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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恶

史载:檀王二十年春二月,峰子以出妻恶于剧氏。

我是直到次年二月才回到琰邑的——在郕邑整整待了五个月。郕邑的增筑工作终于完成,它比以前更为高大,更为坚固,也更使国人侧目,议论纷纷。回到琰邑的时候,还好,国君虽然依旧病恹恹的,却还没有很快撒手尘寰的征兆。

见过国君,复命以后,我回到家。剧氏和惋都来到门前迎接我——虽然在郕邑的时候,郕扬也经常会知趣地献上几个女人来解除我客地的寂寞,但那终究是暂用的,不比她们,是真正我自己的女人,见了面总会产生一种亲切感。我高兴地抱起女儿小惋,大步向家里走去。

旅途劳顿,当晚我没想宿在卧室,或者叫惋前来伺候,依旧跑去书房。可是才读了一会儿竹简,就觉得倦意上涌,连打了三个哈欠。我卷起竹简,随口喊了一声:“叫寒过来。”

可是等了好一会儿,竟然什么反应也没有。我有些生气,又喊了一声,这才有一名家奴躬身进来禀报:“主……主人,寒已经不在了……”

“什么不在了?”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家奴鼓起勇气回答说:“她……她已经死了。”

“死了?!”我猛地站起身来,袖子一拂,不小心把案上的竹简都扫落到地上,“她是怎么死的?!”

在家奴中间查问了很久,才终于得知真相。原来我才动身前往郕邑,剧氏就借口“暗行妖法,诅咒主人”,把寒捉来拷问。寒坚决不肯承认罪名,最后竟然被活活地打死,扔到郊外去喂了野狗。

我气得七窍生烟。这个狠毒的妇人,表面温柔恬静,却瞒着我做出这种事情来。我立刻闯进卧室,把她从席上揪了起来。剧氏一开始还很惊慌,等听清楚是责问寒被打死一事,反倒变得镇定了。

“夫君果真很喜欢她吗?那真是很遗憾啊,”这个女人,竟然还在摆主妇的权威,“您若是早将她纳为侍妾,她或许可免一死。她如今还只不过是一个奴隶,杀死一个奴隶,不至于惹您发这么大的火吧?”

我怒气上涌,竟然蒙蔽了理智,毫不留情地一脚踹过去。剧氏惨叫一声,打着滚摔倒在地上。她若是就此服输告饶,我的满腔恶气或许会逐渐消除吧——寒终究不过一个奴隶而已,虽然死得可怜、可惜,却犯不上为她闹得家庭不安宁,况且,我那妻子可是剧卿的女儿呀!

但那个女人却在此时激发起了名门闺秀的臭脾气,伏地大哭,一边哭一边喊叫:“夫妇恩情,竟然比不上一个奴人女奴……我要去告诉我的父亲,还有我的兄长,你竟敢这样打我……”

不在这时候提起剧棠还则罢了,提起剧棠我就一肚子火。我扑上去一把揪住这个女人的发髻,劈头盖脸狠狠地给了她两巴掌:“想用你父兄来压我吗?是啊,你父亲是世卿,我不过一个没有根底的大夫而已!可你既然嫁了给我,我就有权处置你,甚至休了你!”

“你休了我吧,你休了我吧!”那女人一把抱住我的大腿,用头使劲撞着我的小腹,“为了一个女奴你就这样打我,我颜面何存?我还怎么在你家中立足?你还不如休了我呢!”我一个措手不及,竟然被她撞得连退三步,差点摔倒在几案上。

“为了一个女奴……你这个愚妇,你懂个屁!”她不提醒还则罢了,她这样一说,我却突然想到,寒是郕扬送给我的,八成还肩负着监视我的任务。此番离开郕邑的时候,郕扬对我的态度突然转冷,一开始还以为是没答应他给城砖上釉所致,如今想起来,或者他已经得到寒被打死的消息了?

“哼,我也是奴隶出身呢,我本是你家的奴隶呀,如今你落到我手里了!休了你还不容易!”我大怒如狂,又飞起一脚,把这女人狠狠踢倒在席上,转身就取了笔简,写成一封休书,扔给惊慌地等在门外的一名家奴:“去,把此休书送到剧卿府上去!”那家奴答应一声,急忙捡起竹简就跑出去了。

主人和主妇吵架,说要离异,作为家奴的,即便不好劝解,也应该尽量把传递休书之类的事情拖延下来才好,可这个家奴却似乎面有喜色,一溜烟地就跑掉了。我当时正在火头上,竟然没有发现这个疑点,更没有仔细思索,后来才知道,原来他才是郕扬安插在我身边的钉子!

