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大叫过后,向我喷了一口血,脸色发青,靠在墙边,脑袋斜歪着,像生病许久的瘟鸡。我娘从厨房里闻声赶来,看我爹倒在角落里,飞也似的扑向我爹,跪在地上,双手拉着我爹的手,抬头看我和若兰,边哭边唱,天知道她在唱什么。
我把若兰安置在家中,爹娘出奇的安静,爹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我娘坐在堂屋里,静静发呆。我和若兰的事在传得沸沸扬扬,人们把牙咬得格格响,似乎我在他们家吃饭,吃完饭屙屎在他们家饭锅里一般。
第二天大早,太阳还没冒出来,人们就冒在我家院坝里。罗家寨每户一代表,菜子地杨家,还有我家一部分亲戚,齐刷刷站在那里,他们说要我爹一个说法。三妹爹躲在人群中,我瞟他一眼,他畏畏缩缩的窜到后面,转眼不见人影。我娘扶着我爹去见大家,人群里颤颤巍巍走出一个老者,这老者是我那老不死的堂伯。堂伯缓缓对大家说:
“罗家寨百十年来没出过这等荒唐事。不是我们舍弃他,是他背弃我们。”
那老不死转身对我爹说:
“车与卒,我相信守成兄弟的选择。”
太卑鄙了!我恶狠狠地盯着那老不死的,要不是百号人对我怒目而视,我一定一飞脚踢死他。我真希望自己是乔峰,一招降龙十八掌把这群牛日的打得七零八落。大家看着我爹,我爹看看我,又看看大家,什么狗屁都不说。
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食指缓缓向大众扫了一圈,说:
“****的些!我是抢了你们家闺女还是偷了你们老婆?就因为你们狗咬狗的互掐为烂鬼?烂鬼在哪里,你们拿出来我看?自私!愚蠢!你们就只会动蛮!动蛮谁都会!怎么样?你们是想单挑还是群殴?单挑随便跳出一个有用点的人来,我捏死他!群殴大家一起上,殴死我!”
我说完话,大家听得一愣一愣的,显得惊世骇俗,有几个年轻人,尤其是班老二,脑门冒出青筋,想冲上来揍我,被年长的人拉住了。我不晓得哪来的底气,视死如归站在那里。要不然往哪跑呢?
老不死的堂伯看了众人一圈,对我爹意味深长地说:
“守成兄弟,你六个闺女没来呀,哼哼,很好。我们给你三天时间,相信你明智的选择。”
大伙陆续走光,像散去的一群苍蝇。我爹看起来老了十几岁,眼睛呆板,不时咳嗽。他什么也不说,叫我娘扶他去休息,若兰见娘家人来去仇人般眼神,坐在门口轻轻哭,肩膀一耸一耸的。女人哭的时候,千万别温言软语安慰,你越说不要哭了,她越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伤心人,哭个没完。想要女人闭嘴,最好的方法是一拳过去,不晕?再补一拳,效果更佳。但我只是耍耍嘴皮子,我从不打心爱的女人。
我爹躺在床上不言不语,让我有说不出的难过,我倒是希望他起来狠狠揍我。下午,我六个姐姐及姐夫们一齐来到,应该是约好的吧。姐姐们见我,全拥上来围着我,抱头痛哭,悲悲切切,好不凄惨。正哭到伤心处,我娘出来了,出言阻住大家,说:
“你爹叫你们进去。”
