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杨走出家门的时候，听见周筱还在和老米他们打招呼，他心理琢磨着，这姑娘还真是不认生。他已经走到楼下，天已经黑了，只剩下昏暗的路灯在夜幕中亮着，好像撑着一把把的小伞。在那之外的地方一片漆黑，米杨站在那里，背对着单元门口，脸正好藏在那些小伞之外，看不清楚，他没有戴着面具，既不想也没必要。他的脸色有一点点红，不是因为酒精，更不是因为和老米一样的喜悦，相反地，那红色里露这一点点的怒气。米杨生气了，和之前好多次的情况一样，他在生老米的气。米杨不喜欢老米成天把自己的婚姻问题挂在嘴上，并且抱着我为了你好的心理变着法的安排相亲。他并不排斥婚姻，只是觉着自己还没有达到自己的期望值，现在的状况并没有让米杨有担负婚姻的信心，况且，他很反感相亲这种形式，他认为这种贴牌式的相识就好像超市货架上的商品，这样的婚姻是被动式的，他很不喜欢。虽然和老米交流了很多次，可是老米就像没听见一样，继续着他的唠叨和安排。为此，米杨和他吵过好多次，今天米杨忍住没说什么，所以老米觉得很开心，而米杨是因为不想让同事看见自己和父亲吵架。
“你还没走啊？”周筱的声音把米杨从思绪中拉扯出来，他回过头，看见周筱正走过来，“那也忒不礼貌了。”
周筱朝米杨笑笑。
“走吧，好歹我送你一段。”
两个人走在夜色里，偶尔路过那一把把的小伞，趁着微弱的光线，米杨似乎看见了自己的局促，现在他开始后悔刚刚站在楼下没有准备个面具。他想说点什么打破这安静的尴尬，于是他开始搜肠刮肚，想找点什么话题。工作？不能提，她是新人，万一说漏嘴了传出去，影响不好。生活？自己的生活简单的如同白纸，没什么好讲。索性就让安静继续下去吧。
“你好像不太喜欢这种饭局啊？”周筱打破了这让人不舒服的安静。
“是啊，我不是很喜欢相亲这种形式，太被动，太形式化。”米杨打量着周筱，观察着她的反应。
“其实我也是，所以你今天有点生你爸爸的气，对吧？”周筱没有觉察他的目光。
米杨有点吃惊，自己的情绪表现得很明显么？对了，一定是没有戴面具的原因，他想否认，可是又感觉否认不了，“呃……有点吧，我跟他交流过很多次，可是他都不听，我也没有办法。”
“嗯。我从这打车走就可以了。那么，再见。”
“好。”
看着周筱离开，米杨松了一口。他懊恼地拍拍自己的脑袋，提醒着这自己以后一定不要随意偷懒，摘掉面具。庆幸的是周筱应该没有发现自己的尴尬。或许发现了？既然是老米朋友的女儿，应该不会说什么不好的话吧。
担心和不安缠杂在一起，像两股拧在一起的绳索绕在米杨的颈脖上，越拉越紧，直到他喘不过气来。他不断地安慰着自己，尽可能地把事情往好一点的方向想。最后才终于在不知道辗转翻身了多少次后，睡着了。
米杨醒来的时候，感觉脑袋里好像全是海绵，软软地，浑身上下也都没有力气，虽然倦意好像赖着不想走，他还是努力挣扎着起床了。
米杨火急火燎地走进办公室，当然，在此之前，他已经检查好了自己的脸。好一会儿，米杨感觉有点和平常不一样，他环顾四周，才发现王顺不在。米杨正纳闷着，看见王顺抱着一叠资料进来了。王顺的头一直低着，就好像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将他的眼神一直拉扯着，钉在手里的文件上，可是眼神空空荡荡，直到那句“你怎么了”第二次飘在空中的时候，才传进他的耳朵里。他回过神来，才反应过来，那是米杨的声音，他抬头正好迎上米杨疑虑的眼神。王顺挤出一个笑容，说道，“没事，米哥。”可能是他挤得太用力，笑容虽然没有碎裂，但也足以让米杨发现些什么。
这小子真是，就算想藏着，好歹也换个面具么，米杨看着王顺满脸的不协调，在心里轻轻叹气，“刚去哪了？”
王顺依然还是那副让米杨不舒服的表情，但是他没有让目光再次对上米杨，“嗯……领导刚喊我去……去谈了两句……”
这句话钻进米杨的耳朵后没有停下，直接落在了米杨的心里，就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领导说什么了？”
“没什么……”王顺继续拨弄着桌上的东西，尽量有足够的正当的理由来回避米杨的眼神，但是他好像感觉到米杨的眼神像一把把的小刀扎在自己身上，“呃……领导批评我们……说我们进度有点慢……”
“那……抓紧时间做事吧。”
“好的，米哥。”
