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每次见到她的时候,会重新勾起我一些自卑情绪。正如校长所说,我心术不端,思想不健康。但这种自卑情绪又不仅仅针对她,而是针对所有漂亮的女人,不论是学校里漂亮的女同学,还是在外面漂亮的女人,只要在路上碰见,都会让我重新陷入一阵阵自卑,深深自觉自己就是泥做的渣滓。
对,正如贾宝玉所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而男人不过是泥做的渣滓,我就是这样的渣滓。
这可能也就是人们所说的,美是可以伤害人的。
她们让我内心很受伤,像一个忧伤的困兽。我既怕在路上看见她们,却又希望能看见她们,看见她们的同时,自卑的心里却又很高兴,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但是这种前后矛盾、纷杂繁复的心理往往弄得我的莫名其妙,言行反常。
终于有一次,我也步了王玉的后尘,在学校里出了大名。
不过我不是因为早恋问题,而是其它问题,在学校看来甚至是相当严重的问题,是思想问题,觉悟问题,政治问题。
那是有一次,突然省上的一套班子领导要到我们这个小镇来考察。提前一个多月文件就传达了下来,县上到镇上的各个部门都动了起来,突击做账的,突击铺路的,突击调整关系的,甚至要求各家各户将自家庭院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一定要给省上的领导留下一个现代、文明的美好乡镇印象。
而我们中小学的学生都被召集起来,被训练夹道欢迎的仪式。
从前两个星期就开始练习。镇子上所有中小学的学生在车路两边一字排开,男学生一边,女学生一边。要求男学生白衬衣黑裤子,女学生红衬衣蓝裙子,一边是白衣胜雪好少年,一边是桃之夭夭美婵娟,男学生手持红绸铃铛一边摇一边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女学生手持塑料花沙沙沙摆动一边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只一开始我也觉得新奇,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全镇的男女小孩都在一块,更何况正好站在我对面的就是一个极其漂亮的美少女。
虽然我估摸着她可能才到五六年级,要进入我们初中还需要一两年,但是一看她,就是一个标准的美人胚,迟早会沉鱼会落雁,会闭月会羞花,甚至会倾城会倾国。
至于为什么被打乱顺序,让我和一个小学生相对而立,那可能是因为我的内分泌已经开始发育,但是我的个头却岿然不动,站在那儿仍像一个小学生,于是被插到他们小学高年级的队伍里来了。
于是我赏心悦目地看着对面的女孩,摇着铃铛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一喊就是几个小时,也不觉得累。
但是连着几天,我们就有些腻歪了。我看着对面那女孩,撅着嘴恼着脸,只摇着花不出声,有时还气咻咻地跺跺脚不耐烦地看着队伍两边,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她就更恼羞了,恨不得将手中的花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上几脚。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觉得有些心疼,不知是为了取悦于她,还是我本身就想恶作剧,我开口喊道:“欢迎欢迎,日本鬼子进城……欢迎欢迎,日本鬼子进城。”
只一开始也没人听见,我自己也喊得高兴,一边笑一边喊。不知不觉我旁边的那些学生也跟着我喊起“欢迎欢迎,日本鬼子进城”来。
直到对面那些女孩看着我们一个劲地咯咯笑,到最后有不少学生一摇铃铛一摆花,嘴里不由自主地喊出“欢迎欢迎,日本鬼子进城”来。
那些中小学校长赶紧成立了一个紧急事故调查组,要严查彻查,查出这一个害群之马,查出这一颗老鼠屎害了一锅汤。很快我便被抓了出来,虽然我一再矢口否认百般狡辩,但是铁证如山,旁边的男学生都指正是我率先喊出来的,包括对面的几个女生也证明我是第一个乱喊的。
他们将我围起来轮流教训了一遍,我这才知道自己捅了多大的娄子。
他们说要是我再早出生个一二十年,就我自己这一句话,就可以让我枪毙八次的,毙掉再救活,救活再毙掉,直到枪毙八次,最后一次再把我打死。虽然现在是九十年代了,但道理和性质是一样的,什么年代都是天网恢恢,不会无法无天的。
其中一个校长是学历史出身的,给我从八国联军讲到改革开放,从德国纳粹讲到国民党反动派,说我欢迎日本鬼子进城,明显是敌我不分,还有法西斯主义危险,如果我不端正认识,深刻检讨,迟早有一天我会为自己付出血的代价。
