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知清州四年前来了位奇人,通晓占卜之术。据说他有一本天书,书上记载着芸芸众生的过去未来。
“人人亦知这奇人行事怪异。四年前初到清州便被老城主召了去,从此成了老城主的座上宾,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可他却不安于此,硬是在清州开了个书斋。而这书斋不开在别处,正正好在那花满楼的后湖——子虚湖正中。
“嘿,诸位官人可要问了,这花满楼何地?这正是名满天下第一风月场,无数纨绔子弟一掷千金唯求美人一笑的温柔乡。
“诶,这奇人为何选在此处开设书斋呢?这又有的说头了。这奇人长得那叫一个仪表堂堂,那叫一个……”
“安静点,青华。”某位“奇人”搁笔扶额,“这又是谁教你的?”
唤作青华的三足鸟振翅从书架上飞下来,正正好落在搁置的笔上:“前些日子,小公子领着我去逛了夜市,正巧听到一个说书的在说你呢,觉着好笑便多看了一会。小公子还给那说书的寻了好几个错处,搞得人家下不了台面,窘迫至极。”
“唉,此等小事,他怎的总是这般孩童脾性。”虚怀起身,将桌上的书放回书架。月白底的袍子纹着天青的云纹,随着他的动作,悠游。
“虚怀真不乖,不过相别半日,何必念我至此。”少年倚门调笑,玩世不恭的抛着鸽子蛋大的通透玉珠,“小爷我可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给你寻来这味‘引’,你是不是得表示一下啊。”脚步轻快地,扑倒他面前。
半日不见,他还是一如既往。
哈,这么多年了,他都是一如既往的。
“余佑生?”虚怀皱眉看着眼前的人。
他凑的那样近。他们的距离那样近。他纯黑的瞳是干净纯粹的,毫不掩饰。四年了,他慢慢长大了,轮廓变得清晰分明,脱去幼稚,如今是英俊潇洒的,如今是玉树临风的。当年的胆小木讷,而今却已是万花丛中涉过淌过,满嘴的花俏话儿,孰真孰假任谁都难以分辨。
“看看你,小爷想你了。”他邪笑,很妖媚的样子。
很自然的,对方丢了一记爆栗并表示不想同他讲话。
“若要说谢,该谢你的也不是我。”虚怀夺过他手中的玉珠,“青华……”
“可以再推推的嘛,何必如此着急?”
“你若是不想在多活些岁月,我也不拦你。”虚怀语气冷硬。
空气凝结。静默。
“我,我……”
“如若他是真爱你,那只要是你,他都会爱。”余佑生偏头笑。
三足乌鸟低头不语,眉眼低垂着。琥珀色的眼光流转着千重万重的神色。
“还是说你对他也没有信心?”月白的袍子逼近,言语间锋芒尽显。
“我只是想,只是想……徐公子是极好的人啊……可是我,我……”
“徐大驸马又在等鸟啊!”客栈的跑菜小二端上一小碟红皮的花生米,笑得意味深长。
徐书重淡漠笑笑。
桌上照例放着笔墨纸砚,只不过那狼毫是乌木镶金的,那方砚是渝州新进贡的,那洒金的宣纸和那段纹着游龙的墨更是堪比黄金的贵。
青色羽毛飘落,正正好落在那宣纸上。
“许久不见,你瘦了。”他轻啜一口香茶,看她。
青鸟滴溜着琥珀色的瞳,细爪抓起毛笔在宣纸上歪歪扭扭写下“驸马”。
“坊间细嘴。”他神色只凝滞了一瞬间,便又缓和起来,“这次真是多亏了你了,若不是你在考试前一天与我同赋那一篇《广成记》,我怕是没有今日的。”
真的是该好好感谢她啊!考试前一日,这青鸟非要领他去广成楼楼顶。他看见她蘸了水的翅膀在墙上写下“广成记”,也不管自己的羽毛沾了多少泥,变得有多杂乱。
她本是多爱漂亮,多喜干净的鸟。
“你若变成凡人,定是个漂亮可人的姑娘。”他不自觉地笑了,眼里满是温柔宠溺。
青鸟突然抬头看他。
“怎么了?”他依旧是笑着的样子。
青鸟便又低下头去,想了一会,执笔写下“公主”。
他不再笑,将茶换成了酒,一杯一杯地喝,不停。
微醺,他眼神有点迷离,看她:“公主,公主很好。虽说是泼辣了些,但也不失可爱。她说,她是说喜欢我来着,哈,喜欢我……可我呢,皇恩浩荡,我不过一介书生,微如蝼蚁……借口,都是借口……是,我是贪婪了,她贵为公主,我是贪婪,我是贪婪啊……小青鸟,如若你果真是个女子,也不求倾国倾城,只要你是个女子……我,我……我,娶你……”
他不停地,不停地喝,不停地,不停地与她讲,讲公主的喜欢,讲他的贪婪,讲他的诺言,不停地,不停地……
他终究还是醉了,还是醉了。
“书重……徐书重……”醉里,他听到有曼妙的声音在唤他。
“书重说话可算数?”面容精致的女子端庄地坐在他对面,中间只隔了张三尺宽的木桌,却又像是就在眼前,抬抬手指便能触到她纤长浓密的睫毛。
是谁?你是谁?
他想问,话到嘴边却成了呜咽。
泪水滚烫,没有由来的,滑落。
“奴不过是索个诺言,书重这是怎么了?”女子伸出细长温润的手指,拭去他颊边的泪。舔了舔手指,她微微蹙眉:“先生说的没错,凡人的泪啊,果真是咸而苦涩。”
是谁呢?你究竟是谁呢?那么熟悉,那样欢喜,却又那样泪流。
“书重,奴为今日等了好久了……”
“书重,你果真是喜欢奴的对不对……”
“书重,你说的,如若奴是女子,你便娶我,可算数……”
“书重,奴是不是太自私了?公主那样喜欢你的……”
“书重,可是书重啊,奴已没有多少时日了,你来娶我好不好?你来娶我……”
“书重,三日后,月正圆,子虚湖,春归亭,奴必着盛装,奴一定等你。”
她自顾自的说着,神色变了又变,最后终是温婉含羞地向他笑了。
似乎有袅袅笛音从那虚无之境传来,一时间,徐书只觉得时空飘忽,万事皆似真似假,恍如梦境,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是梦吗?是梦吧。
那是你吧小青鸟,哈,我梦见你了,小青鸟……
小青鸟……
“……驸马爷……驸马爷……快醒醒驸马爷!皇上叫您去呢驸马爷!”
有人推他,声音尖细怪异,又十分熟悉。
啊,是皇上身边的李公公。
“李公公……”他揉了揉太阳穴,眯着眼睛看那一把胡子的忠仆,“何事如此着急?”
“哎哟,三日后便是你和公主大婚的吉日了,你怎的还在这乡野酒肆中摆这些有的没的?皇上正召你去呢!来人啊,赶紧给驸马备水沐浴!再寻些干净体面的衣裳!赶紧赶紧……”李公公呼前呼后地招呼着,急得满脸通红。
徐书重漠然。
窗外阳光正好,他想起梦里的女子,唇色浅淡,一张一合:
“书重,三日后,月正圆,子虚湖,春归亭,奴必着盛装,奴一定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