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很快准备就绪。因为是难得的家庭聚餐，所以二婶和三嫂下了大功夫，菜色看起来格外丰盛：红烧狮子头、松子鲈鱼、蚝油芥蓝、青椒土豆丝、酸辣凉拌木耳，外加一大盅香喷喷的豆腐鱼头汤，顿时令饭堂内连空气都透着鲜味，本就没有好好吃午饭的我更是食指大动。
按照我的记忆，外婆对于餐桌礼仪是很讲究的，就算今天是我这个初代大学生难得回来的日子也一样要求大家遵守食不言的好习惯。不过，作为难得归家的游子，我还是得到了从严格拘谨的餐桌礼仪当中解放出来的特权。放眼餐桌上，就只有我一个人大快朵颐，不过外婆倒是也不介意，时不时用慈祥的表情打量着我。
相比之下，杜少陵的处境就要悲催得多了。他的座位被故意安排在远离我的地方，右边是外婆，左边就是时不时偷眼打量着他的俊脸的二婶和三嫂，弄得他往哪边看都不行，只能盯着面前的食物细嚼慢咽。
可二婶和三嫂却不会就这么放过他。也不知道外婆在饭前和她们神神秘秘地交代了些什么，二婶三嫂一改先前对杜少陵这个小鲜肉的颜值赞不绝口的态度，朝他射去的视线那叫一个冰凉，我看了几眼之后就不敢再看，只能默默在心里为杜少陵点蜡烛。
就算没有娜娜这一茬儿，暂家的孙媳妇也不是这么好当的。现在么……呵呵，不要急，吃完饭之后有他好受的。但愿杜少陵够聪明，现在吃饱喝足留存体力，不然一会儿够他给蜕一层皮。
我之所以对暂家的选婿如此熟悉，当然是因为二婶将当初二叔如何费劲千辛万苦才成功娶到暂家女儿的事情在我小时候当睡前故事说给我听的缘故了。
我看着杜少陵向我投来的求助的视线，却只是回以他一个没心没肺的微笑。就这一下也还是让外婆不高兴了，她老人家瞪了我一眼，然后又看向杜少陵：“吃饭还是吃人呢，眼观鼻鼻观心，别总看来看去的。”
“您老教训得是……”
杜少陵迅速表态，重新盯着碗里的狮子头小口吃了起来。
真瞧他可怜的。
我低下头去吃菜，却藏不住嘴角的笑意。
等吃完了饭，二婶和三嫂将盘子端回了厨房，然后很自觉地退了出去，将偌大的饭堂留给外婆、我和杜少陵三人。
我一边喝着消食健胃的茶，一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一老一少在沉默中对峙。
说实话，外婆对杜少陵说些什么我并不在乎。我只想要知道那个娜娜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只要杜少陵没有让我被小三、只要杜少陵不是那种以为一句真爱至上就能够甩掉原配的渣男， 我就知足了。
不过外婆的要求显然要高得多了。在进入娜娜这个正题之前，外婆先开始询问杜少陵的职业、未来规划和年均收入，越问，她的脸色就越难看。
我知道，杜少陵是个调酒师啊！这样下九流的职业，当然入不了外婆的眼。
无奈之下，我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外婆一句：“外婆，少陵他是蛇灵啦……而且是他们这一代的灵王，皇帝一样的存在。我觉得，他之所以打工，应该只是闲着无聊而已。”
不过，这个回答显然无法让外婆满意。她看了我一眼，视线里带着不加掩饰的鄙夷以及让我闭嘴的暗示。我缩了缩脖子，乖乖地闭上了嘴，将一切交给外婆处理。
杜少陵在外婆的逼问下，脑门上都已经冒出了汗珠。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杜少陵被一个人类逼到如此窘迫的境地。尤其对于“你喜欢我们小之哪一点”，以及“你为了我们小之能够付出多少”之类的问题，杜少陵更是憋得面红耳赤，可怜得我都恨不得代替他回答。
不过，我总觉得外婆和杜少陵之间虽然针锋相对，却同时也存在着一种诡异的默契。我正这么想着，就见杜少陵忽然站起身来，向着外婆深深鞠了一躬：“昝老夫人……外婆，娜娜只不过是家族强加给我的一个义务，于我个人的欲望根本没有关系。如果这世上有谁真正能够理解我对小之的情谊，那除了您之外一定别无他人。我求求您，认可我吧。您难道不知道我为了小之付出了多少吗？”
杜少陵的话语之中藏了太多的苦痛和酸楚，听得我浑身一震，没来由地便觉得眼眶发酸。
我其实并不明白他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可是我心脏的某个角落却因此而传来剧痛，就仿佛……我遗忘了某些重要的记忆，可身体仍旧知道这个男人为了我付出了多少。
