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想送我最漂亮的胭脂，我说不用了。
你笑得像个孩子，固执地坚持沉默。
春已经去了大半，你在我留的荒城诉说离歌……
01
我趴在桌上，透过窗户看窗外，香樟树的叶子仍旧是绿色的，远处的梧桐叶早就凋谢了，被风吹过，零星落了一地，像谁遗失在星河里的美好。
接连四天，程跃然没有出现在学校。
老师讲到了抛物线的那一章节，书里的抛物线可用公式去计算去求解，可是我们的这条抛物线呢。我将头埋进臂弯里，之前程跃然一直在面前晃的时候，偶尔觉得烦，后来慢慢变成习惯。以至于现在他才消失了四天，我竟然已经开始想念他。
想念他握着拳头让我猜一猜里面有几颗糖，想念他揪着我的头发说好可爱，想念他将香醇的面包塞进我怀里。我手中的笔无意识地在书上圈圈画画，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书上已经密密麻麻的全是数字。那是程跃然的电话号码，那时候他痞痞地一定要我记住，我从未用心思去记，可是为什么能够这样准确无误地写出来呢？
我连忙拿起橡皮用力地擦掉，再发呆，再在无意识之间填满他的电话号码。
如此反复，第六次的时候，我终于向自己承认我很想打电话给他的事实，我想打给他，哪怕只是听听他的声音也好，可是我不敢。
我退缩了，想到他那张没有笑意的脸，我就没来由地退缩了。我依旧是这个样子，害怕失去，害怕被拒绝。我有些不明白，为什么程跃然能承受我一次又一次的拒绝呢？
下课铃响起来，我合上书，不让孟佳琪看见我那一页已经面目全非的书页。
“阮晴，有人找。”有人大声喊我的名字，我转头看过去，是王辰天站在教室门口，神色复杂地看着我。我走到门口，这是那天过后，我们第一次这样面对面见面。王辰天低着头视线不敢和我的接触，我知道他还在为上次的事情耿耿于怀。
“你不要觉得抱歉。”我缓缓开口打破这沉默，“我已经不生气了。”
王辰天飞快地抬起头来，唇角颤了颤，几度欲言又止。
我继续说：“那样的情况下，被陆云杨影响，很正常。”
“对不起。”王辰天终于开口了，“那段时间，我真的快崩溃了。”
“嗯。”我点点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其实我只想问问他关于程跃然的消息，也许同一个班的他会知道呢。
虽然我自己都知道这完全是心存侥幸，因为王辰天跟程跃然之间并没有那么熟。
“我们，去看看陆云杨吧。”王辰天声音里多了几丝商量的味道，不像以前，说话都是命令一样的语气。
“他还好吗？”打从那天我从死亡边缘回来，我就没有再去看过陆云杨，算起来也有大半个月了，不知道他怎样了。
“不太好。”王辰天摇摇头，神色满是无奈，还有一些我说不清的东西，他轻叹一口气说：“你看到了就知道了。”
“那就老时间，周六上午我们学校门口碰面。”我说。
“嗯，一个人来吧。”王辰天补充了一句，“你知道，孟佳琪并不太适合看到那样的陆云杨。”
“我知道，我会和她说清楚的。”我转身进了教室，最终我还是没有开口向他打听程跃然的消息，我除了知道程跃然最近没有上课之外，其他一无所知。看到王辰天这个样子，我实在没有办法把关于程跃然的话题说出来。
02
回到寝室，我几次拿起电话又放下了。
我害怕一旦拨通了这个电话，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我会变得更贪心，我会完全地陷进去，我会彻底地忘记吴晨，忘记我还欠吴晨一个回应。
“为什么不打呢？”孟佳琪忽然开口，我被她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哐当一下再次丢下了电话。
为什么不打呢？
因为我是个胆小鬼，我害怕受伤。所以我一直不曾回应程跃然的喜欢，所以我才始终不肯迈出这一步。就像当年面对吴晨那样，如今面对程跃然的我，又一次可耻地懦弱了。
“我没有想打给谁。”我狡辩。
孟佳琪一眼看破我的谎言，她一把抓过我的数学书，翻开那张已经被反复擦拭得快要破掉的书页：“这是什么呢？”
“你上课不好好听讲，专门看我了吗？”我闷闷说，“我明明……”
“你明明是挡住了没有让我看见的对不对？”孟佳琪冲我比划了一个胜利的手势，万分的得意，“可是我是谁啊，我可是无孔不入的孟佳琪啊，你这点小动作怎么能瞒得了我？”
“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啊。”不知道为什么，分明是用底气十足的声音说出来的，可是声音中的心虚却无处可藏。
孟佳琪笑着静静看着我，我的心虚在那样的目光之下无处可逃：“好吧，我是胆小鬼。”
“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打这个电话的。”孟佳琪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笑容里充满了期待和鼓励，“就算是普通朋友之间的问候，这个电话也是应该打的。”
