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阿芝进门就对老独说:“阿爸,给你买架扬琴吧。”
老独正刮着锄头上的泥,猛地抬起脸,直愣愣看住阿芝,身子半倚着锄柄,歪斜而僵硬,姿势和表情一样茫然又怪异。
阿芝说:“早上去镇上,几个老人在公园奏潮乐,那曲扬琴敲得真好,那架琴……”
秋红一碗菜顿在桌面上,把阿芝的话顿断了。阿芝找不到后半截话,转头看阿嫂秋红。秋红挪移几盘菜的位置,脸色铁青。阿妈立在秋红身后,默默看阿芝,眉目愁苦。阿芝避开阿妈的目光,去看阿爸,想把后半截话说话下去。
老独还僵着那个姿势,目光却软散成烟,四处飘飞。
秋红极脆地扭过身,扭得腰身咔地一响,朝灶间走去,抹布啪啪地在腿边拍打。
“吃饭。”老独说,他身子离开锄柄,变得和声音一样游离又无力。
吃饭。阿虎和阿聪今天围在桌边,不把饭端到门槛边吃,惜霞拉不开五岁的阿虎和六岁的阿聪,小小的圆桌边就手肘碰手肘了。阿芝从灶间端了酱油碟出来,一条腿都插不进去了,酱油碟经过阿虎脑顶送到桌面。阿芝就立在阿虎后面,端碗的手悬在阿虎头顶,筷子从阿虎头上伸过去夹菜。
惜霞喂着阿成,在桌对面抬头看阿芝,说:“阿芝,你来这坐,我去门槛边喂阿成。”惜霞抱了两岁的阿成立起,一手端着碗。
秋红刷地站起身,说:“阿成来,阿妈喂你。”她双手伸长,把阿成抱过去。惜霞感觉到阿成双腿从胳膊中被抽出的力度和速度,胳膊反应不过,呆愣地半圈着,另一只手里的碗已被秋红接过。阿成错愕地哭了几声。
惜霞半立着,看秋红,然后看阿芝和老独。
阿芝说:“阿妈你吃,我这边站着正好看阿虎。”
阿虎起身拿桌对面的勺子时,顶了阿芝的碗顶,碗沿撞了阿芝的唇。阿虎转头仰脸,朝阿芝扬勺子:“阿妈,我要肉丸。”
老独给阿虎舀了肉丸,阿虎就用新拿的勺子吃饭,对阿聪炫耀:“我有新勺子,里面有一尾鱼哪。”
阿聪伸头一看,果然有一尾鱼,红色的。他扬起自己的勺子,说:“和你换。”
阿虎把勺子插进碗里:“才不换。”
阿聪伸手抢,半个人趴到阿虎身上,一只手扫掉了桌上的碗,碎瓷片和粥在地上白花花成一片。阿虎和阿聪噤声缩在一边,惜霞和阿芝弯腰收拾。秋红扬起掌在阿聪肩膀拍了两下。阿聪张嘴大哭。秋红立即追加了几掌:“再哭,再哭,让你闹。”她的掌和话都用了力,怒气冲冲。
阿聪的哭尖利了,秋红怀里的阿成也哭了,嗓子扯得直直的,爬漫颤抖。阿芝直起身,阿虎半躲在她身后,目光畏畏缩缩,阿芝也想扬起的掌突然扬不起来。
“再哭!”秋红的声音几乎有些歇斯底里,掌又扬起。惜霞双手捧着碎碗和粥,用胳膊揽开阿聪。
“吃饭了。”老独说。
秋红的掌在半空犹豫了一会,放下。
后半顿饭,筷子勺子的声音小心翼翼地,阿聪和阿成偶尔的抽泣低低地。阿芝依然立在阿虎身后,一直没夹菜。惜霞有两次夹了五花肉,要夹高伸到阿芝面前,却去看媳妇,秋红脸板硬,惜霞那两筷五花肉就放进阿聪和阿虎碗里。
惜霞收拾碗筷,阿芝抹着桌子,说:“我和阿虎还是搬去老屋。”阿芝话是对阿妈说的,脸却朝沏茶的老独偏转过去。
秋红把阿成放在凉席上,说:“阿姑尽管冲我来,不用说这样的话。”
惜霞簇住双眉,扯阿芝的袖子:“阿芝……”
阿芝不看阿妈,坐下,面对秋红:“阿嫂,这不是气话,在这长住不是法。我从小在老屋长大,住着舒服。再说老屋一向收拾得干净敞亮,环境不比哪里差。”
“老屋环境好,这个家环境差。”秋红的话棱角突出了,“我不是个贤惠的,委屈了阿姑,饿了孩子。”
阿芝咬咬唇:“阿嫂是大寨的好媳妇,哪个不知。”阿芝是实话,秋红嫁到大寨后,懂礼懂节,事事拿得起放得下。阿兄出门在外,这个家她操持得条条理理。
秋红说:“哪个当得起好媳妇,都害得阿姑要出门另起炉灶了,一家人起两灶,这名声要散遍乡里了。”
“是我要清静,再说,我本就该是另一户的……”
老独说:“阿芝,别多话。”
“另一个家不在大寨。寨头寨尾起两个炉灶,知道的说阿姑自重,不知道的说我这当阿嫂的没人理,我抹了黑,你阿兄名声也好不到哪去。”秋红话随胸口的起伏一突一突地。
“要我怎样么?”阿芝话里有了哭腔。
“别说这样凄惨,外人听见了,以为我这阿嫂使了什么手段……”
“够了!”老独喝了一句。
“就你苦,我好过了?”秋红捂住嘴,没能捂住哭声,带着四散的哭腔跑进里屋。
阿芝手按额,跌坐藤椅上,肩膀一抽一抽地。惜霞抱了阿成,默默进灶间。
秋红躺在床上,腰背的酸疼一抽一抽地,咬牙翻了几次身,没找到合适的姿势,她把被角塞进嘴,顶住泣声。她也觉得委屈,不比阿芝轻。公婆面前是不用说的,男人是阿芝的阿兄,也不用提,只能和自己的阿妈说。上个月回娘家,秋红就对阿妈抱怨了:“要是做客,想住多久住多久。这样回来的,算什么事?这一段腰背又疼了。腰疼能忍,阿聪他阿爸在外行走,要的就是个顺。无运哪个能顺?”
阿妈只是皱眉,秋红说急了,她就叹气。嫁出去的女儿,是另一家子的事,是无法多嘴的。秋红就明白了,阿妈这个家不是她的了,她的家在大寨,系在另一家子身上。可阿芝呢?
阿芝回娘家了,带着儿子阿虎。
那天剩下的半天,整座“下山虎”静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