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妖族在西荒暂驻的宫殿时天色已晚,两轮妖月才刚刚冒出头,没有爬到树梢头。
在商夭寝宫里,栽的几棵桃树冒着点点红苞,米粒一般,看来快要开了。
桃花要开了,可是这场大战还没有结束,商夭望着枯枯的树枝发呆。
房间里飞快跑出了一个身影,是离水,神色慌张。
“刚刚我一跑出殿门就觉得不太对劲,找了你好久,你……你去哪了?”他的声音很低沉,眼里尽是忧郁,在如此一个温和人的脸上。
商夭望着他的脸,有些心不在焉,敷衍地说了一些理由,然后自己一人去见见许瑶。
离水见她去找许瑶也没说什么,准备好饭菜等了许久也不见她回来,于是去找。
到许瑶房间门口,发现房门微开,传出来一些声音:“你真的要离开离水,和那个魔界上神去魔界?”声音很大,一听就是许瑶在质问。
“为什么不可以?反正他俩长得一模一样,颠沛拥有的还是易若真正的躯体。我觉得我和颠沛在一起更好。”商夭徐徐说着,仿佛这些道理都能将她自己劝说一样。
离水在门口捏紧了拳头,骨节发白,面上却不懂声色,转身走了。
先前见到那个抱着商夭男子的时候,他还为男子的身份感到一丝困惑,不该是易若上神回来了,原来是魔界上神夺取了易若的躯体。
难道在商夭心里的那把天平上,自己居然连易若的躯体都赶不上,呵。离水闭上了眼睛,压抑住自己的心痛,回到商夭寝宫。
过了会儿,许瑶打开窗户,左右张望:“人走了,你的目的得逞了。唉,何苦……”
商夭就着窗户望向外面的庭院,已经空无一人,只有寥寥几棵桃树还没开,大战该停了,在这妖月落下之时。
半夜,她幽幽回到自己的寝宫,正欲睡下,猛然发现床上还有一个人,是离水。
离水冲她笑了笑,说:“阿夭,我们收养个孩子好不好?你蜕完皮了,再等你渡完劫,我们带着孩子在凡间生活,我当教书先生还可以教他念书,一定比两个人生活有意思。”
商夭静静看着他,他眼里好像有一口深井幽幽,她没有说话。
离水更加温和:“孩子就是藤妖一族灭了仅留的那一个,你上次也见过,觉没觉着他挺有灵性。”
商夭打断了他的话:“离水,别装了,我看着都累。”
他一愣,好似没听懂她讲的是什么。
“装什么?”
“你一直都在模仿易若,模仿他的穿衣风格,易若爱穿白衣,你也爱穿白衣;
模仿他待人处事的态度,只对我一人温和,对其他人都摆着架子;
模仿他会的能力,他会的你都会,而且还可能比他好,下棋,破阵,打仗;
甚至连吃饭的口味你都模仿,居然都喜欢吃什么清炒豆腐。
你这样一直在模仿他人,你自己心里不累吗?你以为模仿的一模一样,我就会喜欢你吗?”商夭不带喘气地说了出来,一气呵成地,仿佛是堆积在胸腔已久的一段话,毫不犹豫地爆发。
够伤人。
离水的脸一下子冷了:“你心里就是这么想我的?”
商夭冷笑:“这才是你本来的面目吧,一个冷血的妖族殿下,难为你天天在我面前装模作样了。
不过我是仙界唯一的上神,你觉得我会愿意和一个小小的殿下过一辈子?还愿意领养个孩子?”
“对,我是妖界一个小小的殿下可是我……”我是全心全意为你好,而那个颠沛肯定不是,话还没说完,商夭就打断了他。
“可是你爱我,我知道,但是成亲到现在,你一次也没有问过我,我爱不爱你,是你没有这个胆子听到答案吗,还是你心里清楚,我……从来都没爱过你。”
“我……一直都知道,你不爱我。”离水好像一下子被人抽走了许多力气,这句话说完后感觉一直在脑海里盘旋。
你不爱我。
你不爱我。
我知道的,你不爱我。
为什么说出来我会这么心痛呢,这不是我一直都知道的答案吗?