米杨回到自己位置，刚才那荡开如湖水的心情还没有完全平复下来。他知道肯定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了，可是他实在想不出来，领导前几天开完会单独留下自己，问工作状况，还顺带提及了王顺，今天又和王顺单独谈话。米杨向王顺那边看去，已经在工作的王顺没有注意他，但是米杨发现了其实王顺什么也没做，只是摆了一副工作的样子。米杨挠挠头，也幸亏王顺没有及时换个面具，才让自己发现这些。想到这里，他又轻轻摸摸自己的脸颊和鼻梁，领导是对自己有意见了么？那问什么不跟自己直接说呢？这并不像他平常的作风。他跟王顺到底谈了什么？
好多的问题一股脑儿全都爬进米杨的脑袋里，这让他有点措手不及，他想把它们一条一条找出来赶出去，可是却无从下手，只得让它们窜来窜去，他觉得头有点疼，想调整一个轻松的表情让自己自在一点，可是面具正帖服在脸上，绷得紧紧的，并不能让他自由地控制每一块面部肌肉，米杨越是想放松越是觉得难受，甚至感觉面具紧到快让他打不开鼻腔了，他想去洗手间摘掉面具，可是现在在工作，他不知道自己拿掉面具后会做出什么事，讲出什么话来，脚好像灌了铅一样，丝毫都动弹不得。
米杨现在像个被绑在椅子上的受刑囚徒，动弹不得。此时一个人影出现在他的余光里，他自然反射一般想挣扎着坐端正，因为他担心是陈主任，随即他放弃了。不仅仅是因为脑子里那种束缚感捆绑着他，而且他发现走进来的是个姑娘，确切地说，还是个漂亮的姑娘。这个姑娘他认识——周筱。周筱的身高不矮，甚至比王顺还高一点点，她脸上架着一副眼镜，这并没有妨碍米杨发现镜片后面的眼镜好像天生就会笑。那双令米杨好奇的眼睛没有看向米杨，这正好让米杨躲避现在这种状态下的尴尬。周筱走向王顺，弯下腰和王顺嘀咕着，王顺不时地点点头，米杨不知道他们在交谈什么，他想问，可是他还没有被松绑。爱说什么说什么吧，我自己这还一堆问题没头绪呢，米杨这样想着，他看见周筱露出了笑容，那躲在镜片后面的眼睛变成了夜空里娥眉月，散着温暖的光，笑容就好像要从眼角处流淌出来一样。周筱立起身来，跟王顺打了个招呼准备离开，忽然看见一旁的米杨，“坐这里发呆？”
“赏月。”米杨不知怎的脱口而出，他感觉有一种东西好像要冲破自己的面具，不对，是胸口。
周筱笑了，娥眉月又从镜片后面露出身影，“你继续。”然后她朝米杨挥挥手，“走了。”
王顺看看周筱，又回头看看米杨，这才发现他正坐在椅子上，神情呆滞，“米哥，你怎么了？”
“没事，去卫生间。”
米杨走出办公室，他找了一个没人的拐角，站在落地窗前，看着楼下人来人往。他很纳闷，刚才身上的束缚被冲散了，就在感觉有东西冲破面具的时候。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最起码现在可以出来喘口气。眼前的玻璃干净地没有一丝灰尘，清晰地映着米杨的脸庞，这还是一张严肃又专注的脸，只是眼神中弥漫的是纠结和困惑。米杨没有眨眼睛，盯着面前的玻璃，在眼酸到要流泪之前确认了自己的面具没有丝毫裂缝，就和这玻璃一样。
周筱转了好几圈，终于在这个角落看见了米杨，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但是她很确定这就是那个好像藏着好多事情却又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的人。刚刚她就感觉到米杨有点不对劲，所以她折回来，想问问他怎么了。
米杨没有说话，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确认面具没有问题之后，他心里轻松了很多，要是面具坏掉，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虽然有时候戴着这东西有点累，但是它好像是一张盾牌一样立在那样，可以让米杨躲在后面稍稍地喘口气，它给予米杨的不仅仅是对不成熟的压抑，还在这新鲜的社会给了米杨很难寻得的安全感。渐渐平复下来的米杨，把脑袋里棉絮般一团团的东西全部抛开，他知道再怎么想也没有用，他很显然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你不用工作么？”米杨没有回头。
“嗯……刚刚看你精神不太好，不舒服？”周筱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问德很惊讶。
“没什么事，可能是最近忙的有点过。”米杨转过身，微微笑着。
