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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山色间,长草菲菲

“等等,别躲呀!”

阳光明媚的午后,一向宁静的山间突地响起女子的锐喊,惊得刚爬上岸来晒肚皮的一只泥蛙“扑通”一声又跃回了水里头,然而水里也不得安生,这不,就有一双赤脚险险掠过,踏起的水花弹得它连翻了几个筋斗。

“呱,呱!”泥蛙气愤地翻了翻白眼,几个蹦跳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红莲,别闹了,快上来呀!”追到溪边的女子梳着两条齐整长辫,浅赭色的粗布裙是农家女子惯常的装扮,微圆的脸因跑动泛了薄薄的红,衬在蜜色的肌肤上,乡下姑娘敦实可人的气息便自然流露了出来。此刻她的眼在艳日下眯成了一条缝,秀眉微拧,却只能站在溪边耐心哄劝。

红莲在溪水中回过头,身上已换了件明显短了一截的干净衣物,面容似也干净清爽好多,只是微翘起的眼角边带了一抹警惕之色,直直望着岸上人手中的剪子。

“不上去,痛……”他含含糊糊地说着。

阿丑脸上微微一红,“方才是我不小心,对不起啦,你上来好不好?我会留神轻些的。”

红莲摇摇头,“不梳了,不剪了。”

“那怎么行?”她哭笑不得,“你这样蓬头垢面入到城里,不被人当疯汉,也非得误会成乞儿不可,好多地方都不能进,如何探访你身世?”

红莲犹疑一下,终是挪动脚步,赤足湿淋淋地淌上岸来。

果然要这样说才行呀。阿丑心里喟叹一声,拉着他在溪边大石上坐下,手脚利索地掏出竹篦,一边梳理他那头乱发一边忍不住念:“真不明白,你怎么忍受得了这一头杂毛!”唉,又打结了,不客气地执起剪子绞掉。

“……”红莲眼角微微抽搐一下,默默忍受篦子在发间艰难行进的拉扯刺疼。他也不明白,为何在打理他仪表这件事上,一向说话小心翼翼的女人为何会突然变得张牙舞爪起来。

这日是大好天气,阿丑终于说服红莲脱下那身不知穿了多久、已看不出颜色的衣袍,把自己好好洗一通,换上她从那堆过路人遗落的行奁中翻找出来的干净衣物。只是等他回山洞后,她才发现他那头长发即使洗净了还是乱蓬蓬的样子,于是二话不说便要帮他打理。

她与这只妖怪相处了一些日子,知道他性子沉静,满脑子只想着弄清自个是谁,其他事情都是不怎么在意的。除了有时闷不吭声地盯着她的样子有些怵人外,大多数时候他的想法相当直愣:不相干的东西便不需去理睬,哪怕是倒卧道旁的路人也任着自生自灭,只是若信了你能帮他弄清身世,便会好生侍候着,人家要求做什么便照做什么。

他似乎从未怀疑过她欺骗他的可能。

阿丑将红莲原本及腰的发剪得七零八落,心里却毫无愧疚,直至篦子能一梳到底了,她才满意地点点头,开始修剪起他的发尾。红莲一动不动地端坐石上,只有两只尖耳不时紧张地抖动一下,她瞧着有趣,忍不住伸出一挠挠细软绒毛的耳根,那对长耳立即怕痒似的紧紧贴回了头部两侧。

她便抿嘴笑了起来。

这只高头大马的妖怪其实与她的小侄儿也没什么不同。

拍落掉在他衣上的发屑,阿丑道:“好了,只需再洗一下便成了。”

“还洗?”

低垂的发间传出闷闷的声音,弄得她忍不住又想笑,“自然,先前是洗去发上的脏污,现在得冲掉剪下的碎发,要不它们落进衣领里,你可就难受啦。若你嫌麻烦,我帮你洗便是。”一边说着,一边扯住似乎又想落跑的男子,勒令他低头在溪边蹲下。

红莲依言而行。

便是这样乖巧的模样,叫她总是忘了他年轻男子的外形,不小心就拿出管教小侄子的架势来。

他的发色偏浅,黑中透出暗红,如今在日头下红得更是明显,梳顺之后不见先前的蓬乱,握在手中甚是柔顺。

阿丑以掌掬水细细帮他冲净,末了恼叫一声:“哎呀!”