他们轮流将我教训了一通之后,还让我将自己母亲叫来再给他们教训一通,说我母亲对我家教不严,姑息养奸,从而我小小年纪,就有这么反动的思想,从小看大,长大了还得了。
总之我母亲被他们吓坏了,以为我迟早是杀人放火的料,当着他们的面拿出她永远拳不离手的针线活,拿千层底打我,甚至拿针来扎我。
弄了这么一出闹剧,他们才觉得差不多了,有的让我写一份检讨,有的让我写三份检讨,有的让我写十分检讨,不过不管是写几份,都要深刻,深刻深刻再深刻。
后来还是只让我写一份。
但是一定要认清自己的本质,剖析自己的根源。于是我花了好几天写检讨,每写一次都要他们这七八个中小学校长一人看一遍,提出意见。最后我终于写出来他们都认可的检讨,一式八份,给每个校长交一份。就在我交检讨的那个下午,他们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决定要我当着全镇中小学生的面宣读,从而以儆效尤。
那可能算是我这人生中最辉煌的一次了,如果这也可以算是辉煌的话。
全镇中小学七八个学校,怎么说也有三四千人,先是那七八个校长轮流上去讲话,也不知道讲的是什么,一个个唾沫横飞,兴致昂扬,但全镇的中小学生在下面都听得不耐烦,只管在下面小声喧哗,尽管他们多次维持秩序,要求安静,还是没人听他们的。最后我终于上场了,带着自己平生第一次斟字酌句推敲百遍的文学创作上场了。
我一上场全镇的中小学生就哄然大笑,接着他们便安静下来,想要仔细听我写的检讨。
但是我每念一句,不管好笑不好笑,他们都会哄笑,然后再安静,我再念,他们再笑……奇怪的是,下面黑压压的那么多人,我竟然一眼就看到了王玉,她也跟着他们笑,笑得花容乱颤,笑得笑弯了腰。我还从来没见过她这么笑,因此每念一句我就迫不及待向她看去,等着她笑,果然,她和全镇的中小学生一起哄然大笑。
但最终他们没让我把检讨念完,因为我每念一句下面哄笑一下,那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我才能把检讨做完。因此他们急匆匆把我赶下去,然后重新组织全镇中小学生练习起“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的仪式来。
不过他们还是让我写了一份保证书,要是在省领导来视察的那天,如果有一个学生喊出“欢迎欢迎,日本鬼子进城”的话,那我就得负全盘责任。
谢天谢地,到了省上领导大驾光临我们镇那天,夹道欢迎的学生里面,没有一个人喊出“欢迎欢迎,日本鬼子进城”,或者说没有一个人听到有学生喊出“欢迎欢迎,日本鬼子进城”这样的话来,我闯下的祸害,到此,总算告一段落。
那一时间,同学都说我可能已经跻身为镇上的四大名人了,至于镇上原来的三大名人都是谁,干什么的,我到现在都没弄清楚。
但很快,王玉又抢先一步,闹出新的风波来了。
仍然是有关早恋,虽然好像与她本人无关。
一天下午,两个男生在操场上狠狠地打了一架,到最后都动上了刀子,一人把对方捅了一刀。虽然他们的刀子都是自制的,不够锋利,但是那伤口也够他们自己受的,双方都躺进了医院。
学校很快介入了调查,一查才弄清楚,他们俩是为了争夺女朋友才打的架。争的不是别人,正是王玉。
按照王玉自己的说法,她和他们都没来往,他们怎么会为了自己打架。但学校依照同样的逻辑,既然他们为了她打架,那就证明她有可能跟他们来往。所以他们很失望,一个模范生,最后还是出现了早恋问题。最后,学校把打架的双方开除了事,同时也给王玉以留校察看处分。
这场风波,又让我对王玉重新密切关注起来。
但是我发现一连好些天,我在学校里都碰不见她本人,在村里也碰不见。只一开始,我还以为她才接受了处分,心里不好受,又不好意思,所以待在家里躲几天。但是过了一两个月,还是没见她影子,我就有些担忧了,想去她家问我又有些不好意思。
直到有一天,我张开口问母亲:“妈,我姨家的王玉,你知道情况不?”
“她不念书了。”
“咋呢着哩,她为啥不念书了。”
“你说为啥,她跟你一样,丢人丢到家了,还好意思再接着念书。”
我被母亲抢白地一句话也不敢搭,但还是觉得有些突然。
她怎么说不读就不读了呢,不上学的话她还能做什么,更何况她的学习成绩还不错,弄不好的话,她还可以一路读下去,直到考上大学都有可能。
没想到她一消失,我竟然有好几年连她的消息听都没听到过,更惶惑见到她本人。
也可能因为我自己随着求学渐行渐远,与她偶尔回到村子的时空相互交错。我自己呢,在学习上,无所谓刻苦努力,也无所谓厌学反叛,初中就这么上完了,接着上高中,我依然不知所谓。
倒是父亲对我的期望逐渐变得清晰和强大起来,母亲对我依然是稀里糊涂的,仍然以我父亲的殷切为希望,在他们眼里我是有希望的。
而他们所谓的希望,就是高中之后考上一个好的大学。
而我真不清楚,怎么考上一个好的大学就是有希望了?
