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大多数普通家庭一样，宋笑和王丹凤经常吵架。柴米油盐酱醋茶，开门七十件事样样都值得甩脸子，磨嘴皮，干架，彼此嫌恶。
女儿苗苗三岁的时候，他们特别认真地争执过一次。依宋笑的意思，普通人家用不着上特别好的幼儿园，差不多的小区幼儿园就行。但王丹凤有一次经过那幼儿园，正好看见阿姨在掴一个小男孩嘴巴。虽然只是轻轻一下，但是她的心整个地都被那一巴掌掴碎了。苗苗死也不能上这种野鸡幼儿园，会掴小孩的阿姨什么素质？简直就是歹徒，魔鬼，该进牢房的劳改犯。
王丹凤的理念是：我这一辈子算没奔头了，但孩子得当人上人，决不能受腌臜气，更不能处于任何可能的危险之中。当然这理念也毫无特异之处，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中国家长都是这么想的。在这种光辉理念的正确指引下，她坚持要把孩子送到城区最好的幼儿园去。
这种想法显然不切实际。她自己在外企当最底层的文员，而宋笑又只是助理律师，每天打交道的人都是律所内部职员，几乎不和上流社会发生任何关系。而王丹凤又恰巧知道宋笑律所有几个年轻律师手眼通天，别说幼儿园了，大概重点小学、重点中学都能找得到关系，这样一比较就更来气。说来说去归根结底还是宋笑没本事，没能当上正式律师，没接过具体案例，才被这个社会抛弃隔绝得如此彻底。她一着急就肾上腺素急剧上升，太阳穴嗡嗡直跳：都怪你！都怪你当不上正式律师！
宋笑通常来说脾气很好，唯独这个话题是新伤旧痛老病复发碰不得：怎么又提这事！助理律师就不是人？
是人的话就不至于连个好点的幼儿园都没法送女儿去！
嫌我没本事你找别人去！宋笑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你以为我找不到更有本事的？你别逼人太甚！
宋笑怒极而笑：你说谁逼人太甚？
……
这样的争吵自然也很普通，大概每天晚上都在成千上万个中国家庭热闹上演。
有些家庭因此而真的破碎，而更多的家庭却能缝缝补补若无其事地过下去。宋笑和王丹凤的家庭显然属于后者。他们俩赌了一夜气，王丹凤甚而离家出走了两天，住到了女同事家里。但到了第三天，因为惦记女儿苗苗在家当爹的照顾不好，明知道丢人现眼最后还是含羞忍辱地回来了。宋笑正独自在家带孩子，看见妻子回来不禁眉开眼笑：回来了？
起开。
好好，我起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你以为我想回来。
那你还能去哪？
这样一问王丹凤也茫然了。她这两天是真的想过无数次去个什么地方永远不回来了，但是她已经三十二岁，结过婚有了一个女儿，学历不高工作也普通，还正和这个挨千刀的共同贷款供一套房子。她更年轻更好看的时候尚且不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现在称心如意的可能性就更低了。真正的事实就是这样平凡且残酷：她王丹凤除了回到家里继续面对这个没出息的男人，早已无路可去，无法可想，她这一秒钟恨不得把他杀了，但是杀了他又有何用？
所以他可以高枕无忧放心大胆地在家里等她自己乖乖回来。他就是算准了她无处可去。她想到这里真恨得咬碎银牙。
宋笑看她站在门口半天不说话，有点害怕，推了苗苗一把：快去，给妈妈把包接过来。
苗苗看着脸色铁青的母亲也有点怵。看了她一会，终于怯生生地走过去：妈妈，把包放下吧。
王丹凤低头看着孩子悲从中来。她那么幼小，温顺，可爱，那么懂得替大人分忧，而她爹妈却连给她找个阿姨不会打她的幼儿园的本事都没有。她王丹凤真是枉生为人。她那没本事的爹更罪该万死，简直就没资格结婚、当爹、降临在这竞争之世。她的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晶莹，浑圆，滚烫，一滴滴落在女儿过来拉她的胖乎乎的小手上。女儿懂事地不躲不避，继续拉着她：妈妈别哭，苗苗这几天好想妈妈，妈妈不要苗苗了吗？
王丹凤哭得更伤心了。
最后苗苗还是上了小区里的幼儿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