我和六个姐姐把眼泪鼻涕抹干净,走到爹爹的床前,他像一只病猫,蜷缩在床上,微弱的呼吸着。他艰难地翻着眼皮,看我们每人一眼,说:
“很好,都齐了。我可能活不了多久啦,我给你们交待一些事吧。小虎,你过来。”
我爹声细如蚊,喉咙沙哑,说完咳了一连串。姐姐们掩面啜泣,我鼻根一酸,泪如泉涌,急忙走到他跟前,说:
“爹,我在呢。”
我爹拉着我的手,他的手只剩一层皮包裹着,又黑又皱。这是当年拉我在田在田埂上走来走去的那只手么?我爹紧紧握住我的手,叹了一口气,说:
“小虎啊,一直以来,你都是爹娘的心肝,你姐姐们尽让你,护你。今天你也看到,我们走投无路了。我一条老命,为你们豁出去,那是应该的。可是,你姐姐们还年轻,她们有丈夫,有小孩。”
我知道我爹的意思,要是我跟姐姐们仍来往,那姐姐的夫家就会跟她们断绝关系,以免跟烂鬼有半点瓜葛。我是卒子,理当被吃。我把牙咬得出血,放开我爹的手,噗通跪下,向我爹恭恭敬敬地磕三个头,说:
“爹,我不会连累姐姐们,我走。谢谢爹娘的养育之恩,谢谢姐姐们的疼爱。”
我爹老泪纵横,哽咽对我说:
“小虎,再给我跟你娘多磕几个头吧,不久我死后,你就不要来了。河边那块最大的田,你要好生种,以后就靠你自己啦。”
我心像被几只野狗互相撕扯,痛得难以呼吸,我砰砰地胡乱磕几个头,额头撞得烂稀啪啦,血水泪水共流。姐姐们嚎啕大哭,引得满寨子鸡飞狗跳。
当天,我跟若兰一步一回头离开原本属于我的家,寨上的狗前仆后继,扑到我身旁又缩回去,原来狗也怕死。我破口大骂:
“****的!嗷嗷嗷你爹啊?”
我往地上捡一块砖头,用力砸向一条吼的最凶的母狗,母狗的头被砸中,它慢吞吞的回头向我翻了一个白眼,踉踉跄跄走了。似乎鄙视我偷袭的行为。
走出寨子,我透过光秃秃的树枝看着灰蒙蒙的天,竟不知该走向哪里。若兰一言不发,眼里迷茫。地上厚厚一层枫叶,被寒风吹的沙沙作响。我真想搞冬天里的一把火,把这里化为灰烬。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吧。”
我滴完尿,抖了两下,打了一个寒颤,轻轻对若兰说。若兰没表示,行尸走肉般跟在我屁股后面。天渐渐黑,我们在河边草堆里坐着,若兰冷的直哆嗦。我找些干柴,生了一堆火,若兰偎依在我怀里,不时抬头望着我,大眼扑烁扑烁。我对若兰说:
“睡不着,我讲故事给你听吧。”
一个男人让一个女孩为你伤心流泪,那你就是混蛋,全天下的男人几乎是混蛋,我是无耻混球。故事与笑话,是男人专为女人准备的,我随口讲了一个:
古时候有三个女婿去给老丈人拜寿,大女婿二女婿家境不错,书读得多,三女婿家境贫寒,书读得少。几个女婿依次祝福老丈人,大女婿说:外公寿筵长又长,长像一条路长;二女婿说:外公寿筵长又长,长像一条河长;路与河都被两老姨说了,三女婿想了一下,说:外公寿筵长又长,长像我****长!河长河会断,路长路会崩。****是人种,卵蛋是人丸,播出种来万年延!
若兰被我逗的咯咯直笑,我也陪着笑,笑着笑着就笑出了眼泪。那晚我讲了很多故事,不知道什么时候若兰睡着了,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容。我仰头看漆黑的天空,暗暗想:作为一个男人我他妈容易吗我?
