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唐坐在广济寺人头攒动的道场上,心平如镜。
这一天是观世音菩萨成道之日,会有许多人前来皈依,父亲就在其中。他天不亮就起了床,搭头一班公共汽车先到了。在路上的小铺子里边吃了二两素包子,喝了一碗绿豆小米粥。这虽然是他头一回来广济寺,一路上却很顺利,毕竟年轻时候对西四一带比较熟,工作的地点就在西直门火车站,坐车从寺门前经过不下百回。如今人生过半,进去一回,却是发心出离。
他显然到早了,还没多少人,只有一些教友早早地在打扫和布置,毕竟是个大日子。
一夜风雨,让山门前的古槐落下满地白花,空气中漂浮着湿润的清甜气味。他先是围着殿前殿后转了一圈,仔细端详各个殿里里的塑像,就像看望老朋友。他们面相庄严,不仅让人觉得好看,而且觉得心里安定。
天色越来越亮,可是并非晴日。人渐渐地多起来,天上下着似有似无的雨。到了八点钟,殿前,院子里,左右廊下都坐满了人,个人领取各自的坐垫和****祈请唱诵的集子。坐垫一律明黄布面,上头有朵鲜艳的红莲花盛开。这么些人,就在这似有似无的雨地里落了座。虽然这么些密密匝匝的人,倒是不显乱,也不显吵,有人导引。即使一时摸不到头绪刚来的,也都在悄不声儿地打听:我在哪儿领证呀?他就喜欢这股子肃穆又随和的气氛。人人在这里都不敢称大,没有人妄言多语。
从今往后,我就是这里的人了。这里算是哪里?到哪里算是一站?
他看着别人站起来,也赶紧站起来,双手合十。周遭忽然间鸦雀无声,全都肃立不动。鸣引磐,接钟鼓,周遭的人就地三拜。他也跟着照做了,可是心下还是忐忑,不知道这仪式过后自己会有怎样的新气象。
唱诵声起,赶紧偷眼看身边的壮汉翻到了哪一页,也照着翻开;旁边的人站起来跪拜,他也跟着跪拜;别人双手合十,他也跟着合十。集子是临时领来的,皈依受戒都是什么程序,都要怎么做,他一概不知,好在前排有人引领,只管照做就是。
壮汉可能来自歌剧院,唱诵赞偈,声若洪钟,高亢有力,颇为动情。忽然有人拨拉他的胳膊,抬头一看,是平常约着去通教寺的教友老王,住在老虎洞,原是燃气公司的职工。老王冲他示意:走,走啊。
他不想走,可是,该领的证都领了,该取的书都取了——走也无妨啊。大喇叭里有皈依法师开示的声音,有些口音,却口齿清楚。有心听听,老王眼巴巴地看着他。
起个大早来,这就走了?他心犹不甘。
门口领素斋去呀,待会儿人多。老王边走边说。
他跟着出来排队,领了一个大馒头,夹着腌咸菜和土豆胡萝卜丝,不饿,咬了一口,虽然简单,却非常好吃。菜和馒头都有格外原味的香气。再看老王,吃得香甜。他想起我和我妈,立刻又去排了一次队,领了两个回来,装进随身的布袋子里。
老王吃完,擦擦嘴,说,还没完,既然来了,就等完事了再走吧。原来老王没有吃早点,早就偷眼盯着素斋上来,既然吃饱了,就想把皈依受戒的仪式进行下去。
好吧,说走就走,说留就留。既来之,则安之。
经过这一番折腾,又提着坐垫和布袋,布袋里放着中式汉堡包,回到殿前。这回不能坐回靠前的位置,已经被人占了,就在最后排,靠山门的后身找了一小空地安插下来。旁边有只花狸猫,寺院里的猫,始终在酣睡,不受打扰。看看这只猫,他忽然觉得心定了许多,觉得是个真正的伴儿。又想着殿里那些金身的大佛像,观音,文殊,普贤,大势至,都是些多年老友的菩萨脸,忽然就觉得安静非常,法师的开示声声入耳。
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叫他父亲,或者跟周围的人一样,尊称他一声“唐居士”。
这个夏天,他终于要上山了。他吵吵着离家上山已经十年,雷声和雨点夹杂,忽大忽小。母亲当然不同意,说,你才挣了几年退休金?她怕他一时头脑发热。
上山容易下山难,如果还要灰头土脸地回来,何必一股打虎上山的气派?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说。
那是怎么样的?在她追问之下,他语塞神伤,说不明白。
母亲认可的是现世安稳,不看过去未来。她相信世界在那里,等待被改造,自然在那里,等待被征服,宇宙在那里,等待探测飞船,日月星辰,将被一一发现和摸清。她不是没法理解他,而是给他早已做了判定,况且还库存了无数批判的利器。
数年间,父亲痴心不改。母亲见劝说无望,任由他去了。
她说,我嫁给你的时候,你说你二十岁就入了党,我一直当你是思想的先进,行为的模范——你看,我追着你,快退休了,才终于入了党,没想到我嫁的是个假党员,真和尚!