看他跑得远了,我才转过身,看到倒在席上的剧氏——她竟然一动不动,唇边却有一抹血痕。我这才有点慌了,急忙俯身查看她的伤势。伤势很重,没想到我急怒之下,打人竟然有这样的狠劲。可是到这个时候才后悔却已经来不及了……

以后发生的事情,才真的让我懊悔不已。翌日一早,剧卿就派人来把奄奄一息的女儿接走了。我这才打算亲自登门去道歉,想要收回休书,却被剧府的家臣们乱棍赶了出来。我知道剧卿未必真的愿意接受那封休书,结束这桩婚事,可是看女儿被打成这个样子,也气恨得失了常态。倘若我不写休书,这终究是自己的家事,剧卿除了责骂我以外,没别的法子可想,而既然有了离婚的借口,他自然不敢再把女儿留在我家里。

垂头丧气地离开剧府,才走了不远,驾车的弧增突然对我喊了一声:“家主,你看后面。”我扭头一看,只见剧谒咬牙切齿地亲自驾车追了过来——也不知道面向前方的弧增是怎么发觉他的,大概是早有预感吧。我当然不是剧谒的对手,这小子一发起狠劲来,说不定当场把我打死。我急忙招呼弧增:“快走,快回家去!”

像一条被咬伤的癞皮狗一样,匆忙逃回家中,我立刻叫钟宕等人关闭大门,手持武器严密戒备,不管剧谒怎么砸门,就是不出去见他。好不容易挨到红日西沉,钟宕才前来禀报:“剧公子已经回去了。”

我大出了一口气,晚饭也吃不下,只觉得浑身酸软,倒在席上就不想动了。此时心中又是惊惶,又是恐惧,又是懊悔,知道剧氏是一定不会放过自己的。他们如今势力庞大,若真想收拾我,连国君也未必拦得住。可越是害怕,神思越是困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沉沉地睡去了。

梦中的世界是平安宁静的——虽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未必每次都能一一对应。我感觉自己置身在郕邑附近的温泉中,单独一人泡在木桶里,温暖的泉水整个包围着自己,身心无比的安详和恬静。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身后传来脚步声。我慢慢转过头去,就看到一个女人撩开门口的纱帘,缓缓走了进来。白皙的肌肤,银色的头发,那分明是寒啊!

我猛然想起来,寒不是已经死了吗?同时也意识到,自己这是在做梦啊!我在梦中见到了寒,这是思念的具象呢,还是她阴魂不散前来托梦呢?!我觉得背脊一阵发凉。

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寒微笑了起来:“是的,我已经死了啊,主人。但并非是我前来托梦,而是你内心的思念和我灵魂的残存,经纬交织所得出的结果。终究,世间万事万物都是相互关联的……”

我越发害怕了,不是害怕对方很可能是个阴魂,而是害怕她所说的离奇的话。我预感到,在这个梦境中,有很不寻常的事情即将发生。

寒慢慢走到木桶边,跪了下来:“主人,请让奴婢为您擦背吧。”我有些肢体僵硬地转过身去,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寒轻轻的叹息:“您还记得深无终的话吗?深无终认为人类都是平等的,本没有贵族、奴隶之分。您还曾为他不能把自己的理论一以贯之,轻视奴人和犬人,而嘲笑过他呢。可是您自己呢?您并不因为我是奴隶而鄙视我,却因为我是奴隶而忽视我的死亡……”

我感觉到一条粗糙的浴巾在自己背脊上摩擦着,心情逐渐舒缓下来,一言不发地听着寒的说话:“……您所以责打您的妻子,真的因为她杀死了我,因为她伤害了无辜的生命吗?还是因为她触犯了您作为家长的权威,还是因为您怕郕扬会因此认定您与他不一条心,而考虑对付您呢?您将她休去以后,心中不是万分懊悔,怕剧氏会与自己为难吗?”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恶生乐死,是人的天性,我因为害怕自己被卷进波涛汹涌的政治漩涡,而忽视了你的死亡,这是可以原谅的吧。但抛弃个人的因素,而忽视你的死亡,我其实和深无终没有区别呀。众生平等,其实只存留在理论中,实践起来,真是困难重重呢。”

“实践起来,当然困难重重,”寒笑道,“但个人行为的贯彻,却仍只在一念之间呢。奴婢并不奢求主人放弃个人的生死荣辱,但希望主人能够放弃世俗的生死荣辱呢。”

我悚然一惊,猛地回过头来:“你……你在说什么?你真的是寒吗?你所说的这些话,绝不会出自一个奴人女奴之口。是我内心的想法,在梦中借你的口说出来,还是谁指点你前来对我说这些话的?!”