我把我爹平日给用剩的钱在河边盖了一间瓦房,买些餐具,养几只母鸡,买头牛犊,好歹像个家。这样一来,我爹给的钱所剩无几,我们勒紧裤腰带,苟延残喘的活着。每当盐吃完,我恨不得扳开母鸡的屁眼,抠出几个蛋到集市去卖。
我从游手好闲的少爷变成穷光蛋,心里哇凉哇凉的。从那以后,我就没穿擦得铮亮发光的皮鞋了,我换上一双解放布鞋,刚开始的那阵子觉得不自在,日子久了觉得穿着干活挺舒坦。我从没干过农活,学着寨里的人干活,别说有多别扭了。
农活干完,我们无聊时就在家疯狂干事,想必大家都跟我们一样吧,要不然怎么老是违反计划生育?罗家寨的狗也该实行计生政策,每天早上都跑到河边搞在一起,然后又举行痛苦的拔河比赛,拔来拔去弄得满寨都是畜牲。
寨里的人到河边干活,看到我也装作不认识。只有阿华,老远的站在田埂上呆呆望着我,这让我莫名感动。
不到一个月,我爹就撒手归西了,据说死不瞑目。我娘在我爹死去的第二天,喝下一瓶敌敌畏,紧跟我爹,去阴曹地府再做夫妻。我不想连累姐姐们,没回去看爹娘最后一眼。生前不孝顺,死后假惺惺有何用?我感觉浑身软绵,心里一阵一阵酸痛,躺在床上,眼里像落了灰,模糊不清。
那么迷迷糊糊过了一年,第二年秋天,小希哇哇降世。小希是我跟若兰的女儿。生她的时候,若兰杀猪般叫了一夜,我慷慨地抓一只瘦弱的母鸡宰给若兰补身子,女儿像鸟儿般张张嘴,若兰捞出丰满的****,把****往女儿嘴里送,可怎么也吸不出奶水,孩子哇哇大哭。我急得直跺脚,若兰把手在****上揉着,再一按,白黄色的乳汁汩汩流出。娃儿像猪崽用嘴拱着,咂得啪嗒啪嗒响。若兰看着女儿,眼里闪出幸福的泪花。我对若兰说:
“只要一家人幸福地在一起,穷点不要紧。”
若兰不理我,只顾着逗女儿。我认为女人有了孩子,丈夫降格为奴隶,用时招来,用完挥去。若兰不同意,她说:
“女人月事痛,那是命,没办法。第一次像针扎心肝的痛,是不是男人捅的?生孩子更痛,死去活来,是不是男人做的孽?男人倒好,晚上骑在女人身上,白天还想吆喝。男人除了夹着两颗卵蛋优哉游哉闲荡,能不能对女人好点?”
我被说的哑口无言,心中不以为然,却说不出哪里不对。
为了女儿,我每天须早早出门做事,镇上收砌墙的小工,虽然说给的钱只有砌墙师傅一半,总比待在家无所事事好。我估摸着,干到年关给若兰和小希添置些新衣,买头猪杀,高高兴兴过年不成问题。每天回来,累是累了点,不过见女儿胖嘟嘟的小手和可爱的脸蛋,我很欣慰,再苦再累也值得。
老罗说到这里,丢给我一支烟,自己往嘴上塞一支点上火,吐出浓浓的烟雾。风扇在墙边把头摇来摇去,试图把眼前这位老人心里的阴霾赶走。我开始认真打量老罗,这位三十年前就饱受风霜的人,现在正捞着衣服,把它卷到胸口上,干瘪的肚子上流着汗。他用手扶了扶眼镜,随即深深地吸一口烟,从两个鼻孔射出来,像赛摩的两个排气管。老罗双眼眯成一条缝,若有所思。此刻阳光正从窗口斜照在他的腿上,他穿着短裤,稀稀疏疏的腿毛卷缩在老的起皱的皮囊上。这位老人是我在公司交谈甚欢的人,我看到他,就亲切得像亲人,只有亲人能忍受你的折磨。我在这座城市里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却没有一个像老罗,把自己的故事讲述得如此精彩绝伦,而且毫无保留。
老罗回想过去,他说不可以重来了,只能回想,一遍又一遍,像看经典的电影。我被老罗的故事深深地吸引,他的讲述就像大人拿一根棒棒糖勾小孩那样钩住我。
年二十六,我大早的把工钱结好,一张张老旧油腻的钱飘出幸福的味道。我给若兰买了当时最流行的衣服,给小希添一套充满喜气的新装,想着女儿圆圆的脸蛋,别提我有多高兴。我到柱子家拉一头肥得屁股流油的猪,唱着东方红,愉快的赶往家里。
那天的事让我永生难忘,要不是那天发生的事,我现在的生活会是另一番模样。我废了吃奶的劲把猪赶到家,若兰张罗了几盘精致的小菜,正焦虑地等着我。女儿啊嗝啊嗝的朝我讲,我在她嫩白的脸上亲了一下,准备吃饭。“哐当”一声,门被踹开,走进一个醉醺醺的男子,这男子不是别人,正是班老二。若兰脸色大变,退了几步,小希大哭不止。班老二一晃一晃的,像田里被大风吹的稻草。他指着我,笑嘻嘻说:
“罗少,你****啊,过得可好?”
