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逃票坐上开往西南的火车去赴约。
傍晚,窗外移动的物体在我眼里像秋冬的叶子,渐渐由原本的色彩转化为枯黄,再遗落而终成炭黑。
我更年少之时,并未像大多数人那样步入凡俗那飞扬的欢娱,由于自身缺陷所筑成的障碍,与身边的人有无形的距离难以交流,敌视从小到大扼杀天性的集体生活的残忍与冷漠,我自以为识破它那友爱的虚假性质,又由于不愿牺牲自由,在社会的罗网中甘心循规蹈矩,来换取那众人皆醉的奖赏,在逃离的途中既陷入苦闷,也渐感自足,在自足中自渎,在自渎中深感堕落,并为人的有限性感到哀恼。就在有限的恩赐中,我们亦不能把握,被欲念、软弱、掌握权力的恶所控制,既不能找回自然的本性,亦无法远离各种不洁的诱惑。我在工作了一段时间后,决意告别城市异化的生活,住进深山。
初冬某一天,我割了一下午的芦苇,躺在地上稍作歇息,不自觉睡了过去,太阳顷刻被乌云遮住不再照耀身下的土地,我受到湿潮的侵袭,次日右肺开始隐痛。紧接连下了一星期的雨。天晴后我下山买火车票返家,回去吃了点阿莫西林和止咳药略有好转,没有在意。谁知三天后病情加重,呼吸困难,被送往急诊室。危险期过后躺在冰冷的仪器上进行各项检查,又按国家条例必须到防疫站化验是否患肺结核,最后确诊为急性肺炎。治疗方案是吃药,打退烧针,每天输液(五瓶左右)。主治医生来查房时若无其事,不说任何有实质性的话,也不提疗程。若假装对你关心起来,则笑的让人觉得可怕。三人间的病房挤满喧哗的病人家属,热闹倒冲淡一些本不该有的冷漠。二十天后出院,只是还留有慢性隐患,需要较长的休养期。
就在火车行进的中途,一度被歼灭的病菌聚集自己的能量,开始反攻了。尽管是在炎热的夏天,我却感到冰冷,呼吸不适,坚持了良久,脑子也开始如锥刺般疼痛,临时在双Z城下车。
四点钟的方向,浅灰色的时间。黯淡的前奏中已含了增白的迷雾,一层薄薄的空气中的杂质,几乎看不到的白,正缓慢地危害着人们的身体,对不在意的人来说,这一点点增白不会让生活的底色更加混杂,黑暗毕竟披着霓虹的外衣。因我受伤的呼吸对异质气体很敏感,容易咳嗽,有位朋友跟我开玩笑说,我可以作为检测空气质量的仪器。
我不能停下来,靠走路产生一点热能。街上行人渐多,有家小吃店开了门,油条还没炸好,我进去吃早餐,先要了杯热豆浆。外面摆了两张桌子,屋内也有两张桌子,一张放着几笼待蒸的包子,我坐在另一张桌子,面朝里墙。过了会儿,在油条端上来的时候,来了一个女人,穿着件葡萄紫的针织开衫,与接近到脚踝的长裙,坐在我对面。
我吃完就在那里坐着,她还没有吃完,抬起头,似乎看出我脸色不适,又注意到放在我脚下旅行用的背山包。在我即将起身之前,她问了我一句:“你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是不是有点不舒服啊,怎么了?”
我把情况告诉了她。说一会儿到医院看看吧。
我就是医生啊!她说。
啊?
你坐了夜车,即憋闷又一晚没睡觉,先好好休息一下吧,没什么大不了,马上就会好。
你是哪方面的医生?不是收容精神病人的吧,把我当做……
哪里,我是牙医!
那也懂得内科?
在医学院的时候,学过一些……相关的概论。
我待会儿随便找个旅馆安身吧,谢谢你。
你到我的诊所里来吧,里面有一个小隔间,有张折叠床。
可以吗?
