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头的六婶听说又跟人吵起架来,闹得全村都知道了。伯妈在家说起这件事,瞪着两只眼睛说:“这回又骂得那个凶哦,骂得长洲的仔连门都不敢开……”大家问原因,原来只是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哪回不是为点小事。六嫂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子。”伯妈总结道。
芋儿想起常常去玩的地方是在什么六婶家的菜地附近,觉得跟话题有点关系,忍不住问伯妈:“哪个六嫂?”
“就是你六婶咧,人家讲有点癫的那个。”
“癫?”芋儿大惊。原来真是那个六婶,芋儿还见过的,三十几岁,梳着齐耳短发,面貌白净,待他们小孩子也和气,真是看不出来有什么不正常,现在听说,顿觉有点后怕。
“那不是,”小哥哥说,“你还去她家那里耍,小心她哪天发疯起来连你一起骂。”
“莫乱讲!”爸爸冲小哥哥说。
芋儿嘴上也说:“我才不信。”心里却有点怵怵的。
六婶名叫云香,原是紧邻的曾村人。曾家以前是山主,山和地都比人家家多一些。但叫山主,还是因为他家是单家独姓,唯有他这一户姓曾的,就独自成了一个村。也因为这个,土改时曾家一下被划为了地主,一家人从此都经常被批斗,抬不起头来。大儿子曾泽斌,本来聪明能干,但下竹山生产队里有人说地主家的,不许叫这么好的名字,就强让他改为“曾贼兵”。山里话“泽”“贼”不分,“斌”“兵”同音,但这一改,实在是莫大的侮辱。大儿子后来得病死了,死也背着“贼兵”的名号。下面一对孪生兄弟,一个是傻子,一个是哑巴。人们都说大概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才生得这样的儿子。这些流言更让曾家无脸做人。幸而后又生了这个女儿云香,读了些书,嫁给了下竹山一个队里干部的六儿子,比云香大十来岁。有了保护伞,曾家才能吐气扬眉,不再被人欺负。但俗话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曾家本是值得同情的,但稍微得势,曾老夫妇便仿佛要加倍讨还当年的恩怨债,对下竹山人恶语相向,甚至仗势欺凌。人们见状也不再同情他家,更有些心地不善的,背地里传起他家的闲话来,说是生的三个儿子都没落一个好,剩下这个女儿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搞不好竟是个疯的。这话越传越神。可怜曾家的云香,本是个挺温顺的姑娘,嫁过来后处处想讨好,却成了人家茶余饭后的笑柄。去人家里做客,带了包糖,人家问:“来就来,还带什么糖啊?”这是客气话,云香一紧张,竟然答:“是桂花酥。”吃饭时,她吃一碗,就准备离席,招呼大家慢吃,主人家说:“你才吃那一碗,哪里做得了活路?再多吃点。”这也是客气话,可云香一听,不好意思走了,就又坐回来说:“那我再吃一碗罢。”这类事情,不过是因为云香新来乍到,竭力想顺人的意,处事又有些呆板笨拙,却让好事的说成是有疯病闹的,这话传到云香自己的耳朵里,她又羞又恼,心想自己卖力却不讨好,真是白做人。久而久之,积下不少怨气,加上父母煽风点火,跟人起争执的时候也多了,过去一张笨嘴,如今骂起人来不依不饶,俨然泼妇一个。
但六婶到底疯不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说法。
万成他们又在六婶菜地旁边的林子里下套抓鸟。山里抓鸟的机关很复杂。先在树干上劈出丫口,把一根带勾的树枝横插进去,这边地上插根细竹,顶上系绳子拉紧了弯成弓,绳上再系一节小木棍,巧妙地把另一枝轻而细的树枝一头别在带勾树枝的短勾上,细树枝的另一头也是插在树干丫口处。绳子再顺下来,打成个又大又圆的套,轻轻搭在细树枝上,绳头绕过丫口固定住,在劈出的木片顶上放高粱等鸟来吃。鸟一踩上轻树枝,就压得树枝往下掉,勉强别在短勾上的小木棍马上滑出来,本来拉紧的细竹往外一甩,轻枝上的绳套就套住了鸟的双脚。这一招非常好用,今天下个套,明早来看准有套住的鸟。芋儿和嫩弟走过看见他们忙活,就过来问:“你们做什么总在这旁边耍?”