这希望到底是一个什么所在,是一个更好的前程么,还是一个更好的人生?
我固然无所知,但也没有违拂他们的意愿,虽然这并不代表我就不是一个调皮捣蛋的轻年少。我还是会做出逃课、喝酒、损坏公物啊这些貌似叛逆的举动,甚至还有欺负女生欺骗老师的行径。但我一直没自认为这是叛逆。我想来想去,都觉得这够不上叛逆,类似于荷尔蒙分泌过多,就会长青春痘,大多数都是这样,怎么够得上叛逆。
正如你站在队伍中,队伍向前走,你站在队伍中偶尔戳戳这个逗逗那个,其它人也和你一样,戳戳这个逗逗那个,但队伍总是向前走,并没有出现紊乱,虽然你不知道队伍最终走向哪里,你还是一边嬉戏一边打闹跟着队伍走了过去。
我也就是站在这样的队伍里,看着大家都往那个方向走,也挪着脚步跟了上去,只是偶尔会被后面的人簇拥一下,向前抢两步,但并没有思考自己这是走向哪里,所以也谈不上主动和被动,就这样我又考上了大学,只身去省城给脸上贴金。
实际上,这个时候上大学都谈不上给脸上贴金了。
香港回归的时候大家都还很激动,百年的耻辱总算清洗了一把,结果到了这年初夏,有一天美帝国主义给我南斯拉夫大使馆喂了一颗棒棒糖,到了年底时澳门回归,人们似乎已经看惯风月和风云,宠辱不惊了。这年唯一的好处就是大学生扩招,不过我是不是那扩招的一分子,不得而知,总之,已经够不上贴金这回事了,镀铜还差不多,镀完了让我更像一尊兵马俑,倒也不错。
也就是说,即使我已经上了大学,我依然对自己的未来没有什么向往,只是学会了穿上一条牛仔裤,在屁股上开几个洞,然后再用狗皮膏药从里面把这几个洞贴上。
但在我的父母,似乎他们的希望已经落实,心愿已了。甚至在大学第一学期,他们还依然嘱托,不要早恋,搞好学业。
这个时候还是早恋么,难道是怀疑他们的儿子发育不全还是怎么的,抑或是这里的“早”字是鲁迅小时候刻在课桌上的那个“早”字么。
可是到了第二学期,赶寒假回家过年的时候,他们就又有新的嘱托了,哦,学业嘛,只要不耽误,适当谈点恋爱也是可以的。直到这时,看着父母如此殷勤的脸,我才明白他们所谓的希望,二十年来,也不过就是考上一个好的大学,找上一个像样的工作,然后成家立业,既谈不上振兴中华也谈不上光耀门楣,甚至他们都不用关心我的情感和性生活,自给自足延续香火,他们抱他们的孙子,我抱我的门路子,这就是他们的希望。
不过乍一听到他们这么说,我还是有些惊奇,我当然是不会猜想他们是变得开放了、开明了。他们已经变老,当年那些老人早已作古,变成风粒和土,他们变成新的老人,村子里只剩下他们这些老人和寥若星辰的小孩,而年轻人也一如他们当年一样,不是出门打苦工,就是在外地混吃等喝,而这些年轻人将来老了也不一定跟他们一样,会回到村子里来,村子在进一步消亡,成了荒野枯村,当年的小河淌水,如今成了臭沟腐泥,当年的绿野桑田,已经变成了童山秃岭,远处的城市浓烟滚滚,他们的脸上也风烟滚滚,已经沧桑成了秦陵一二号坑,怎么会突然文明开化。
看着我面有困惑,他们才说道:“咱们农村,要说一门亲事,那也不是容易的,你没看你姨家的王玉,折腾得多大,先跟人家谈了一门亲事,后来又反悔了,人家差点没带人把她家房拆了!”
准确说来,我已经有五年没听到过王玉的消息,我几乎已经将她淡忘了。
经他们一提,我突然发觉这五年内,我偶尔还是会很深刻地思念起她。所以,一听到这个消息,我不是惊奇,而是有些激动,连忙问:“王玉!王玉、怎么回事?”
“哦,可能你还不知道,你姨在前半年给王玉定了一门亲事。”
“嗯,那你们刚才说的又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