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只要我去送羊上栏，翻过最后一道山岗，我就能看见安家昂噶站在门前，一动不动。待我走近一些，她就会向我挥手，我也挥手示意，待我赶羊进栏之后就过去。于是妇人就会转身回屋。待羊儿上栏后，我就翻过小山沟，钻过铁丝网到安家昂噶家。不知道是她习惯了我的出现，还是我习惯了她的生硬，我们之间的气氛没有那么尴尬了。她依然没有什么力气，大多时候，她依然躺在炕上，有一搭没一搭乱和我说话，从院子外的羊到炉子上的馍，或是从兰州的学校到草原上的帐篷，话题漂浮不定，却都只是一句两句。然后，便总是长时间的沉默，即便是坐在火炉边和我面对面说话的时候，她也会突然沉默，看着我的眼神漂浮极了。隔了许久，她的眼神才回来，然后笑笑，问：“你是坐飞机来我们这里的吗？”
“不是，我是坐火车到兰州的，然后做班车过来的。”我老实说道。
她笑了笑，隔了一会又说：“我没坐过飞机。”旋即又问道：“你多大了，怎么还没结婚？”
这下轮到我笑了：“哈哈哈哈，一直在学校读书呢。”
妇人也笑了，又问：“这里好玩吗？”
“嗯！好玩！”我使劲地点头。
妇人严肃地盯着我，看了半天，说：“你若是一辈子呆在这里，就不好玩了。”
“……”
“你为什么来这里？”妇人突然又问。
“我……我就是想过来看看。”我突然语塞了，“哦，我在写篇有关裕固族的论文，所以就想着过来看看裕固族是什么样的。”
“哈哈哈哈，裕固族是什么样的？！”妇人突然大笑，飞快反问我，声音从没有那么大。
我有些慌了：“哦，哦，我不知道呢。反正我和想的完全不一样。”
“其实现在根本就没什么尧熬尔。”妇人慢吞吞地说。
我更慌了：“厄，还好吧，巴特尔打捞了不少他们民族历史。”
“哦，是嘛。”良久，妇人又问：“那你知道巴特尔的汉名吗？”
“嗯。我看到过。”我老实地点点头。我是一篇文章中看到过他的汉名，那是一个极富时代特色的汉名。巴特尔从没有给我提及过他的汉名，但在去秋季牧场看他的大白马的时候，他告诉过我，他的尧熬尔名字“巴特尔”的意思是“英雄”。同时，巴特尔也常称自己为“腾格里·库克”，意为“苍天之子”。在阿尔泰语系操突厥语或蒙古语的尧熬尔人中，这都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名字，如帖木儿，“铁”的意思，阿拉腾，“金”的意思等，而“尧熬尔”的意思是“联合起来的”，指的是当时草原许许多多的部落。100多年前，当芬兰探险家在祁连山深处发现他们时，只记下两支撒里和西拉尧乎尔。这便是如今的裕固族。巴特尔的外祖母英考尔便是西拉尧乎尔十个部落中最大一个部落亚格拉部落最出众的姑娘，巴特尔的父亲赛木道是亚格拉部落最后的头目。
“他父亲赛木道其实是汉人。”妇人又慢吞吞地说道。
“啊……”我吃惊地看着她，这真出乎我的意料。
“不过，他父亲真是一位巴特尔，真是一位英雄。”妇人说道。几天来，我第一次听到这位妇人说话如此柔软。“解放前，土匪总是来抢劫部落，牛呀羊呀，姑娘呀就这么活活掠去。我母亲就是那样被掠去的。有一次，土匪们抢劫，遇到了赛木道。那时的赛木道是祁连山里最好的猎人。他一个人把他们打走了，救了那个部落，后来他就留在那部落。”
“啊！阿瓦这么传奇！”我惊呼。我从不曾想到，整天提着一根软软的小羊鞭，哼着歌，笑眯眯地阿瓦曾如此英雄。
“哈！”妇人却露出苦笑，略带讽刺地看着我。良久，她又说道：“当年，就是他这个生产队长领着我们搬的呀！那时候，逮捕批斗大清洗，把我们胆都吓破了。谁也不敢说尧熬尔话，谁也不敢唱尧熬尔歌，谁也不敢穿尧熬尔的袍子靴子……”
“啊！”我又是一惊，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望着妇人，希望她能继续说下去。
妇人却突然又把话题拐了：“其实我母亲是裕固族的，我父亲是汉族人。我母亲告诉我，我父亲虽然是马步芳的土匪，但我父亲从不抢掠这里的牧民，实际上是别的土匪把我母亲抢去了，是我父亲救了我母亲和他们的羊。自那以后，我母亲就不愿离开我父亲了。我就是母亲投了西营子河也不说我父亲的一句坏话。所以我一直登记的是汉族。”