“这边什么都有,鸟也多。”万成头也不抬地说,“正魁,你把这头绳子拴起。”
强仔开玩笑说:“我们天天来看六婶家的葡萄熟没熟,熟了好摘来吃了。”
万成说:“放屁!你不是等着挨她骂死!”
芋儿问:“六婶经常骂人的,是不是?”
“骂的哦,”强仔说,“骂起来凶得很。”
“有时骂罢。”万成说。
“我听讲她有点……”芋儿话说一半,不好意思说出“疯癫”这样的字眼。但是大家也听得明白,强仔嘿嘿笑着说:“晓不得哦……”
万成却抬起头来说:“你莫听别个乱讲。”
正魁这时慢声说道:“六婶还救过万成一命的。”
原来两年前的一天,万成去摘山胡椒籽。柴刀装在背篓里,到处找山胡椒树,看见一棵长得大而密的,就一路从山坡上跑过去砍。山路陡峭,又坑坑洼洼,草蔸树藤密布,万成跑了几步,忽地被绊了一下,人飞出两三步远,跌趴在地上,而柴刀从背篓里甩出来,一刀砍在后脑勺靠近脖颈处,顿时鲜血直涌。万成爬将起来,一手捂着伤处,没命地往回跑,一路上血染红了大片衣衫。忍痛跑到家门口就开始喊,却没有人答应,回屋一看人都不在,才着了慌。这时邻居的六婶正好在家,听见万成在门口喊砍伤了头之类,又知道万成家人刚刚都出了门,就马上赶过来,拉了万成去,抓了大把草灰敷在伤口上,这才止了血。当时万成妈跟六婶正闹着矛盾,万成前几天还冲着六婶的背大骂了她是“三八货”。但因为她救了万成这件事,两家马上和好了。
“你看我的疤还在这里。”万成说着,背过去让芋儿看他后脑勺,芋儿果真看见一条光秃秃的白色疤痕。万成转回来,边往机关上放高粱,边说:“她不是疯的,就是有人惹了她,她才跟人吵架。像强仔,就经常惹着她。”
强仔说:“是哦,六婶对小孩子都蛮好的,把万成当儿子一样。”
强仔是实话实说,六婶婚后几年无儿无女,婆家家里已经商量着把老四的小儿子过继过来给老六,只是还未定。六婶想要孩子想得紧,对小孩子往往格外亲切。万成一听强仔的话却不乐意了,吼一句:“当你个——”因为芋儿在场,剩下的半句忍着没骂出来,但已经把强仔唬了一跳。
大家从林子出来,六婶正好在菜地里。万成跟六婶打招呼,强仔说:“六婶,你家的葡萄熟了,摘点来吃好不好?”
六婶直起腰板把眼一瞪,骂强仔道:“吃吃吃,你一天就晓得来摘我的葡萄,哪个给你吃!”转脸看见了芋儿,脸色顿时缓和下来,笑着招呼道:“梓均啊,你们耍点什么?”
芋儿略有点不自在地应着:“看他们捉鸟。”
“捉鸟哦?好耍吗?”六婶边说着边走到自家的葡萄架下,摘下两串葡萄来。六婶是竹山里唯一一个种葡萄的,别人都只摘又小又酸的野葡萄来吃的时候,她已经从外头弄回来各样葡萄苗苗,往自家地里种上了。七八月份,葡萄成熟的时节,六婶家的这块绿藤宝地就成了众多小孩子垂涎观望之所。强仔看着六婶提两大串水灵灵的葡萄走过来,惊讶得张大了嘴。六婶说:“来,梓均,给你尝尝我们山里种的葡萄,看有你们外面的好吃没有。”
强仔欢叫起来:“好吃好吃好吃!”
“你莫吵!”六婶骂,“不是给你的!梓均,你跟嫩弟他们分点吃,莫给这个人。”
沉甸甸的大葡萄,绿的剔透,紫的饱满,夹缝里还有细细的蛛网。六婶说:“这种是巨峰。过两天你再来,玫瑰香熟得好点,那种也好吃。”
强仔说:“没事没事。明天你不来,我自己来摘就好了。”
强仔这是开玩笑,但六婶不耐烦起来:“不准你来!你敢来我打你出去!”