没事,来吧。我的诊所就在前面呢。我姓陈,名晴。
她带我去她的口腔诊所,我一开始跟在她后面,她穿着平底鞋,待与她并肩而行时,一米七六的我只比她高约5cm(可以忽略不计)。陈晴取下锁,我推开玻璃门,她给饮水机通上电,向我拿出两种抽屉里的常备药,坐到柜台后面的高脚椅上说我先眯一会,好困。我倒杯热水服完药后,坐在主厅的沙发上,注视着她用手托住下巴与浅红的腮帮,胳膊肘压在柜台上入寐的样子。
二十分钟后,她回过神来:“你先休息吧,店门开着。八点会有一个实习生过来,我回家有点事。”
她走到后面,用钥匙打开小隔间的门,没窗户黑洞洞的,她摸索到开关,灯亮了。狭长的空间,摆着医疗器具,石膏模型,靠墙安放有一架折叠床。
我倒头睡下。不知多久,迷迷蒙蒙感到人进人出,稍微抬头一看,陈晴穿着白大褂,围着口罩,来回拿工具和清洗用品。等我起床时人已经不在,读了她留下的纸条,说去车站送人下午回来,让我帮忙看店。
三四点她给我发了条短信:“我已经到家了,你过来坐坐吧,顺便洗个澡,换身衣服。”
我给她回电话:“你家在哪儿啊,我不知道。”
陈晴告诉我地址后,我用了十多分钟摸索到她家,门开着,我不确定的探身进去,她正在弯腰拖地,换了身吊带家居裙,长发扎成马尾。
打了个招呼后我有些不好意思,没跟她多说话,直接拎着要换的衣服进了卫生间,把门反锁。洗完出来后,她给我拿来葡萄和橘子,喃喃自语道自己平时不怎么吃,马上快放坏了,可算是有客人来了。
这是一个单间标配的房子,一张两米宽的床,两张桌子,一个衣柜占去主室的大部分面积,不方便的厨房没有地方安油烟机。卫生间旁边的木架和地上放着一些玩具,一看就是小女孩才玩的。
她向我坦白,今年五月份刚离婚。有一个八岁的女儿,小名叫芒果。
接着她讲起了之前的婚史:
婚后他对我很冷漠,完全是家庭冷暴力。有一次我没惹他,他没来由把我买来玩的吉他给砸了。我是偷偷弹琴的,他不喜欢这些文艺气息的消遣,不喜欢我打扮得漂亮,不喜欢我穿明亮时髦的衣服出门。在家里我过得越自在他越生气,我一直委屈极了,搞不懂什么原因,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很少回来,但在外面并没别的女人。这个家彷佛只有我们母女两人似的,孩子也很缺父爱。直到今年三月,跟他一起出差的同事打电话告诉我,他说你老公跟公司的另一个男同事常去宾馆住,还不是标间,是只有一张床的情侣间。我这才恍然大悟,他竟然是GAY啊太可怕了。我请了个私人侦探去跟踪他,录了音,证据都掌握了。我提出离婚时,我问他再多话,他都一言不发。我当时非常恼火。所有积压的情绪都上来了,直接把家里的电视机给砸了。法院说法律只规定男方在外面找女人才算出轨,我的证据不成立,男方不属过错行为。签协议时我为了要女儿,所有共同财产都放弃了。
这时她暂停,起身从冰箱里拿出两瓶啤酒,我接到手上启开盖子。我喝完后她还没喝几口,跟我讲起那个男的家世,让我觉得有些可怕:
我女儿芒果的奶奶今年得绝症死了,才五十岁出头。几十年前闹饥荒,她还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无依无靠,从我们村一路跌跌撞撞走到我女儿的曾祖父的村庄,他当时家境很好,看到这个在异乡讨饭的女孩,就把她带回家了。给她饭吃与衣穿,但天天让她干苦活。几年后被老头许配给了长子,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那时她肚子已经有点大了,长子不愿意但无奈接受父命。她几个月后就生下一个女婴。这个女婴就是我女儿的姑姑。女儿的奶奶怀疑我们村里人都知道她的个人史,尤其怀疑我在背后讲她坏话,所以我无论对她怎么好,她还是经常挑剔一些事情来刁难我,临终时在医院,身边只有我一个人在照顾她陪伴她。死前她满脸流泪向我道歉,后悔地说不该对我不好。
我问:“生下来的那个女婴后来怎么样了?”