如果只是普通朋友之间的问候，我还会想要打这一通电话吗？
那天在寝室楼下，我还欠他一个回答。所以我自己也无法弄明白，假如我真的给程跃然打了电话，我是作为普通朋友，还是其他的什么身份？我和他的关系，连我自己都弄不清了。
我再次拿起电话凑近耳边，手指从键盘上划过，一下一下，拨完了那串长长的数字，我却在按下最后一个数字之后，一下按在了挂机键上。
我啪一下挂上电话，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对不起佳琪，我出去走走。”
03
外面是无尽的黑夜，夜风很凉，原来在不知不觉中，时间早就从还有蝉鸣的初秋，走到了已有薄霜的初冬了。此时回想起来，我竟然有些想不起当初的那些心情，原来在不知不觉中，我早已不是当初的阮晴了。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听到不远处有谈话声传过来。我本是不打算停下脚步的，只是说话人的声音非常非常耳熟，我反应过来，那不是徐子心的声音吗？
这么晚了，她在外面做什么？听她的声音好像在和谁撒娇似的。
我更加在意的是她撒娇的对象，好像不是王辰天。
我停下了脚步，站在阴影里，又听了一会儿，我确定这个人是徐子心，因为她那种嗓音是无法复制的。“讨厌啊你，你这样溜进来，一会儿是不是还得翻墙出去？”
“为了你，翻墙算什么。”男生深情款款地对徐子心说。我小心翼翼地朝前走了一些，透过浓密的阴影，看到徐子心靠在一个男生的怀里。那个男生个子很高很瘦，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都竖在头上，身上的金属饰品很是闪亮。
我眉头紧紧皱起来，虽然我一直不喜欢徐子心这个人，总觉得她的出现有些别有用意，但她好歹是王辰天的女朋友，碍于情面，我对她向来也十分客气。
但是她这样偷偷摸摸地和别的男生卿卿我我，这不是摆明了脚踏两只船吗？
我忽然想起来，上次王辰天因为她被打得进医院那次，似乎就是因为她和别的男生的关系，所以说，上次王辰天被打根本不是什么单方面的挑衅，根本就是徐子心和这个男生串通好了的吧？
她伪装得非常好，好到要不是我今晚偶然遇到，没有人会发现她脚踩两只船的事情，我真心为王辰天不值，他为了这个女孩子，被人群殴差点丢了小命，结果竟然只是当了一次傻瓜。
我静静地站了一会儿，那边徐子心和那个男生亲昵地靠在一起打情骂俏，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我好几次想要冲出去，抓住徐子心问一问那个人是谁，为什么要背着王辰天做这样的事情，可是最终我都忍住了，我只能转身朝更深的暗影里走去。
我冲出去，我用什么样的身份冲出去呢？我和王辰天之间到底算什么，朋友吗，我讽刺地笑了。而在我挣扎的时候，那个男生已经消失在我的视线里了，我回头看了徐子心一眼，只见她脸上表情冷冷的，黑色的眼眸折射出清冷的光，连隔得有一段距离的我都觉得可怕。
她缓缓地转头，像是朝我这个方向看了一眼，我急忙转过头，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发现藏在暗影之中的我。
04
回到寝室，孟佳琪还没睡，她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看书，见我进来了放下书看着我，好像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只是她没有开口，我也不好多问。
一直到我关掉了寝室的灯，所有的感官都沁入黑暗之中，孟佳琪才缓缓地开了口：“小晴，最近好像一直没有听到陆云杨的消息啊。”
我被她这句话惊到了，我知道陆云杨对孟佳琪有着不一样的情愫，但一直嘻嘻哈哈、大大咧咧、和谁都很好的孟佳琪，怎么会忽然问起陆云杨的事情呢？
“嗯。”我轻轻应了一声，“是啊，我也好久没有去看他了。”
“那天……那天我们见到的陆云杨……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非常不好的事情？”孟佳琪问完，又飞快地说，“当然，要是不方便说，不说也没有关系。”
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更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她的问题。我知道孟佳琪说的是哪次，那天我和她本来是要去接陆云杨出院，意外地看到医生护士按着狂躁的陆云杨给他打镇静剂。
那之后过了这么久，孟佳琪一直没有问过我陆云杨的事情。
“怎么忽然问这个？”
“嗯，也算是朋友一场啊。”孟佳琪声音很安静，并不像往常那样带着笑，“这么些天没他的消息，关心一下嘛。”