母亲回首自己的婚姻感到挫败,回首自己的人生,无言以对。可是,即使这是个假党员和真和尚,也曾经是个有魅力的男人,现在也不坏,他还是个居士,居士可以有伴侣和子女。母亲失望的是她一生追随的精神楷模和生活伴侣,一声不吭就这么皈了依,起码也是某种意义的背叛。如果连你枕边的人都不能相信,还有什么是可相信的呢?
不管。反正,他一心上山。
我清楚地记着,他出门的那天,和我们一一拥抱,哈哈大笑,嘴都合不拢,是真正的开心。我跟他开玩笑说,如此嬉笑形于色,难道该是佛门弟子该有的么。他调皮地眨眨眼,没答理我。要在平时,他少不了给我说道一番。我也少不了跟他开两句玩笑,刺激他一下。但是,那天,要离家的兴奋超过了一切,他基本上顾不上我们。
到了楼下,母亲才发现,精心准备的拉杆皮箱根本就忘了拿下来,里面有她特意收拾的真空包装素食,衣物及一些生活必需品。那个颇为高级的拉杆小皮箱,是她特意坐车到红桥市场的箱包专卖店里挑选的,脚下踩着八个万向轮,可以在任意方向上自由旋转。一向节俭的她可没买自由市场里的便宜货。
父亲一伸手,拉住她,说:山上什么都有,就不用带啦。
那怎么行?她返身要去拿,公共汽车靠站了。
父亲拍拍口袋,说,我带着钱呢——走了!母亲的眼睛一下子湿透了:你!父亲抱抱她双肩,说,你要注意身体,我上山去了,也减轻你的负担,不用老照顾我了。说什么呀你!母亲噙着的眼泪。
我只去山上住几天呀!父亲隔着车窗冲我们挥挥手。
我来不及嘱咐他,甚至来不及插话,只好冲他猛挥手。
他的兴奋溢于言表,而母亲噙着的眼泪终于滚落了下来。
上山后的头两天,他还打电话回来,后来就彻底没了音信。打电话到山上去,开始接电话的是个年轻人,声音迟涩,带着一点儿山西腔,说:唐居士上课呢。夜里打过去,照例是没人接。再打过去,干脆再也没人接听了。这个神秘的电话号码也许通的是外星球的电话亭。我想起街上的电话亭长会莫名其妙地响起,这一头是期待的亲人,那一边却是不相干也不关注的陌路人。
远走上山的父亲恍若隔世。如果说不断吵吵上山去的老顽童是我父亲,那么,我从小畏惧的家中的父亲又是谁呢?记得那一年秋天,他突然间衰弱下来,否则,我仍然不可能去接近他。我从未想过,一个自负威严的父亲会突然地、彻底地土崩瓦解。
他像是天热脱去身上的衣服,一层一层地蜕去外包装,威严,自信,傲慢,也蜕去了年轻的对现世的热切追求。也许,对他来说,与之相反,世界正变得虚空和辽阔,自由自在。但是,对我来说,给予我生命的父亲自此一去不复返了。
他终于上山。
他的离去让周围的人怅然若失。楼下闲聊的人聚成一堆儿,大声议论,忽然有人提起来:咱老唐呢?可有一阵子没见了。老唐哪儿去了呢?我从旁边走过去,目不斜视,权且当做没听见。
小时候,我很怕他,一是他工作老出差,很少在家;二是他不苟言笑。父亲说一不二,母亲的顺从加剧了这一点印象。等我稍微大一些,父亲才开始不那么严厉地训斥我,但也无非是些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绝对没废话,也没有商量的余地。
他很善于讲述抽象的理论,而不是具体的操作细节。有时候,我根本听不懂,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也不会重复,不会非要你听懂不可。年轻时,他在自己的一帮朋友中间大概是相当成功的,也就让他分外自信,尤其对自己滔滔不绝的演讲才能。因此,欣赏他的人一定会十分喜欢他,不欣赏的他的人一定能离多远就离多远。他的喜欢和不喜欢的人也十分明确,这就注定了既欣赏他又让他欣赏的人少之又少。用母亲的话来说:怎么就你交不到朋友呢?