寒微微摇了摇头:“主人,您一直待奴婢很好,奴婢却未能给您带来真正的好梦,或者您所期待的,足够奇异的梦境。那么,这最后一次,让奴婢使您的这一个梦境,真的可以毕生难忘吧……”

恍惚间,我跟着寒离开了温泉,我跟着她在旷野中前行。四周是昏濛一片,我无法判断此刻是白昼还是黑夜,这里究竟是我熟悉的地方,还是陌生的地方。我就这样跟在她身后,看到她长发飘拂,而自己却感觉不到有丝毫的微风。

远处没有山,也没有水,昏濛的天和昏濛的地,交界处仍是昏濛一片。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一成不变的地平线上,终于露出了一抹树冠。

树冠极快地放大着,仿佛我们不是步行,而是骑马疾驰,向它靠近——不,世上又哪里会有如此迅捷的奔马呢?即便萦毁灭的那一日,被燃拥抱着飞行,也远没有如此快速。我们几乎是转瞬间便来到了树下,啊,那是多么巨大的一棵树啊!

是桑树。当来到树下的时候,我已经看不到那树冠了,树冠仿佛直插入云天之上,并被浓重的昏濛彻底吞噬,但根据树皮的纹理,我能够判断它的品种。这是一棵我非常熟悉的巨大的桑树……不,熟悉它的应该是彭刚——这分明就是南方的天柱绛桑啊!

“绛桑依然存在吗?”我似乎在问寒,又似乎在自言自语,“还是说,这个梦境又已跃至一千两百年以前……你带我来这里,究竟为了什么?”

“我带您去见一个人,您一直想要再见到的人,”寒在前面领路,头也不回地回答道,“仙人忽荦曾说她处于一种奇特的境况下,因此无法带您去见她……”

“燃吗?你是在说燃吗?”我紧走几步,跑到了寒的身边,“燃,她究竟怎么了?她究竟在哪里?!”

寒用手往远方一指:“看,她就在那里。”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在绛桑之外,昏濛当中,大地似乎已经破碎,无数的地块如同岛屿一般漂浮在虚空当中。而几乎每一个地块上,也都竖立着一棵巨大的桑树——虽说巨大,那也只是对于凡间的树木而言,相比绛桑则要小得多了,或者不如说,仿佛是绛桑的具体而微。并且,每棵巨大的桑树上,都垂挂着两到三枚巨大的灰色的茧状物。也不知道怎样一来,我们竟然身在一个茧状物的旁边了——梦中无所不能,我也不必去细究其中的原由。

“难道说……燃就在这个茧中?”我有点哭笑不得,“她又不是蚕……”

“蚕能结茧,青虫化蛹,您怎么知道别物便不会如此异变?”寒微笑着解释说,“在您所处的世上,万物都依照统一的规律存在并发展,您都已经司空见惯了。但在更广大的宇宙中,那种更统一更高级的规律,真正的大道,您又了解多少?您怎么知道一个人,并且是与您完全不同的人,不能够如蚕一般在茧中生存呢?”

我实在无法接受她这种不算解释的解释:“你说她在里面,她就在里面吗?我无法看到她,怎么能相信你的话?”

寒表情神秘地摇了摇头:“您想撕开茧来看吗?可是一撕开这茧,她就必死无疑呀。”

“这不过是一个梦境,”我突然大叫了起来,“在梦中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即便我在梦中撕开了这茧,现实中的她也应该不会受到丝毫影响才对!”

寒仍然轻轻地摇着头:“您真的能够确定吗?确定梦境不会对您,或者对她产生影响吗?空汤之梦,不是已经影响到您对眼前事物和自身处境的观感了吗?您真的打算撕开这茧来验证,她是不是会就此死去吗?”

我无言,并且身体如同僵硬了似的,只是牢牢地盯着眼前这一枚巨大的茧,却不敢伸手出去撕扯,甚至,不敢去触碰。耳边继续响起寒的声音:“您不了解燃,不了解她们这一族,但我不同……因为,她正是我的祖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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