红莲闭着微侧过头来,无声地询问。

“擦头的布巾不在这。”他们原本是在山洞外头剪发的,因红莲怕疼逃来这儿,她也只带了剪子追过来,“你且等等,我回洞取来。”

红莲下意识伸手拉住她袖子。

“我也回去……”含含糊糊地道,额上不断有水珠滚落,令他始终不敢睁眼,便就低头顶着湿漉漉垂落两边的长发,亦步亦趋地跟着阿丑往回走。虽然看不见,却能感觉到她一直在不出声地笑。

她笑什么?

好奇地微睁开眼,只见身边女子水润的唇角弯弯,不大的眼眯成了缝,笑颜让那张平凡的脸添了一丝别样温柔的神色。

他瞅了半晌,虽仍是看不出她为了什么发笑,突然之间却觉得这女人啰啰嗦嗦地要自己洗这洗那,也不是什么让人烦恼的事了。

阿丑将他领回山洞,用干布巾把他的湿发拭干后,突地微讶出声:“红莲,你……”

红莲闻声抬起眼。

“不,没什么。”她莫名地红了脸,“我只是发现……原来你长得还挺好。”她一直觉得红莲的眼太过妖异,不大敢仔细瞧他,况且他先前的样子邋遢,也难辨出清晰眉目来。如今收拾齐整,这才发现他鼻形挺直,唇红齿白,若生为人类,必是个叫人忍不住多看上几眼的端秀男子。

仔细看时,红莲的眸子形状虽妖异,目中神色却清明,怎么瞧都不像山野故事中的凶残妖怪。

羞涩突又冒上了心头,她没法再把这男子当孩童看待,讷讷地将篦子递到他手中,“你自个把头发梳齐整吧。”放红莲笨手笨脚地对付自己的长发,她在一旁上上下下地看,寻思着还有什么需要收拾的地方。

“你的指爪……”忍不住伸出两指拈起他习惯性蜷曲成爪的尖利长甲,阿丑面上露出伤脑筋的神色。

红莲慌慌张张地缩手,长爪掠过她的掌心,****的感觉直传进心底,“不剪,”他神色警觉,孩子气地道,“我能把它们收回去。”似乎怕她不信,当即便将长爪变成了正常人的长度。

“太好了!”阿丑大喜,“那你的耳朵呢,能不能也变不见?”

红莲点点头,也将自己毛茸茸的尖耳缩了回去。

她怔怔看他,半晌才道:“除了一双眼睛,你瞧起来简直就是个普通男子……好啦,待下山时你再变化吧,眼下还是恢复原状的好。”对着没有长爪与尖耳的红莲,她恐怕没法像先前那样自在。

“我的眼睛很奇怪吗?”

“也还好吧,我听说有些人还长了两个瞳孔,比起他们,你便不算奇怪了,只要小心些应该不会引起注意。”她的体力已恢复,便打算履行自己的诺言带红莲下山,所以才会着手打理,好让他看起来像个“人”。原本还打算缝顶纱苙遮住他的长耳,现下倒省事了。

阿丑想着,拿起他先前褪下的旧衣走向洞口。

红莲见状忙叫:“不要丢!”