“芒果的这个姑姑啊,比她爸爸大好多岁。在我怀女儿前一年就不在世了。她年轻的时候想要嫁给自己喜欢的男人,家里坚决反对非要包办给另一个人,她一言不发,回头就喝农药,被及时发现救回了。二十多年后,这个男人一把年纪开始跟邻居一个阿姨好上,有了外遇。他还没产生要离婚的心思,但被她发现丈夫跟其它女人有染,没当面质问一句也不闹,又直接喝农药这次真死了。”
陈晴手机连响了三声,她没理而是关机。这时外面有飘来的云层遮住太阳,屋内的亮度被调低。我拿热水壶去厨房灌好水烧开,拆开桌上放的两袋苦荞茶,一份泡在她的杯子里,我的则找了个碗来盛。她与我对换位置变个姿势坐着。
我给她讲起之前两年的生活,住在终南山里几个想要过隐居生活的人聚在一起的日子,山民早就搬到山脚下的小镇住,空下来的土房租给了我们,然后在周围种了些地。每天六七点起床,各自读书,修行。然后去砍柴,每周轮流烧火做饭,早上十点,下午四点,只吃两餐。食物是采集回来的野菜,蒲公英,车前子,马齿苋,红筋菜,香椿等。平时很少说话,多是劳作,米面油要一个月下一次山,走两个小时的路程到附近的镇子里购买,除此之外与世隔绝。有很多的空闲时间,喝茶,躺在石头上晒太阳。或者翻山越岭,走上几天几夜,晚上点一堆篝火。第一年由于生了一场病,在初冬就离开了,第二年我重返,一个人在上面待了一整个冬天。
她说,哎呀,这种生活我很熟悉啊,我小时候就在山里长大的,到河里抓螃蟹、爬树、捕鸟、放牛我都干过,不过是帮别人家放牛。你在山上怎么取暖?没人陪你说话不孤独吗?
“山上的冷很舒服,待久就习惯了。气温确实很低,但厚厚的积雪不会化掉,面对一个白茫茫的世界多好呢。风会保佑我失去肮脏的东西,哪怕一道呼吸含有的瑕疵,也有无限宽容的万物来弥补。吃掉些粮食,忘记些儿事。我每天可以与音乐为伴,我不需要与人闲聊来打发时间,我虽然在山野中行走时打扰了那些树,惊动了小动物,但不愿有一个能与我作伴的人来打扰我。”
她说自己要不是有了女儿的牵绊,必须挣钱养家,早就自由自在像我这般脱离束缚去云游了。我爸给我起的名字叫莺莺,上小学时我才知道这是一种鸟的名字,当时觉得好诡异啊,好端端一个人怎能叫鸟的名字呢?我觉得恐怖,还有点对父亲的逆反心理,反正我就认为他给我起这个名字不怀好意,就自己去把户口本上的名字给改了。这一切是我自己选择的,换了名字的原因吧,日后我不能像夜莺般自由的迁徙与歌唱。十多年来从没离开过双Z城,这里的春天只有沙尘暴。那时的我很古怪。当然了,现在也很古怪。
我说:“后来我从终南山来到上海,一位做摄影师的朋友想和我一起拍电影。他的问题是读的理论书太多了,着迷于电影语言的隐喻功能,不过他很刻苦的去营造准确的场景,尽管他表现的是梦境的氛围,他说梦必须保持一个国度的完整。而我提出的都是些即兴的画面,我说梦可以不讲道理,是达到自治的碎片王国。”
她说:“那你们拍的是什么样的故事?”