这样的感觉，简直快要让我发疯了。我想要现在就冲上前去抱住这个撕开自己的伤疤以证明真心的男人，告诉他我相信他、告诉他……我爱他。
然而， 我想要起身的冲动硬生生被外婆冷酷的问话给压制了：“杜先生，我们不妨现实一点。现在我们所说的，是小之一辈子的幸福。是，老婆子我相信你的真心，可是单凭真心，恐怕不足以给小之快乐平安的一生。”
我听到这里，也忍不住给外婆点了一个赞：她怎么就可以这么面不改色地指出我最忧心忡忡的问题呢？
杜少陵的面色一僵，却是用让我不安的沉默作为回答。我看着他不发一语的模样，心中只觉得焦急万分：杜少陵你怎么就不开口呢！你不知道这个样子，就好像自己没有把握在未来的风雨之中护我周全一样么？
幸好，杜少陵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很快，他就做出了回答：“暂老夫人，我的情况您比小之还要清楚。我现在没有百分之百的力量，甚至无法承诺自己可以保护她安然无恙。但是……老夫人，小之已经长大了， 可以独当一面了。您的保护，我们两个都很感激，但是，小之早晚都要面对自己的命运。”
杜少陵的话让我一头雾水：啊咧？啊咧咧咧？我的命运？这是在说什么？
我看看外婆，又看看杜少陵，却见他们两个都是一副凝重的表情：很明显，外婆和杜少陵知道什么我一无所知的事情。
不过，现在显然不是一个插嘴发问的好时机。于是我默默将心底的疑惑给压了下来，记着之后再对杜少陵严刑逼供。
杜少陵的这一番话，终于让外婆沉默下来。然而，他的脸上却没有今晚第一次占据上风的愉悦表情。相反，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昝老夫人，您比谁都清楚我为了小之付出了什么。我对她的真心，早在今天之前您就已经看到了。我现在没有那个自信许诺小之一些什么，但是，我能够保证，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会尽我所能地让她快乐。”
杜少陵说到最后，完全是看着我在表白。我看着他那对深邃的瞳孔，忽然意识到，原来身为冷血动物的蛇，也能够拥有如此强烈澎湃的感情。在他的眼中，我看到虔诚的起誓，和深切的爱意。那样强烈的感情让我胆战心惊：杜少陵的样子，看起来就好像他能够为了我去死。
“少陵……”
我大口大口地喘息，忽然间感到呼吸困难，肺部的氧气仿佛被人恶作剧一般地抽走了。
泪水情不自禁地从我的眼中涌出。这一刻，我终于确切地意识到自己一定是遗忘了什么重要的记忆。不然，我的身体怎会如此情不自禁地陷入浓重的悲伤，只想要用力拥抱眼前这个男人？
这样的感情太强烈，不应当是仅仅与杜少陵认识一个月的我应该有的。
“嘘……”
杜少陵再顾不得外婆还在场的事实，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来，一把将我拥入怀中：“小之，你i不要哭。我一看你哭，浑身都觉得疼。”
“演琼瑶剧啊你！”我没好气地斥责了一声，身体却本能地贪恋他冰凉却宽厚的怀抱，“杜少陵，我是不是忘记了很多重要的事情？”
杜少陵看着我，瞳孔漆黑深邃，却唯独看不出真实的情感：“没有。你什么也没有忘。小之，我爱你，这是你唯一需要记住的事。”
“你爱我？”我懵懂地重复，然后做出尖锐的质疑，“可是，你有一个同族的未婚妻？”
杜少陵一愣，接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娜娜不是我的未婚妻……好吧，从理论的角度来说她的确是，但是，她的存在无外乎小说书里那种荒谬的指腹为婚而已。”
“你是说，娜娜是你的部族为你指定的妻子？”这个认知让我稍微觉得好受了一点：既然是指腹为婚，那么，杜少陵自身就对这婚约不富有任何的责任——这只不过是父辈人物乱点鸳鸯谱的产物而已。
只是而可怜了娜娜，傻乎乎地以杜少陵为核心规划了自己的未来。
这一刻，我忽然对那个妖娆的小蛇女产生了同情。
说到底，她还是个孩子而已。因为听说了自己的命中有这么一个英俊的未婚夫存在、因为记得幼时她的“陵哥哥”是怎样的温柔帅气，所以便傻乎乎地将一颗心全部交付给了一个从始至终便未曾正视这荒谬婚约的人。
“那个女孩子，其实挺可怜的。”站在胜者的立场上，我自然有资格这么说。
杜少陵却朝我摇了摇头：“不要小看娜娜。偏执成狂之人，大多疯狂可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