年关将至,我没必要与一个酒疯子计较,加上我有家有小孩,就有了顾虑。他见我不搭理,一脚踢向我,鞋子过大,用力过度,又踢不准目标,鞋子从脚上飞了出去,落到墙边。班老二恼羞成怒,摇摇晃晃地朝我脸上挥拳,我的脸像浪鼓一样左右摆动,口水从嘴角冒出,趟在衣领上。他搓了搓手,说:
“气死爹娘的杂种,拳头可有劲?”
我抹了抹嘴,微微一笑,说:
“你他娘的算了吧?”
班老二耸耸肩,点点头,一步一偏走到桌边,深深吸气,张开嘴从喉咙里吐出浓浓一口痰放到菜里。若兰精心准备的菜就这样被天杀的班老二蛮给给的糟蹋了,有一句话说的痛快,忍无可忍就无须再忍。我随手提起凳子狠狠地砸向班老二,班老二抱着头,哎哟哎哟哼叫。若兰后来告诉我,我打班老二的时候,满眼通红,像狂怒的野兽。
班老二如死狗般,软趴趴地躺在地上。我靠在门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心想完了,瞎****日的要死啦。若兰看着我惨然一笑,小希哭个没完没了。我把班老二拖到门口,在田里嬉戏的孩子见班老二死猪一样躺着,突突地边跑边喊:
“死人啦,死人啦!”
我心烦得要命,真的越穷越见鬼,越冷偏刮风。人要真倒霉起来,放屁都打脚后跟。散了一个家,好不容易才从新建起,眼看又要支离破碎。天无绝人之路,难道是句屁话?
我想过逃命,我想带若兰和孩子逃得远远的。可是带着老婆孩子,能逃到哪呢?但若不逃,就任凭警察大爷来拷,像拖着畜牲去屠宰场一样?
那时我矛盾极了,直到若兰紧紧握住我的双手才觉得我应该活得像个男子汉,大不了重新投胎做人,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我决定去派出所自首。我不能带家人东躲西藏,耗子躲猫,全国都有猫,往哪躲?若兰不怎么认可,只是想不到更好的法子。她把孩子背上,帮我整理衣领,含泪说:
“我永远都是你的女人。”
我懵了,到底有没有永远呢?在那一刻,我觉得若兰是世界上最牛逼的女人,是多么的美丽善良。我从裤包里拿出刚结来的工钱塞到她手上说:
“过年买些好吃的,开开心心过年。我走了。”
若兰没有说话,跟着我走到门口,我一步一回头看看她,她站在那里,两腮挂着泪珠,一阵寒风吹过,几绺长发散落在脸上,让我一阵阵揪心。
一路上我想了很多,离别时若兰哀怨的眼神,女儿可爱的样子,一幕幕往事涌上心头,无不让我心碎。
到了派出所,我提心吊胆地走进值班室。值班室的办公桌上爬着一个同志,这同志体重明显超标,使我想到电影里面警察追贼的时候老说;
“站住!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