“先在一起合写剧本,不停地修改。他拍了些素材,后来我们就只剩下喝酒了。计划搁浅后,我把讨论中产生的很多想法写成了几篇小说。如果说有故事的话,就是这些没拍出来的故事。”
陈晴告诉我她最喜欢的导演是西班牙的阿莫多瓦,她非常擅长重述影片情节,把《对她说》、《捆着我,绑着我》的细微之处都生动讲了出来。晚上我带她到郊区一个叫石佛的画家村,我有位旧友碎岁在那儿,正好一起吃饭。然后去尚未谋面的画家胄十那儿小坐。走进画室,里面小声放着非洲自由爵士乐,墙上挂满他的作品,一面是黑白版画,一面是油画。地上还堆着他未完成的大尺寸作品。一顶草帽做成灯罩挂在头顶上方。他让我们坐下喝茶,又从里屋拿出竹叶青酒,外面偶尔有几声狗吠。他们点起了香烟,白色的烟雾像被扯开的蚕丝把我裹了进去,胄十在旁边轻轻地打起非洲鼓,画室那头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木桌上放着一尊佛像和其它各类小玩意。陈晴站起来仰头望着一幅画:一棵树从中间分开,左边茂盛,绿叶下结满红果;右边枯萎,叶子近似骷髅头的形状,又像是被烟头烫出了三个洞眼儿。
几个人难得的小聚进行到很晚,没有回去的车了。她住在画室里间的空房,床边挂着幅大尺寸的油画:一个腰间细小,有着长长黑发的长裙少女,踮着脚尖站在一棵硕大的向日葵上。我则到多年未见的同学家借宿去了。
第二天我到楼下喊陈晴的名字,一起坐B12公交车回去。
早上有病人预约,她在诊所内工作。我留在她家里读一个美国人写日本导演小津安二郎的书,边翻边用铅笔划横线。在一个充满女人味儿但又没有女人来打扰你的地方读书,真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之一。
虽然电子书已经普及,我一路走来还是去书店买了不少打折书,随身携带在登山包里(衣服没有几件),这十几本书,正好填满陈晴家的书架(上面大多是各种摆设和化妆品、医学书籍、儿童绘本、王小波的各种版本)剩余的位置。
电话响了:“小迟,你不是上次跟我说长了颗智齿吗?现在我忙完了,你过来拔吧。”
在通往遗弃一颗坏牙齿的路上,先经过一段两旁载满桂花树的绿荫道,下楼后就能闻到空中馥郁的香气,在我的嗅觉里击毁了我的昏沉。花瓣三三两两坠离枝头,几个玩耍的孩子蹲在地上把桂花收集到掌心,然后倒进口袋里。
推开门,她刚准备好麻醉针,示意我就位。
她穿上脏兮兮的白大褂的样子真是美极了。
我躺在治疗仪上,注射完后,等了会儿,她拿起钳子,两分钟,牙齿就独立了,躺在消毒盘里。为了止血,我咬住放在伤口处蘸了药水的棉花,不能说话。
晚上我们准备出去散心。刚走到楼下她想起忘拿了东西,返回开门时怎么都拧不动。想尽了各种办法也不行,看来是关门时不知怎么搞的在里面反锁了。她说只能去找开锁公司,我问有梯子吗?你住二楼,窗户又没锁,可以翻进屋。
“有,把我诊所隔壁那家做彩印的梯子借过来就行。”
我把梯子先搬了回来,她随后过来小声跟我说,店老板问你是不是我弟弟,我说是。
接下来在路灯微弱的照射中摸索一阵,把梯子升上去调整好位置,我爬向二楼推开窗纱,翻身进去拧开门,她在草地上看我笨拙的样子咧着嘴笑。
周五晚上,我陪陈晴骑电动车去接她读小学二年级的女儿芒果。因小学离家太远,她周一至周五就把芒果安排在学校对面,在一家大酒店第11层,开设的一家午托部(可寄宿的辅导班)里。
“我和我女儿的生日只差几天,还有我妹妹,我们仨儿都是处女座的。就在遇见你的前几天,我们每次都凑在同一天过生日。”
“听起来像是刻意安排的一样。”
“我妹妹比我小八岁,正好与你同年呢。”
见到芒果之后,我想,取这个小名,不光是因小女孩的脸型像这种可爱的热带美味,还是她带有一种“光芒的水果”的气场吧。我在一旁比较,她比其他家长来接走的小伙伴们有神的多,更具原始的孩子天性,不唯唯诺诺,比男孩子还胆大。只是她的眼神与成人差异不大。留着刚能遮住脖子的短发,小脸圆嘟嘟的,泛着橘子的色彩,看着想让人捏一把。
陈晴拉着她走了过来,笑着问是想让芒果叫我哥哥还是叔叔?