他是一枚永固不化的带刺生物,越到年岁大了越明显。别人怎么着都不能让他满意,他怎么着也不能让他自己满意,总之,他是很不满意。恐怕这都是年轻的时候折腾惯了,奔忙惯了,当这个世界不再需要他奔忙,他却一时不知到哪里发散多余的精力,不能够安静下来。
他能够安静下来纯属意外。
那年秋天,我上高中一年级,去郊区军训了一个月,回来时正值傍晚,发现家里很安静。我放下背包,上厕所,喝水,才听见卧室里有悉悉簌簌的动静,进去一看,母亲坐在沙一角,低垂着头,正在翻腾什么。
我爸呢?我问。她依然如故,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洞洞的房间里回响。
一抹晦褪的夕阳的微光恰好投在几经白灰浆修补的墙上,把母亲的一小片暗影也映在上面。布满白色布丁的墙壁和光线的颜色刹那给我一种悲哀的感觉,过去一个月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郁闷,好像终于要有了答案。
就在我愣神的功夫,整个房间里已经沉暗下来。街上大货车隆隆地驶过,母亲还是不说话,只管在两个沙发座位之间的茶几里找什么东西。忽然,她一捂脸,呜呜地哭起来。
一个成年人突然在你面前哭,真让人不知所措。我犹豫了一下,上前搂住她:怎么啦?说话呀?母亲低低地抽噎,说:你爸他不行了。我大为吃惊:好好的,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
中风,你爸得了中风。
我第一次听说这样的病。不光我不知道,连她也不知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父亲在机关里工作了二十多年,却与新上司发生矛盾。忽一日,忿然辞职。照他的话:没意思,早迟也是走,何不痛痛快快自己走呢?他贪图一时的痛快,却落下无尽的烦恼。
前天,他与一个朋友家里喝完酒,独自去河边散步。半斤多白酒,搅得他燥热不安。深秋的天气,太阳一下山,说冷就冷,风跟刀片一样把人刮透了。走着,走着,一头栽倒在地。一个举着罐头瓶要到河边捞鱼虫的小孩儿,发现了躺在地上的父亲。小孩惊慌地挥着网子,冲到街上叫人。
我想去医院。
不用,你爸不让你去。
我才知道,她是在翻存折,去银行取钱。
几天之后,父亲回家了。他变化真大,形同枯槁地端坐在沙发上,样子有些吓人。爸!我叫他,他看也不看我,像是眼前空无一物。我坐到他的身旁,近距离地观察他。他不再是我印象中的父亲了。我印象中的父亲是老相册里的一张黑白照。他微微侧转着脸,明亮的额头,细长的单眼皮,嘴唇抿得紧紧的,瘦的脸颊和结实的下巴是青色的。他自信,年轻,意气风发,但是,现在这张我几乎不曾认真端详过的脸不仅说不上英俊,而且松懈、浮肿。他的额头似乎更加宽阔,因为头发少了,也是为了更好地呈现额头上深深浅浅的横向皱纹。脸颊上现出两条向下的线条,刀刻一般,与鼻翼两侧的法线挤出一条肿肿的肉虫出。双眼皮成了三层,有一根白眉毛长长地滋生出来,就像一根讥笑的银针。看着这张脸,我才知道,什么叫愁眉苦脸,什么叫衰败,顿时,有股酸苦的滋味从喉咙深处涌上来。
我试着跟他说话,他毫无反应。我大着胆子摸摸他一跳一跳的太阳穴,就像触摸一个老去的退位的国王,虽然还记着他的威严。
家里总是笼罩着阴沉的气氛。母亲不敢大声说话,我也不敢弄出什么动静来。我在学校有意拖延,尽量晚些回家。后来,我想,没人跟他说话,他会不会把说话给忘了呢,会不会干脆就放弃了说话呢?母亲也说,医生嘱咐要多跟他交流。
一天,两天,我锲而不舍地与父亲说话,实际上,都是我的独白。我问他能不能听见我说?你肯定能听见,那干嘛不应呢?你想过你老是这个样子,别人的感受吗?如果你整天不说话,我和妈妈会多难受?我们也不知道你想什么,你需要什么,我们怎么对你好啊?你这样是在逃避,那你觉得你能逃避吗?你是在跟自己过不去吗?你还是跟我们过不去啊?
我也不知道哪一句话对他有所触动,他眼珠动了动,有了一点儿反应。他不是不想说话,只是,说话对他来说变得困难。那些词语本来是一些听从调遣的小兵,随心所欲,但是,现在它们是大雾里若隐若现的幽灵船,难得一睹真容;它们是漂在水面上的苍白的调零之花,需要费时费劲地打捞。他张开嘴巴,露出有龋齿的嚼牙,肥厚的舌头下面青筋痉挛,口中蹦出的只是一个个单词,而不是一句完整的话。他只好沮丧地停下来,等待合适的词语浮出水面。等了一阵,努力了一回,他终于放弃了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