口。

这时,她看到了那个女人——

那个独自等待的女人。

站在雾气之中,褪色的衣裙仿佛是黏在浓雾上的苔藓,蓬乱的长发遮住了半张脸一直拖到脚后跟,头发的缝隙间露出狂乱的眼睛,她抱着鲨鱼皮做的箭囊,就像紧紧抱着一个婴儿,这箭囊在那个时代被称为“鱼服”,她的怀抱中只剩下这只空空的箭囊,因为那把弓已经被无情的男人挂上了门楣。

“他让你来的吗?你是他的信使吗?他要来接我了吗?”女人惶恐地问。

“不,我不是他的信使。”元绪回答,“但我可以把你带到他的身边。”

“……今晚?就是现在?”

“就是现在。”元绪继续走近。

“不不!别过来!”她抱着头蹲下来,“你来得太迟了,我已经变成了这副鬼样……他看到我不会高兴的,我得把头发洗一洗,还有腰上的赘肉……”

“你可以慢慢打扮!”元绪安慰她,“别急,他已经等了很久,还可以继续等下去。”

“……他可以等?”女人狐疑地重复,然后哑然失笑,“不是他在等!”她徒然尖叫,暴怒地尖叫,跳起来挥舞着手臂,“是我在等!等!等!是我在等!”

“你说得没错,是你一直在原地等待……”元绪半蹲下来,避开她长长的指甲。

她一直、一直在等待那个男人回来,不愿离开这地方片刻,甚至不敢到别人家去吃饭,即使离开,也会把“鱼服”放在灶台旁,“如果他看到鱼服,就知道我只是稍微离开一下。”她担心他正在前来的路上,会与她交错而过。所以她不参加庆典,也不参加交易集会,渐渐地她再也不出去,她用面颊轻触鱼服,就像男人在轻吻她的眼角……房子外长满了灌木,青藤蜷曲着攀上屋顶,钻进瓦片之间的缝隙,别人都说是一个疯女人住在里边,或者说她早已离开了,和夫镡一起走了,生活在他壮丽奢靡的后宫之内,每天吃着柿饼呢。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女人扑倒在地,呜咽着,接着嚎啕大哭,她已经没有眼泪,但需要嚎叫来表达她的懊悔、愤怒和恐惧,当她一直期盼的事情突然实现时,她却惧怕迈出那久已期待的一步,去接受那个姗姗来迟的结果。

在结果来临之前,正是最不安、最危险的时刻,元绪清楚,几乎一半的失败发生在开头,另一半发生在最后一步。

“来,把你的手给我,我会带你去见夫镡。”元绪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他不会再要我了……呜呜呜……”女人捂住双眼。

“妖怪要有妖怪的气概!”元绪鼓励她,“打起精神来!把自己化成一道光、一道闪电,把小腹上的肥肉消除掉,重新变得妖娆美丽,让夫镡拜倒在你脚下!”这鼓励无异于揭穿,“你难道不是武原君豢养的守护者吗?就连门口挂着弓,刚刚我查看了,都是‘武原自乍’的字样,这是武原君的旧城堡!你当初忠诚于主人去引诱夫镡,现在不是该继续尽忠吗?!”

“不不不!”女人退缩到墙角,手指抠动着砌石,“不要在晚上讨论伤心事,不管多悲伤的事情,多么的自欺欺人,在白天怎么说都没关系,但不要在晚上!”她真正地哭起来,晚上令戒心和防卫能力都下降了……但元绪继续步步进逼,“你才是那个雪夜借宿的人,是你吃掉了那家女主人的灵魂,像鸠鸟占据了鹊巢而住了下来,然后以女主人的姿态,接待了流亡的夫镡……”

女人捂住头,她后退到墙角。痛苦万分,就像头要裂开一样,然后她真的裂开了,瘫软在地,流出了腥臭的汁液……从这荧光闪闪的汁液中,浮现了当晚的往事——

男主人回到家里,要家人都赶快转移,因为台风就要来了,女子已经爱上了借宿的夫镡,变得难以忍受自己的旧主人,于是将男主人杀死,塞进灶台里焚尸。这时海啸发生了,海岬下的聚落被淹没,很多人都死了。