我说都可以啊。芒果说,肯定是叫叔叔啦。对我这一个陌生的男人出现在她妈妈身边并没感到有什么奇怪的,很快接纳了我。
陈晴坐在最前方,骑着电动车,孩子挤在中间,我坐在最后面。
第二天我们一起坐车到紫荆山公园,我陪着芒果喂鸽子,陈晴不知到哪里去了。一旁有卖鸽食的,四五个孩子拉着各自的父母或爷爷围着买。鸽子——它们很贪婪——争抢着人们手中的食物。芒果很快喂完了,鸽子不再靠近她。她找了个地方坐下,看别的小朋友跟鸽子亲昵。
我看见她倚在有靠背的长椅上睡觉,帽子盖住眼睛,以至于有一刻我觉得那不是她,看不到她的眼睛,我突然无法确认自己为什么会喜欢她了。这种陌生感转瞬即逝,被一种迷路的感觉所代替,我觉得今天很美好,她作为我在公园里偶然一瞥而发现的女子会是我所见最美好的。但我不知道是什么拯救了我,比如说,我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下一刻,我认为自己飘荡在水中,或许是因为风让我感到轻盈的缘故。我似乎失忆了,之前的时间、事情的因果、走过的路线,比对岸的人群还虚幻,至少我知道,我对后者——已构成风景本身的集体——的无知是真实的。与我的恍惚对应的是陈晴的嗜睡,在刚醒时,做饭时,在公交车上颠簸时,在说话与坐电梯时她都能睡着。但只能是试图去睡,因为我对此产生了警惕,会在她闭上眼睛十秒钟之内叫醒她,于是,刚才她趁我不注意消失了,一个人躲起来寻求一种脱离时钟与物理的释放。
芒果和我在原地里待了很久,见证着不断掉落的鸽子的羽毛,很多是被去喂食的淘气的孩子们拽掉的,像是一种交换。直等我们看见陈晴自然醒,把帽子从脸上移开,拢了几下头发,戴在头上后,我拉着芒果的手向她走去,陈晴回报给我一个歉意的笑,似乎是在问,我是不是比你想象的要可爱?我们在阳光下变换位置,影子在地上扭成一团。我拉起陈晴的左手,她右手牵着女儿,向公园南边走去。
岸是从水里逃生出的岁月,坚固的在我们脚下,我们踩着过去的骸骨,今天风和日丽,一种带有预言的空气包裹着她们母女。芒果不甘于观望,她一定要触摸,并且要占有,我试图去听清楚水声的幽默,而芒果,只闻到了荷花池里的体香和淤泥的腥味。
付了钱后,我们跳入一只橙色的脚踏船中。沿途遭遇的拥挤褪去,我想要进入无声世界,像一头溯溪的幼鹿。我感觉到她们温润的呼吸,像是两只凶猛的兔子。但我注视她们,就像一位小号演奏家在世界末日观看一部上个世纪的喜剧电影。小女儿张大的嘴巴,不合语法的字符,舌头偶尔狡猾地舔一下嘴唇。母亲的肩膀一点点向下倾斜,眼瞳中荡开的油墨,恢复了她与更久远的生命的联络。我是一个不从历史中而来的人,但她们不是,她们拥有着现实中的权利,她们是部落,而遗忘是火把。许多年后,当她们读到这本书的时候,仅会把我当做一个小说中的人物,没有作者。处在故事中的人,只不过是一些虚构的名字,不是她们本身,连误解都不是。不认真的芒果转动着方向盘,差点撞上另一只青草色的船。我和陈晴用脚蹬着划行,在莲池旁停下,芒果左右来回晃动。我弯下腰伸出半个身子,努力将手臂扩延,从水里捞出几片散落的荷叶,还有两朵粉色的荷花瓣,送给芒果。
只要芒果在,就能控制住陈晴,陈晴却管不住自己的女儿。她们两人在一起的决定与判断,都是芒果做主。而芒果对“我”,一个填补家庭中空缺的男人似乎言听计从。陈晴最喜欢我像“孩子”一样听话,又对我有“孩子”一般天马行空的想法不满。芒果之所以能控制住她,是因为太像她。陈晴把自己身上极强的控制欲遗传给了女儿。
她抽烟抽得很凶,虽然从不在女儿面前抽烟,但芒果经常能发现她之前藏起来的烟灰缸,或闻到空气中的烟味,然后就会大声呵斥母亲,有时还会哭,后来陈晴就不敢用烟灰缸了,把它丢掉。自从我来之后,陈晴会告诉女儿,烟味是我留下的,烟灰缸(现在是用一个马克杯代替)也是我用的。芒果就眨眨眼睛,表示怀疑,然后看我点头了就相信。
周一早上要送芒果到学校,她们母女齐齐赖床,穿衣打扮出门时,已经七点五十,学校是八点上课。我们在外面吃完早餐已经八点半了。
我说既然迟到了,还上什么学!就找个理由给老师打电话请假,我们去游乐场玩。
芒果听到后手舞足蹈。
陈晴立马斥责我们一顿:“看你乐成啥了,还当真?回学校好好用功去!就知道玩。还有你,怎么教孩子的,还想让我向老师说谎请假!”