她皱皱鼻子转过头来,“你这件衣服还要穿吗?”都已残破成这样了,她甚至怀疑上头有什么不干净的虫子,正打算烧掉呢。

“要,那是我的衣服。”红莲扯扯身上的干净衣物,“这个,不是。”

他许久未与人交谈,表达仍是生硬,阿丑却能从他笃定的目光中读懂他的意思。他对一件衣服这么执着,无非是因为那是他有意识以来便穿在身上的袍子吧。这男子,对与自个的过往有关的东西总是不肯放手的。

她不由叹了口气,“好吧,那些衣物对你来说也短了些,我瞧瞧能否将这件袍子洗净补好,照它样式给你改几件外衣。”他的旧衣样式与寻常人家穿的不同,她瞧着眼熟,却想不起是什么人穿的。

红莲正要点头,突地神色微凝,尖耳随之竖起,像是察到什么似的直直走出洞外。

“红莲?”阿丑疑惑轻唤,他却头也不回,几个跃身便闪进密林里失了影迹。她睁大了眼,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这样子,只有……

面上神色转为复杂,她叹了一口气,转身朝溪边走去。

自那夜之后,她便认定红莲是只“好”妖怪,他身上的确也无甚戾气,平素只爱在洞外大石或是树间的枝桠上静坐,苦苦思索自己是谁。只是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变得坐立不安心绪烦躁,别人同他说话也常被忽略过去,那便是他饿的时候。

每回见他不声不响地隐入密林,回来时总带上一具鲜血流尽的小动物尸体,阿丑就知自己猜得没错,他赖以维生的是兽血。像是知道她不习惯,红莲从不在她面前进食,若不是她也需要吃些肉食补身子,他怕也不会将猎物尸骸带回,并且带回时也早剖腹剥皮,血腥洗得干干净净,当着她的面拧下兔头那种事再也没有做过。

阿丑觉得红莲真是只不同寻常的妖怪。

他对时间全无概念,因而也说不出自个在这座山里生活了多久,只记得从有意识以来便就在这了。可又相当肯定自己并非山里自然成精的妖魅,也清楚感知到他有个“过去”,而且这个“过去”对他而言似乎十分重要,所以将大半时间都花在思寻那失去的记忆上了。

在她看来这真是不可思议。

一面想着,一面将红莲的旧衣反反复复洗了几遍,直到她认为干净了才收手拧干。今日阳光晴好,衣物挂在用树枝撑起的架上很快便可晒干。接下还要为他纳一双鞋,希望赤足惯了的妖怪不会太排斥穿鞋这种事。心里盘算着,阿丑开始纳闷红莲怎的还不回来,他以往猎食并不需要这么久呀?

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这一念头乍出现在脑中,连她自己也觉好笑地摇了摇头,这座山便是他的地头,能出什么事?

然而随着日头渐移,心里变得不那么肯定起来。凡事都说不准呢,红莲饿的时候,神志比平常更不清楚……且慢,他饿得有这样快吗?前日里他才带回一只死山雀,按理说该再过个两三日,他才会又需要进食。

他究竟做什么去了?

种种猜测在脑中翻腾,阿丑再也没法专注于手中的活,不时停下瞅一眼红莲离去的方向。不知过了多入,她终于下定决心,将鞋料针线收好,沿着从未踏足过的密林摸了过去。

因为曾在山间迷途过,这些日子她只敢在山洞与水源两处来回,连日光也难以透进的高大树林让她记起了迷途时的情形,心里也跟着紧绷起来。

“红莲,红莲……”小声地唤道,一面走一面将途经的长草打了个结,好让回去时有迹可寻。越往里走越觉得阴暗,平日里不时会听见的鸟叫不知消失到哪去了,四周死般沉静。她心口怦怦直跳,不觉提高了嗓门:“红莲!红——唔!”

喊声被强行捂回了嘴里,她一颗心差点跳出嗓眼,随即嗅到飘在鼻间的淡淡气味,是刚梳洗过的清淡气息。

“……”心立即不慌了,气也不乱了,阿丑放下正欲挣扎的手,任他从身后环住自己。

“嘘,不能出声。”不知从哪出现的男子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阿丑点点头。

红莲见她似乎是会意了,这才放开手,拉着她隐在树后的长草中,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某处。

阿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长草萋萋,枝叶静默,却看不出有何出奇之处。如此观望了半晌,她终于忍不住扯扯红莲的袖子,目露询问之色。

“你瞧不见吗?”