“你怎么知道我在？”周筱很纳闷。
“我也是刚刚看见的。”米杨笑着指指那些干净的玻璃，“走了走了，别被领导看见在这闲聊。”
看着眼前这个人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一样，眼神中依旧充满了锐利，脸上重新挂上了严肃，周筱有点琢磨不透，索性不再去想。
米杨收拾东西准备下班的时候，抬头看了一下一天几乎都没说话的王顺，他还坐在那里忙着，“王顺，可以收工了。”
王顺没有回头，“知道了米哥，你先走吧，我手上还有点事情。”
米杨有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跟王顺打个招呼出了办公室，这时闪过一个人影，差点把米杨撞个踉跄。米杨定睛一看，有点纳闷，“你忙什么？”
周筱一看是米杨，不好意思地笑笑，“不好意思，我找王顺有点事情。”
米杨结舌，“他在里面，我先走了。”
今天一天的事情像电影一样不断地在米杨的脑海里放映，一遍接着一遍，他的思绪也好像过山车一样忽高忽低，这样只能导致一种结果，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米杨又一次——失眠了。他很怀念大学的没课的时候，可以睁眼就到吃午饭的时间。米杨和以前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一样，试图从脑子中的线团中找到一个线头，然后拆解理顺，可是他发现失败了。他不知道王顺为什么会变的不正常，不知道领导和王顺说了什么，不知道周筱下班了去找王顺干什么，更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睡着。最后他只能安慰着自己，明天开始多准备几个面具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早上，王顺走进办公室的时候，目光习惯性地搜寻着米杨，以便打招呼，可是他发现米杨不在。自己昨天晚上忙的比较晚，早上多睡了一会，米杨还没来？一起工作这么长时间，他还没见过米杨迟到，他还记得自己刚认识米杨的时候，他就提醒自己上班迟到是很不好的事情。
米杨看着对面的陈主任，不解地问道：“领导，这个案子我跟王顺已经完成了一大半了，这时候把韩越调到我们这边来的话，他不熟悉情况，什么也做不了啊？”
陈主任微微侧着头，扶了扶金丝边的眼镜，“米杨啊，你在我这四年了吧？”
米杨不知道他为什么说个这，他点点头。
“我脾气你是知道的，韩越这个人能做什么，我清楚，韩越是什么背景，我也清楚，不是在你手上案子快结束的时候我接受了他，而是一直到现在，我才不得不接受他。”
米杨听着这些话，有些明白领导想告诉自己什么。
“韩越到这边来，我们该怎么工作还怎么工作，不需要受到任何影响，他来的目的，我不感兴趣，他在这边多长时间，我也不行清楚，但是有一点”陈主任停顿了一下，眼神锐利地看着米杨，“我看的是能力。”
米杨走出办公室的时候，陈主任那一瞬间的眼神好像还在盯着自己，倘若放在以前，他很清楚领导是七分鞭策三分鼓励，可是一旦想到昨天的事情，他又开始不确定起来。
米杨刚回到办公室，王顺走过去，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有人在门口说：“你们好，我是韩越，刚调到这里，以后大家就一起共事了。”王顺顺着声音看去，一个消瘦的人站在门口，抱着一只没装多少东西的盒子，熨得笔挺的收身西装显得他的身形更加消瘦，打完招呼后，直接走向了旁边空着的办公桌，走到米杨身边的时候，象征性地点点头，没有附带任何的表情，算是打了一个招呼，米杨回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招呼。
王顺好像闻到了什么，用力嗅了一下，轻声地问米杨：“什么人啊？”
米杨看着那人收拾东西，轻声回答，“领导刚跟我说，他，新调过来的。”
“叫……韩越？”
“嗯。”
王顺突然想起了什么，语气中满是惊讶：“就是那个……”
没等他说完，米杨又“嗯”了一下。
“怪不得。”
“什么？”
“刚刚闻到了香水味。”
“你不是有很多事情做么？”
王顺笑笑，回到位置上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