住在天宫的那两个月里我就知道了,但是我不信,我以为我能让你爱上我的。
结果到头来,做错的是我,而你什么都没错,只是不爱我而已。
小的时候,想要和外面的小妖们一起玩,却被禁锢在云殿里,要学习易若上神会的一切,阵法也好,下棋也好,打仗也好,我从来不热衷于这些,却被逼着练了一年又一年,天天吃那些我不爱吃的豆腐,穿我不爱穿的白衣。
我小时候不知道自己自己居然是活在别人的影子下,以为父神想让自己学好这个,那就学吧,学到最好,让父神高兴。
父神从没有让我做过我自己,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我竟学的和易若越来越像,每次父神小出关都会摸着我的脸,深思,陷入回忆。
什么温和的假象,如果不是你,我一生定做不出来什么温和的事儿。
离水心里起了波折。
“我就问你一句,就因为那是易若的躯体你就愿意去魔界,你知不知道你在魔界根本打不过颠沛?”离水冷冷地问她,眼里的星光在听到商夭的答案时一点一点暗下去。
“对,因为那是易若的躯体,上刀山下火海我都愿意,但我不愿意和一个假的易若在这里虚晃。”商夭放下话,就看见离水猛地起身,大步离开了房间,商夭静静看着他的背影,一瞬间感觉自己是如此孤独。
走了好,你这辈子再找一个人安家立业,不值得和我浪费天涯。
商夭慢慢地躺在床上,手指下意识一点一点抠着席子,像是一点一点抠在心上,不是很疼,但是感觉是连续的,她知道,可能要难受很久很久,或许难受到她死为止。
天还没亮,就听到外面熙熙攘攘的,好吵。
一个侍女敲着门,敲得很快,是有什么急事吗?
商夭打开了门,听清楚惊:“什么,离水自己一人去单挑整个魔族了?”
赶紧捏了个法术,直直飞向黑海岸,远远望过去,天还没亮,两军整装待发,气氛很是严肃紧张。
商夭急急地在人群里搜寻着离水,隐约看见在妖族大军的正前方,躺着一个人,心一谎。
落下,她的手颤抖着**上去,那个熟悉的身影,是,还是不是?她有些不敢上去了,是他走时穿的白衣,不过被染得鲜红。
他吐了很多的血,抹去他嘴角的血,后又冒了出来,越抹越多,不能慌,商夭咬白了下嘴唇。
离水努力睁了睁眼,隐约中看见商夭急慌慌地给自己擦血,擦了好几遍,还没有好,他干脆紧闭嘴巴,将血艰难地反咽回去。
发现人醒了。
“你是来找死么?离水,你没事吧?”商夭声音颤抖,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烁,那是迟迟不肯落下来的泪水。
怎么可能没事呢?心呢,离水的心呢,怎么没了?躯体上怎么多了一个洞,你的心呢?
离水白衣鲜血斑驳,左胸更是浸透,心脏被人活活挖了出来。
离水像是察觉到了商夭看着自己的左胸,伸出左手,想捂住胸前被贯穿的洞。可是洞很大,他沾满鲜血的左手攥紧了自己左胸上的衣服,衣服皱皱巴巴的,衣服上触目惊心的血迹掩盖住了洞。
“别看,好不好?”离水语气里带有一丝祈求,气若游丝状,伸出右手缓缓盖在商夭眼睛上,摸到了滚烫的泪水,被烫得往回抖了一下,声音很无力:“我真的,真的一点都不疼。”
别看,好不好?
我真的,真的一点都不疼。
商夭痛哭,哽咽:“我不看,你就不疼,是吗?”
离水惨白的嘴角在妖月最后一丝光辉下微微扬起。
妖月彻底被淹没住了光芒,在这春风徐来的清晨里,离水望见了最后一轮日出。
“阿夭,我不能将易若上神的躯体给你夺回来,是我没用。对不起……”离水由商夭转而望着苍苍的青天,茫然缓缓闭上双眼。
商夭摇晃着他,痛彻的声音响在两军中间:“你这个傻瓜……傻瓜……”
我要什么躯体,你个傻瓜,我要什么躯体啊……
你醒醒,我只要你,我只有你了。
商夭将额头抵着离水的鼻尖,身体忍不住的颤抖,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袖。
只有你了。
只有你了。
你说过不会丢下我的,你忘了吗?明明新婚之时答应的好好的,你永远不弃我,你个骗子……傻瓜……
大军毫无声响,大家都被刚刚交战的两人给吓蒙。
大半夜大殿下突然从宫殿赶了过来,直冲魔族阵地,引出了许多魔将,一一被他打趴在地。
妖族这边那叫一个兴奋,大殿下这一打一个趴下,真真给咱妖族扬眉吐气。
突然前方安静了,一个男子缓缓从对方营帐出来,看服饰,上神之衣,是魔界上神。
“本神不参与战争中任意一场打斗,所以你最好不要再挑衅。”颠沛冷冷看着他,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子,居然敢上门宣战。
离水见他出来了,冷冷遥望着他:“你是否肯用易若的躯体换魔界众生呢?”