我说:“现在的学校有什么好上的,教的不是无用就是有害的。”
陈晴说:“看你说话的口气,给我住嘴。”,又转过头对芒果:“你真不让我省心,就得把你交到学校里,让老师好好管你。”
回来时我跟陈晴单独去了紫荆山公园,坐在绿荫下。
我拉起了她的手,她说,真不好意思。你不觉得我看起来老吗?
我说:“不。女人总是不太了解男人。女人不想找比自己年龄小一些的男人,怕男人会嫌她老,就算现在不嫌,她也担心自己以后变得越来越老,而男人看起来还是那么年轻。她们会找一个跟自己同龄或最好大一些的男人,才会有安全感。但她们其实不知道,越大的男人越喜欢年轻的女人,越是会嫌她老,虽然他自己可能比她还老,正因为自己老,他会找一个年轻的女人给自己注入活力。找回一种青春或恋爱的感觉。反而年轻些的男人,因为自己年轻,反而不会刻意找一个比自己小的女人。一些有气质,有经历比自己大的女人反而更吸引自己。有时候,衰老也是一种魅力,虽然衰老并不一定带来智慧,但它也不叫衰老。只不过是一种经过沉淀的美丽哀愁。我喜欢上的,正是这样的一些美丽哀愁。”
她时不时会有抑郁、憔悴的时刻,就连我对她的女儿太好,她也会吃醋。她总在担忧着向她移来的障碍,可那些是什么她也说不清道不明。这时她面相看起来,越发接近自己的实际年龄。那些尚未显形的皱纹似乎开始出动,但被她生活中不时爆发的海啸般脾气所镇压,我也在她的镇压中缄默,或者装作自己只是一个简单的厨具或笔记本。
我闭上眼睛,给她念我脑海中刚出现的句子:
“晨曦躲入你的眼睛,像糖果在大海中溶化。我坐在你身边,如同是你和影子的重逢。你多彩而我是黑色的。你是万道明亮的线条,将我捆绑、控制。我是黑色的手提箱;你是它唯一的主人。我们,是行走在琴键中被夏日淹没的轮船。”
我看到你每次从诊所回来,总爱靠近窗口抽着烟,如同在扮演在世界尽头望着人类的云彩。我说是“扮演”,因你散发的情绪,不经意的动作,头发甩动的样子,都太像电影中的场景。脱俗的自然笼罩着忧郁的优美。你每次都找不到自己的烟盒、打火机、烟灰缸放在哪里,我找出递到你手上,我从不抽烟,我打好火,看着你低头俯身的瞬间。我等着你的脸向我靠近,来改变我的手指的力度,直至黑暗都不敢夹在你我中间。你的屋子却只是小小的唇印,留在光的肌肤上。
你觉得我小,跟芒果在一起的几个场景,你看着我们,说感觉自己像多了个孩子一样。
她越来越焦虑,甚至有三句话是每天都会问好多遍的:
清晨问:“你看我是不是又变老了?”
中午问:“你真觉得我们合适吗?”
晚上问:“我脾气很大的,你能忍得了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