元绪拉住了她“现在离开这里吧,再也不会有人来找你了。”

“我不走,不走!不走!”女人狂喊起来,拉扯头发,死命地掰住墙壁,凹凸不平的墙面擦破了她的皮肤,挤压她的骨骼,她已经不成人形,拼命地往墙上撞,情愿与墙壁融为一体……是的,她已经半身融进墙壁中,浑身流淌着藏青色,一种海洋生物的光泽。

元绪揪住她,被她强拉进去,一直隐没到墙体里,手全被磨破了。血涌了出来,周身都是油腻的臭海鲜的味道,那种柔软的触觉,包围着元绪……作为一位召唤深海鱼怪的巫师,这种感觉就是被召唤的鱼怪游过冥海与人间的交界线,所感受到的疼痛感吧,现在她也切身体会到了这种穿越界限的煎熬!

突然有人拉住了元绪的脚,把她向后猛力拉出去……元绪的手指和女人的手指脱开了,疯狂的女人对元绪凄恻一笑:“走吧……我害怕我所等到的那个人,已不是我所需要。”石墙合上,把她整个包合在里边,就像温柔的牡蛎保护它的珍珠。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把元绪拉出来的,是武原君。“你这个假冒的女巫,不要像蚌壳精一样逃走……”他咆哮着,然后狠狠地吻元绪……元绪甚至来不及闭上眼睛,于是用手上的东西狠狠地砸了他一下,两人都摔倒在地,大喘气。

刚才元绪手上的东西,是砌成墙壁的一个蚝壳。

这是海边常见的蚝壳墙,比普通砌石更牢固。

一切幻象,都是被砌在蚝壳墙中的某只蚝的回忆。

“这是一个渔夫们当作普通生蚝带上岸来的‘狂蚝’,被撬开时就会分泌毒素,人吃了会发狂……我的父亲,他喜欢女人,对女人们很慷慨,无论是贵妇人还是农家小妞,都能激发他的爱心。他在这里安置过一位渔家少女,但据说,后来她吃了‘狂蚝’而发了疯,也许她只是难以忍受我的父亲……”厌恶他人、以及厌恶屈从于可恶之人的自己,狂乱的因子随着潮汐飘荡,被生蚝吸纳,在柔软的肉体中缓慢地长大,生蚝像岩石一样保护着内心的丰腴,最终疯狂却当作食物被穿肠而过……武原君告诉元绪。在火光下,他显得很有气态,而且英俊。

“它希望也为人所爱。”元绪轻声道,她轻抚那只摔落的蚝壳,上边的血迹,一半是自己的,另一半是从武原君头颅上砸出来的……

武原君把元绪的法器、乐器(一把很好的筑)都带来了,“说了那么多借宿的故事,哪一个才是我们的?”他问,“别再回到那帮优伶、阉人中去了,那种腐烂的甜腻味……”

“你的侍从呢?烤肉厨工、切鱼男仆、穿衣男仆呢?君主借宿郊野,不是会带着两百人的仆人随从吗?”元绪生气了,肚子发出叽里咕噜一长串呻吟,“我需要食物!”

——谁都没有带。

——这里只有我。

“你像饿鬼一样把我撕了吃吧,不过请轻一点。”武原君没有笑,他的影子在墙上投射出巨大的样子,就是海蚌张开双壳,迎接硌人的海沙。

元绪挪动了一步,砸出了蚝壳。砸得武原君更伤了,他也笑得更开心了,“难道你就没有一心一意所期待的人?”

“当然有。”元绪喊,我也是拥有过去的人:那之后,都不过是妖娆靡丽的私生活,令人悲伤的淫靡罢了。“之前纯洁的我很好,如今妖冶漫游的我也不错。”元绪莞尔一笑。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遍布越国的君主有趣得很多,武原君是其中一个,可惜,二十年后,三岁的女孩长大成人,拖着满身海藻游过海峡,成为他的夫人,武原君和她总是矛盾重重,他们是这个时代的英杰,步调却始终无法一致,他的轻浮、他的笑话、他的执拗,随着年龄的增长,都越来越令人难以忍受,夫人忿恨之下,请刺客暗杀武原君和他的五名嬖幸,用倒须钩和弓角扯出他们的肠子,在炭火上焚烧……武原的海岬崩塌了,整座贝壳之城陷入汪洋。现实,比梦,更接近海市蜃楼。