说着从袖中拿出女娲石,伸手划开手掌,掌心的血一点一点滴入女娲石,石头渐渐泛起一些红光,有些诡异。
离水低低念着:“以我之血鉴女娲,大帝,保护您的子民吧。”随后手臂一抛,女娲石打破黑海上空的那块天,天洞出,地柱折,炎浆就着天的破洞落入黑海,燃起熊熊大火,一瞬间魔族军队烧死十之一二。
颠沛看着自己的子民在烈火中痛不欲生,眼珠子一下子红一下子黑:“你居然知道这种逆天古法,女娲石呢,另一颗女娲石呢,赶紧补上这个天洞。”
“我说了,若是想救你的子民,将易若的躯体还回去。”离水冷冷看着他,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在两个妖月下显得妖异无比。
颠沛低低地说:“我若是给了易若的躯体,我才是害了四界。我不能将易若的躯体还回去。”
“那,就让整个魔界为你陪葬吧。”
随着颠沛眼珠子红透,他血红色的眼珠在离水身上打量了一番,张狂一笑:“原来另一颗女娲石在这儿。”
说完单手一伸,探入离水胸膛的手指将他的心脏挖了出来。
跳动的心脏缓缓变成了一块女娲石,在颠沛的手里炼化,手往上一样,炼化的女娲石飞到了破了的天上,补上了那块破洞,炎浆不再流出,黑海渐渐将海上的火势浇灭,只剩下满目苍凉和依旧熊熊燃烧的靠近黑海的西荒青山。
脸色苍白的离水开口:“你怎么会知道女娲石在这儿?”
“我曾经心里也种了一颗女娲石,不过我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大,为了这个躯体,连命都赌上了,不过很不幸,你输了。”颠沛红着眼,嘲讽着。
对,我输了,很多年前就把心给输出去了,现在才有人来拿走战利品。
离水缓缓往下落,谁还会记得他呢,商夭呢?她现在还在寝宫里睡觉吗?
安心睡一觉,醒来一切都会变好,她可以安心和颠沛一起去魔界了,伴随着易若的躯体,她该会比和我在一起开心许多。
开心就好。
商夭见他一动都不再动,先是寂静地沉默一会儿,后仰头怒而望向了颠沛:“你的目的,就是让我爱的人一个个都死掉,先是易若,现在又是离水。
你什么时候变得呢?我真希望我从来都没遇见过你……不过,我也不会让你好过的……”商夭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向前迈着,用血祭出了自己的武器,商夭双剑。
“你答应过,要陪我去魔界的,而且刚刚是他先挑衅的。”颠沛一边红一边黑的眼睛定定望着她。
“你觉得还有可能吗?我不管是谁挑衅的。我不是易若,一心想守护苍生,我在乎的人死光了,我会让世上的所有为他陪葬的,包括你。”商夭冲着他嘶吼,阳光顺着她眼角的泪痕滑到她布满献血的手上。
“我不信,你不会那么残忍,你伤害不了那些人们,而且我刚刚控制不了我自己,我被身体里的魔帝意识给控制了。”颠沛望着她癫狂的样子,心有戚戚,却还想解释。
声音嘶哑地快出不了声了,商夭凄惨一笑,不多废话,持剑而上。
没有书折子戏里的那样大战三百回合,甚至一百回合都没,商夭刚刚蜕完皮,还是虚弱期,根本不是颠沛的对手。
没一会儿就被打退回来,商夭抚着被法术打到的胸口,后头望了一眼离水,他闭着眼睛,曾经温和的脸上尽显痛苦,挖心到底是怎样的痛苦,让他一个坚毅的在药神殿里吃药神给的药,药效发了都不喊出来的人脸上尽显狰狞之色,该是一种很痛的体验吧。
他在听完她的话离开宫殿的时候就做好了死的打算。
他想让易若的躯体回到原位,这样商夭就不必冒险去魔界。
他自己没有这个能力与颠沛拼搏,他知道,一开始他拿的就是命,他也只有一条命能够为自己拼搏了。
他不怕痛吗?想着想着,欲酸了鼻子。
商夭转过去,不再回头看他,祭奠出自己的双剑,闭上双眼,低低念着咒语。
天地,我是你的孩子,我愿用我的灵魂来交换我虚弱时需要的力量。
颠沛只觉得,眼前的商夭浑身冒起一股金色的火焰,从她的脚底开始燃烧。
她踏着金火,一步一步从空中走来,黑海中倒映着她被离水的血染红的青衫,和那团金火。
颠沛眼珠已经全部变黑,魔帝的意志被他压制了下去,他怒吼:“你疯了,燃烧神魂你会魂飞魄散的你知道吗?”
商夭忍受神魂被燃烧的痛苦,轻轻一笑,魂飞魄散?曾经有一个人魂飞魄散过,易若是为了天下苍生,用自己的躯体和仅剩下的一点神魂封印住黑海;今日也有一人死了,是为她,只为她。
她心底有一个小人儿叫嚣:你怎么不去死呢?
爱你的人都死了你怎么还不死?
就是因为你活着,他们才都会死。
你的死要是能替代就好了。
你的死要是能替代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