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10岁之后，第一次见到爷爷。
他刚从云南回来，把老宅子刚刚收拾干净。
照园似乎立刻恢复了往昔的气派和典雅。我小时候就记得，爷爷的宅院里，最美的时候就是晚上，里面每一处院落的灯都各具风格，所以才叫“照园”。
周静芳的女儿彩翼就和我小时候一样，深深被每一盏灯吸引了。
爷爷问我，“是你的女人和孩子吗？”
“不是。”我的确感到非常歉疚。这么多年，他一直如同无私的奶牛一样供养堕落的儿子和飘飘的孙子，却从没得到所谓的天伦之乐和含饴弄孙的生活。作为孙子，我更不孝，我爸虽然堕落，但至少生出了我，而我已经奔着四十了，却连个鹌鹑蛋都没生出来。“不知道怎么回事，每一次恋爱，就像两个人陷进一个漩涡，随着漩涡越转越快，最后总有一个人会被嗖地一下甩出来。”
“没碰上一个让你觉得死了也要去爱一次的人？”
“爷爷，您也学会说这么酸的话了。”
我爷爷摇了摇头，很认真地说，他就是这样执着的人，而且他也找到了。
那还是光绪年间的时候，他和同是新科进士的章如仑、方进夏等同游遇真宫，途经鲛仙岩。皓月千山，空潭如镜，这些文人雅士不禁陶醉其中。
其中本地陪游的秀才韩式芃说，若以犀牛角点燃照这潭水，便能看见潭水下的幽妙世界。
何谓幽妙世界？可是指幽冥鬼蜮？
此言差矣，非为鬼蜮，恰是仙界。其中据说有绝美之鲛人，在水草藻荇之间穿梭悠游，即便是惊鸿一瞥，也足以让人忘尽人间万千绝色。
韩兄在哪里听到这些剪灯志异的怪谈，还是自己曾见过仙颜？
我若有幸见过，早在这里站成一块石头了。
咦，方兄不是有一个犀牛角的雕花笔筒吗，何不割爱了，成就一番美谈？
方进夏初时不肯，终于是抵挡不过众人七嘴八舌。
犀牛角笔筒燃烧起来，看见蓝青色的潭水表面一粒黄色的亮光，那是火焰的倒影。
就在某一刹那，爷爷忽然看见潭水如同从中间拉开了一条缝隙，如同帷幔向两边拉开，中间的水色豁然通透起来，珠光宝树如密林般映现出来，一条条奇异的水族生灵穿梭其间。忽然一个绝色的鲛人，从宝树林中越走越近，眉眼都恍如近在睫前。
我爷爷说，果然是鲛仙窈窕。
其他人都一无所见，讪笑我爷爷眼花了。
他们说，既然是真看见了，那敢跳下去和仙女共度良宵吗？
我爷爷真是个豪爽的汉子，还真脱了精光。
众人拦阻，这潭水深不可测，不可逞强。
我爷爷说，随从广洽水性精湛，就守在潭边，大家可放心。
说着，从十几米高的岩崖上一跃而下。
奇异的是，人一入水，立刻如同冰一样消失了。
吓得广洽在水里不断深潜寻找，众人水性不错的也纷纷下水搜寻。
半个时辰之后，众人在岸边惶恐无措之时，我爷爷忽然从潭水里伸出了头。
众人都问他发生了什么。
他说，他也不知道，他就是跳下去了然后就浮上来了。别的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看到。或许真的是个幻象。
可是谁也不清楚我爷爷意识中的片刻间，却让别人等了一个小时。
此时此刻我爷爷告诉我，他跃入潭水之后，就如同进入另一个世界，自己下半身也变成鲛人的样子，真的和那美丽的鲛女两情缱绻。他们不需说一个字，却每个心念都刹那相通。她警告他，若和她生发此情，必以今生极大的福报为代价。我爷爷说，即便此时此刻死在这里，也在所不惜。
他们在那个世界里遍游诸方世界，和我们这个世界的水火风土，生灵万物绝不相类。他们甚至生下一群儿女，在那个世界过了好些年头。直到我爷爷觉得自己忽然眼睛慢慢模糊，不辨五指了。鲛仙说，大概是那犀牛角要燃尽了。于是便依依不舍送我爷爷归返。但切切嘱咐道不可对观者讲此界经历。
我爷爷说，他并没指望任何人相信，甚至事后他自己也都觉得恍如南柯一梦。
但是我两岁时，我爸带着我回翕州看望爷爷，爷爷立刻就注意到我头顶百会附近有一圈细小的痣，细数之下一共七黑一红，爷爷想到在潭底世界中和鲛人一共生了七男一女，于是便坚信了那段仙缘是真的，我便是那段仙缘流转到今世的果报。
我问他，那你当时心里是什么滋味？
爷爷叹了口气说，就像用嘴来留住一块冰，吐也不是，含也不是。
我在翕州给金陵女师写信求职，很快就得到了回复，欢迎我去讲授文化史。
爷爷说，你还是把名字改了吧。以免日后惹出无端的麻烦。
我说，还是以您的诗集为典，就叫黄灯吧。
我爷爷说，星星之火可以为灯，但又不会大放光亮，很合韬光养晦之道，甚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