她摇摇头,也学他的样子轻声轻气地问:“瞧见什么?”

他咬破指尖,在她眉下抹了两道,低喝一声:“开!”

阿丑眨眨眼,正要问他这是什么,忽见方才他们盯着的地方不知何时已罩在了一团白雾中。

“咦?”她诧异出声,见那团雾气在林间草中缓缓流动,也有丝丝缕缕漫到了他们所在的地方,令人宛若置身于迷境之中。她明明记得这里先前只是一片视野明朗的长草丛,哪来的白雾?

定睛细看时,那雾也不是全然浓得化不开的,它们所经之处,长草中赫然现出了一条小径,只因掩在雾气中,弯弯曲曲不知通往何处。

“那是什么?”此时她心里倒是诧异多于害怕。

“华****。”

华****?

红莲歪着头,似在寻思该怎么解释,“就是往华阴界的通道,在那儿,有许多修道成仙的精怪。”

“你是说,这一条小径便通往天上的仙界?”阿丑大吃一惊,对她而言,成了神仙的便都该住在天上。

“不是天上,凡俗的精怪即使修炼成了仙,也有许多习惯与天界格格不入,想图个自在的就都聚集在华阴界。”

“真的吗?那是个怎样的地方?”

“那儿没有什么清规墨矩,相当自由,因而不仅住着成仙的精怪,也有些妖鬼,天界的人偶尔也会出入,只是为了不干扰人间的平衡,它在人间的出口并不多,只是有时在灵气重的山林,华****也会像这样出现。”

难得听红莲条理清晰地说了这么多话,阿丑却仍是不明他为何要如此小心翼翼,“难不成,你从方才到现在都守在这儿?”

他点点头,“我怕有什么不好的东西借机混进山里。”

“……”虽然仍是不甚明了,却也无心再问下去,阿丑抬头看看天色,觉得此刻再叫她独自循着标记回山洞,她还真有些不敢,于是仍陪着蹲伏下去。

不知过了多入,雾气开始渐渐转淡,像是被某处看不见的裂口吸了回去,那条小径也跟着黯淡模糊起来。她移了移发麻的小腿,瞥一眼身边的男子,见他姿势丝毫未变,一动不动地几乎与长草融成了一体……相处越久越发觉得,红莲的心神真不是普通的专注。她虽然不甚了然,也听说过修仙与和尚坐禅、道士修道差不多,若红莲拿待在山中的这许多岁月去修仙,以他心无旁骛的性情,如今怕已名列仙班,也在这什么华阴界里了。

她忍不住开口打破静寂:“你如何知道这些事的?”

“嗯?”红莲转过身来,迷惘的神色像是这才发现她仍在身边。

“华****呀,还有……”阿丑比比自己的双目,“方才给我施的那个法术,你不是忘了以前的事吗,又怎会仍记得这些?”方才他像个人似的侃侃而谈,似乎对华阴界很熟悉的样子,她可不觉得寻常妖怪会知晓这些事情,就如村里人人会种田,却没几个识得字一样……莫非红莲以前是个很厉害的妖怪?

“如何会记得吗……”他的面上迷惑之色更深了,仿佛头一回想到这个问题,半晌才摇摇头,“我也不知,这些事情一直在我脑子里。”

阿丑见他眼神开始变得茫然,忙道:“我也只是随便问问,你瞧这雾都散得差不多了,咱们是不是该回去了?”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她怕他又要钻牛角尖,苦苦思索起自己是谁来。

红莲望望天色,再看看她,犹豫了一下终是点点头。两人并肩站起,拨开长草循着来时路离去,他们身后,突如其来的狂风平地生起,长草一阵摇摆。等风止时,已不见半点雾气。

“瞧我发现了什么,妖变成的人和……天人变成的妖?有趣有趣,当真有趣……”细若游丝的喃语,猛然回头,耳边却只剩下风声,方才所闻,恍若幻觉。

“红莲?”阿丑不解地跟着停步。

他疑惑地摇摇头,收回梭巡的目光,“没什么,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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