万成啪地扇了强仔脑袋一巴掌,说:“你爸喊你明天去对面山打药,你想挨打了?”强仔知道自己惹恼了六婶,也就不敢再多说话,怯怯地揉着被打疼的脑袋向六婶赔笑。
芋儿接过葡萄,说:“谢谢六婶。”六婶说,哎。六婶笑起来跟不笑的时候简直像是两个人。此时的六婶脸似乎更圆一些,眉眼的线条也变得柔和。六婶年轻时,应该是个挺好看的人,芋儿想。
过得半个月,六婶又跟人大吵了一架。这一回,她骂的却是自己的父母。傍晚时老六叔家的畜栏里鸡飞狗跳,鸭子从人的争抢中逃出,钻过屋后一丛迎风摇曳的芒草,六婶嘴里骂着去捉,胳膊被锋利的草叶划破了好几道口子,淡黄的芒草穗子倒垮无数。这边曾老头和老太太怒气冲冲领着傻子儿子要走,老六叔又拉又劝,六婶隔老远嚷嚷着:“要走就走!走!”那样子像是要把快要抓到的鸭子赶跑似的。
有人说,爹娘都不要了,这回怕是真疯了。
曾家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老夫妇宠爱有加,云香也一向对父母顺从,没太红过脸。这一次闹成这样,说来好笑,是炖给七叔公家的那大半锅鸡汤引起的。
七叔公太过劳累,病倒了,进了医院。下竹山很多人都去看望,芋儿也随爸爸去过一回。七叔公两个儿子,大的早就给了一个没有儿子的兄弟,长大后成了个亲父不敬,养父不孝的混账儿,老人病了也不闻不问。老二继承父亲的家业,植树种地,并无多少长进,日子只勉强过得去。老二老婆去得早,留下两个孩子,上学读书,都是七叔公拿钱,孩子也懂事,父亲上山去守林,两个孩子就照顾家里,爷爷生病的两天,父亲要是忙不过来,孩子就轮流做饭和看护。六婶看见很是心疼,这天见七叔公被从医院接回来,她就说要炖个鸡给送去,让父母帮杀家里那只黑母鸡。农村一只鸡是个大礼,曾老太太听说女儿要把家里的鸡炖了给别人家,当着女婿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不是滋味,就跟曾老头商量,说女婿已经给了七叔公一点钱,这人情也够了,买鸡的钱七叔公也不缺,就是家里人手不够,没工夫做,不如就上他家去,跟他孩子说帮他们炖只鸡给爷爷,捉他家的鸡来就是了。于是也没有跟女儿女婿商量,真就去找兰芳说这事。孩子也是想给爷爷做点好的,自己不会杀鸡,听曾家两老要帮忙,虽然意外,也感激地答应,捉了家里的鸡来。两个老人就把鸡杀了,炖在锅里,六婶下地回来老太太告诉她可以给七叔公家拿去。六婶高高兴兴盛了一汤盆,锅里还剩下小半,就另盛到汤碗里,想等老六叔回来大家一起吃点。曾老太太见六婶要拿汤去七叔公家,忙过来说她帮拿去就好,好让六婶在家继续做饭。六婶就把汤交给母亲。母亲能如此体谅,一定是七叔公平时积善积德,六婶颇得安慰。
到吃饭时候,六婶从橱柜里端出鸡汤,让大家一起吃。两个老人看见鸡汤,才大吃一惊,正不知道如何开口说这事,傻子儿子就一筷子夹住一块鸡肉,乐癫癫地吃在嘴里了。曾老头没拦住,望曾老太太一眼,老伴也是一副坏事了的表情,低头不说话。两老本来想等明早老太太去鸡棚再单独跟女儿说这事,倒不是因为觉得他们做得有什么不对,只是不好意思当着女婿的面说罢了。老六叔看着老人神情不对,就问怎么了。老太太吞吞吐吐,才把事情讲出来。
六婶那个羞啊!
本来雪中送炭,竟成趁火打劫!这事传出去,可叫云香——叫老六叔一家,怎么做人!老六叔唉口气,放下了碗,六婶气急败坏,一下夺下傻子哥哥的碗筷,说:“莫吃了!哪个都莫吃了!”傻子哥哥被筷子打了脸,吃这一吓,哇哇叫起来。
曾老太太也急了,说:“你吓他做什么!我们哪晓得你要留一半,讲了给人家炖的,你也不全部拿去,又要留下来吃!”
这一说,六婶更恼,骂起来:“我当是自家的鸡,哪个喊你拿别人家的鸡!人家还以为我们是欺负老人和小孩子,你也不嫌丢人!就为杀只鸡,和要你命一样!丢人!丢死人了!”