“我母亲这辈子活得值。”妇人突然又轻轻地加了一句。然后又沉默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她才又说：“哦，后来，我继父和我弟弟就饿死在那条路上的。我也饿得昏过去了，你家阿瓦偷偷给了我一个冉步草的馍，那时我是一个‘反革命’分子的家属，没有人愿意靠近我，大家都饿得要死，那个馍算是救了我。”
“你们上海人是怎么生活呀？”妇人突然抬起头问我，不待我回答，便兀自站起，爬到炕上躺下了：“这里的生活就像是活棺材。”
我没有说话，许久，才轻轻走过去，与她告辞。她点了点头。
就这样，我几乎每天送完羊都会去她屋里坐一会儿，喝一碗酥油茶，唠嗑，但她从不提及她的家人。昂噶告诉我，其实妇人不仅嫁过人，而且还嫁过三次。她的母亲投了西营子河后，她的继父便把她换了一头羊，嫁给邻村一户牧民。大搬迁的时候，羊死了，继父死了，她的新婚丈夫也死在祁连山搬迁的路上。之后，她又嫁给祁连县一位丧偶的汉族干部，过上了一段不错的日子。可惜好景不长。不久“四清运动”开始，她的这位汉族丈夫被打成“反革命”，被清理掉了，生死不明。妇人是****时才嫁到北极村的，还带着两个孩子。她的丈夫是村里一位老实巴交的牧民，只好喝酒。去年，喝酒骑摩托车掉进山沟死了。但妇人从不提及她的丈夫，甚至也不提及她的孩子。昂噶告诉我说，妇人有四个娃。四个娃都很争气，如今都在城里头安家了。但妇人从不提及这些。她甚至有些回避。
有一次，我带了数码相机，妇人见了有些兴奋，立即爬上炕，找出一个相册给我看，将她年轻时候的照片给我看。虽然已经发黄且模糊不清，但看得出，年轻时候的她真可以说是美人。突然我看到一张她和一位男子的合影，两人端端正正地并排坐着，很像是那个年代的结婚标准照。我刚要开口问，她却随即合上影集，说：“你帮我拍两张照片吧！”
“没问题！”于是我也跟着兴奋起来。于是，妇人随即收起相册，到炕上的柜子里找了两件衣服，轮流试穿给我看。我说，数码相机，不用担心胶卷。你就随意，我抓拍。妇人一边换衣服，我在一边给她不停拍。妇人起初还有些害羞，后来竟非常坦然，脸上竟然有了光晕。拍完照，我给妇人看照片，妇人喜欢的不行。我也是，那几乎是我拍过的最好的照片。妇人端着相机，对着自己的照片看了又看，叹道：“唉，老了！”
“不老不老，你看上去真的很年轻，还很漂亮！”我赶紧说，这不是恭维话，妇人一根白发没有，甚至都没有什么皱纹，看上去只有四十多岁。
妇人开心笑了：“还是你们年轻好呀！可以到处跑！对了，你能把照片寄给我吗？”
“没问题！”我拿出随身的记事本，说：“你在这里写下你的地址和邮编。”
妇人开心地拿起笔，突然又停住了，放下笔：“我年轻时候的字可好呢。几十年没有拿笔了，写出来让你笑话。要么你寄给巴特尔，让巴特尔给我吧。”
“一定，一定。”我笑了笑。妇人有些累了，换了衣服又兀自躺下。
后来，我非常后悔自己给她拍了那么多照片，并许诺给她寄照片。因为储存卡一回上海就坏掉了，我在祁连山的所有照片都没有了。更为诡异的是，我的电脑硬盘也突然坏了，待修复回来，所有有关裕固族的资料全部丢失了。我收集了整整一年的有关裕固族历史和文化的资料全部不见了，随之而去的是我的所有的信心和壮志，我所有的学术雄心，以至于我都不好意思对人提起我曾经那么骄傲的论文。我突然发现自己的论文和所谓的学术是那么的虚妄，它们甚至无法呈现出祁连山上的一道山沟，甚至经不住妇人的一声叹息。
这些丢失的资料并不让我难过，反而让我如释重负。冬日的夏日塔拉草原已经击碎了我对尧熬尔或是裕固族人的所有浪漫遐想，那些照片和资料成为自己浮士德式的精力过剩与矫情心理的证明。我甚至很高兴这些证明就那么诡异地消失了。我想即便论文写出来，也会如周正龙的老虎照片那般可疑和尴尬：看上去很美去找不到模特儿。唯独想起曾经许诺妇人一定给她寄去照片，便愧疚不已。我甚至都没有和她好好告别，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不久，我便匆匆离开了草原，在那期间，我竟再也没有去她的小屋。虽然每天把羊送进牧场后，我都会站在山梁上，朝对面山梁上望，但奇怪的是，她再也没有出现，再也没有在屋子门口向我招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