但现在是最长一夜之后的清晨,元绪和武原君在海风的呜咽中一起醒来,爱的流失、错觉的自我,使他们空虚得默默无语。废灯塔的夯土,十万枚蚝壳砌成的旧墙基,遮盖废墟的朽木,笼罩头顶,将他俩的鲜嫩躯体再次合拢在一起,就像含着贝叶的海螺,爬上海岬干枯死去。

这座堡垒,原本是武原君的父亲——老武原君建筑在海岬上的灯塔,称之为“卢亭”。他指派了一户蚝场工人看守卢亭,工人的女儿长大了,老武原君就把她占为己有,对于诸侯大夫们来说,这是很正常也很轻易的事情,他才不会在乎那女孩爱过谁、将来会爱上谁,那女孩和灯塔一样都是属于他的财产……直到某一天,一个落拓的男人流亡而来,她救助了那个男人,沉睡在心底的情感被唤醒,她期望能按自己的意愿来生活……但谁也不会允许她离开、谁也不会带她走,所有人只想从她身上榨取最鲜美的汁液,然后将她丢弃在原地。

她作出了她的抗争与选择。

因为弓箭具有辟邪的功能,把象牙做的弓挂在门口,表示诞生了儿子、或者指明男主人在家,因为这把弓一直挂在门口,犹如一道严厉的结界,狂蚝女出不了门,所以被困在卢亭内;武原君把弓放下,卢亭就不再闹鬼了。

元绪把空蚝壳抛进海里。

蚝壳被风吹回岩石,发出空洞的“砰砰”滚落声,估计它滚不回海洋。

武原君有些疲倦,贪睡而清爽,这大概才是他的本色,至死都保持的少年意气,“关于我父亲……老武原君的艳情曲,你又能唱多少,元绪?”那些难堪的往事,一代又一代荒王暴君的遗产,比嵌进喉咙的鱼刺更难缠的回忆,他领着元绪下山,喃喃自语,“有人说父亲爱上蚝场的女婢,跳海殉情;也有说他是过于暴戾,被造船工匠谋杀,尸体砌进船体的龙骨,如果传闻都是真的,每一寸滩涂都布满了他的亡灵。”他莫名一笑,总之父亲一死,一个家族的衰落也不过眨眼之间,这是后进之秀与老世族进攻与反扑的鲨鱼时代,是陷入背叛的漩涡还是跳进堕落的瀑布?武原少主的选择,明显是后者。

元绪突然顿生厌倦,兴许得抛弃眼前这一片海滩,他们才能真正成长成人。

“其实,老武原君并非死于意外,”少主转过了身,“而是吃多了蠔肉堵塞肠胃,饱受便秘之苦,据说是台风前夜,他跑到这一片转移民众,因为跑得酣畅,突然想大解,于是被海啸追上淹死的。真是可笑的死亡。”他自嘲,“别人的父亲战死沙场,死于开拓疆土,死得英勇无双,而我的先祖,却死于肠胃炎和臭粪坑……”

元绪刚想安慰他,却忍不住笑起来。

武原君也在笑,海风搅乱了所有的猜测,每个猜测都如此滑稽,充满必然的逻辑,至于老武原君到底是怎么死去的,已经不重要。

昨晚等待在露台外的季节工下海滩,从礁石劈下蚝,或者捞起深水中的大蚝,从冬季到次年春天,是蚝最肥美的时期,无论是生蚝还是蚝干,都能换取巍峨城邦中贵族的口水和施舍——谁都不是白白等待的。

好一会儿,元绪与武原君只是傻傻地看着蚝场的劳作,看得出神,直到海风扫尽了强忍不住的笑意,他俩走下茅草俯卧的小道,到最后分手时,也只说了一句话——年轻的武原君擦去呛出的眼泪,说:

“人们只叨念着海市蜃楼的破灭,却从不幻想蚝贝也会死于梦碎。”

2008.09.09-2014.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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