“丢人也没丢你的人!”老妈妈把碗一摔,忽地站起来,“讲也是我去讲的,送也是我送过去,我帮他杀鸡,炖给他吃,够好的了,我就讲没得必要送钱又送鸡,你跟他家亲到那个份上!”
曾老头也说:“你当他家买不起鸡,老节种杉树不晓得攒得好多钱!”
老六叔本不想插话,这时也忍不住说:“我们家不缺这点钱,这又是何苦。”
老人听女婿这样说,更觉得没有面子,曾老头就只好指着汤碗说:“又没吃两口,把这碗端过去,就讲之前不够碗装就得了!”
“哪个想吃他的,还不端过去!”老太太说完,还“呸”了一口,给女儿看的。
云香却跳起来:“你吃都吃了,还好意思还给人家!我就要再杀一只鸡!”说完就往鸡棚跑去。
女儿胆敢如此蔑视自己的权威,曾老头火冒三丈,拍桌站起追出去,喊着:“不准杀!我看你敢!”还加上许多不堪入耳的狠话。老六叔见这阵势赶忙跟去劝架,曾老太太跟过去骂女儿,傻子儿子也不知所措地啊啊叫着跟在后面。一时间,吵架的,劝架的,闹作一团。老头拦住不让抓鸡,云香就去捉鸭子。曾老头又一把拦下,老太太在旁边骂云香是个败家女,云香气冲冲地顶了句:“又不是你家的鸡,又不是你家的鸭子!”意思是这是老六叔家,岳父母没有发言权。这话把老头气得够呛,撂下手赌咒说要去哑巴儿子家住。云香是呆直的个性,犟起来跟牛一样,老六叔还未及劝,云香就扭头来了句:“你走就走。”这下子不得了,老太太哭喊是女儿要赶父母出家门,老头吵闹着收拾家当去投奔哑巴儿子,傻儿子哇哇哭,去扯母亲衣角。六婶只顾追鸭子,留老六叔一个对付三个,好不费力。
人都知道六婶的脾气,自然是看热闹的多,劝架的少。也有同情老六叔的,过来安慰几句。吵架的原因最后也没全瞒住,一知半解的人们无奈只好去告诉七叔公。大病初愈的七叔公果叫孙子扶了过来,到老六叔家畜栏门口,看热闹的人中就有人马上向里面招呼:“七叔公来了!”
六婶丢了抓回的鸭子,第一个跑过来,扶着七叔公说:“老节伯啊,我对不起你们啊!”
七叔公又是摇头,又是摆手,说:“乱讲!”又冲刚走出门来的老六叔说:“你们自家人,吵什么——啊?有什么讲不妥?”
云香说:“伯,我都没得脸跟你讲!我刚晓得我爸我妈拿你家的鸡,炖给你们吃……”
七叔公抬手打断云香说:“你爸你妈,好心好意,我应该来谢他们——”
云香还要解释,老六叔怕真当众把家里的可笑事情揭出来,忙说:“伯,进屋里讲,来。”
夫妇便把老人扶进了屋,七叔公让德全也等在门口。看热闹的便知听不着故事了,大都散了,也还有三两个伸长了脖子想往里看,德全见了笑说:“我都看不到,你还想看得到?”
这边,曾老夫妇听说七叔公来了,也不强说要走了。七叔公好言相劝,说都是误会,又好生叮嘱云香应该孝敬父母,还说下了许多感激的话,大家都不好意思再当着病人大吵大闹,事情才平息下来。
知道这事的人,有的说六嫂这回仗义,为了老节伯家跟自己爹娘翻脸,有的说曾老头子嘴上讲要走罢了,他那个哑巴儿子,哪里养得了他?不管怎么说,人们大多乐意看曾老夫妇吃一回败仗,灭灭威风,于是都打心眼儿里支持六嫂这一闹。芋儿的伯妈剥着苞米叶子,对家里人说:“六嫂也是厉害,跟她老头子顶嘴,还得赢了。以前还怕点父母亲,以后都不怕了。”
“哪个讲的?”奶奶说,“云香就是脾气坏点罢了。平时总孝顺她爸妈,哪有个吵一回架就敢讲不怕父母的。”
伯伯说:“我认为云香这回蛮不错。”婆媳俩也点头同意。跟下竹山大多数人一样,大家认为六婶不管疯不疯,这心是向着下竹山的村里人的。芋儿惦着六婶几次给他们小孩子吃葡萄的事,也认为六婶是顶好的。至于六嫂自己怎么想,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