“你知道，我也好久没有去看他了。”我顿了顿，搜肠刮肚地找理由来搪塞孟佳琪，“所以现在他怎样，我也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病情加重，我也不知道。”
“哦。”孟佳琪淡淡地回应了我一声，“睡觉吧，晚安。”
“佳琪。”我终于还是喊了她一声，“我……”
“没关系的。”孟佳琪声音里并没有任何一丝责怪的意思在内，“我知道你们三个人，一定有不愿意让我知道的故事，谁都有过去，谁都有秘密。”
“你真的从来没有怪过我吗？”我轻声问了问，“怪我什么都不说，不回应你对我的好。”
“小晴，我说了，谁都有秘密，谁都有不想再露出的伤口，我没有怪你。”她顿了顿，隔了一会儿才说，“我只是觉得，你活得很累。”
我呆了呆，我活得很累吗？
“你固执地将自己封闭起来，以为不接受、不付出、不看不想不听就可以不受伤。可是这样的你快乐吗？你其实是喜欢程跃然的吧，不要对我说不是，小晴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旁观者清，如果你不喜欢他，又怎么会给他逗你开心的资格呢？”
原本有些混沌的思绪，忽然之间被点醒，好像乌云密布的天空，猛然之间被一道惊天霹雳惊散乌云。我是喜欢程跃然的，只是我强迫自己假装不喜欢他。
“但不管我怎么说，选择的权力在你自己手里。”孟佳琪给了我一个宽慰的微笑，“但小晴你放心，不管你做出的选择是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身边的。
“我不会说谢谢的。”我将脸埋进被子里，我不要让孟佳琪听到我的声音其实已经带了哭腔。
“嗯，朋友之间，不需要。”孟佳琪静静说，“晚安。”
我很矛盾，我很想告诉孟佳琪关于陆云杨的一切，我很想告诉她我那些不忍启齿的过去，我还想告诉她其实我不是故意将自己封闭起来的。
因为我的时间，它从三年前的某一天停滞，我被困在那座名为时间的荒城里，我没有方向感地四处乱窜，我举步维艰地想要走出去，我奔跑过，更曾大声地求救过，可惜那里只住着我一个人，谁都救不了我。
05
周六上午，因为要去看望陆云杨，我起得很早，我没有叫醒躺在床上仍旧熟睡的孟佳琪。我独自走在初冬的校园，梧桐光秃秃的枝丫，在地上斑驳成影，我眯着眼睛看着那支离破碎的天空，脑海中闪过一片一片光怪陆离的幻影。
陆云杨坚持认为这个世界上是有鬼怪的，我几乎就要相信了。因为若是没有，又怎么会将他逼到那样的地步？
“阮晴。”有人喊住我。
我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抬头，面前站着的是徐子心。我从未想过会这么和她相遇，看到她对我笑意盈盈的样子，我才敢确信那天晚上她其实是没有看到我的。
徐子心并没有走近我，她站在原地，也不说话。我有很多个为什么想问问她，可是我知道就算我问了她也不会回答我，索性站着等她自己开口。
“最近辰天有没有和你说什么？”她看着我，一副笑里藏刀的模样。
我愣了愣，不为她看我的眼神，因为她的问题非常奇怪。
“他能和我说什么，王辰天是你的男朋友，我顶多只能算朋友而已。”
“哼。”徐子心的笑容不见，转而一副不屑的模样，“谁知道你到底安的什么心啊。”
“你是什么意思！”昨天晚上撞见她和其他男生打情骂俏我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气，现在她这样和我说话，我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徐子心，我和王辰天之间清清白白的，你今天得跟我把话说清楚！”
“说清楚？有什么好说清楚的，阮晴，你不要以为你自己做了什么事情别人都不知道。没有人是傻子，人在做天在看，会遭报应的！”徐子心冷笑着转身就要走。
“你站住！”我的怒火被她彻底激起，“既然你也知道这句话，那你就不害怕吗？”
徐子心忽然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非常古怪，那是一种近乎于疯狂的眼神，眼睫向下压，唇角却向上翘着，笑得非常非常诡异：“我害怕？阮晴，我们都不是纯洁的羊羔，我不怕报应，因为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阮晴，一切才刚刚开始，刚刚开始而已。”
这一瞬间，我像是忽然窥探到了什么，但要说看破了什么，又实实在在地说不上来。我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我从一开始的直觉是正确的。
徐子心确实是一只狐狸，就算伪装得再深，也总是会有咬人的一天。我不再理会她，径自往外走，我没有必要和一个疯子去斤斤计较。
我出了校门，看到王辰天一个人站在校门口等我，他脸色并不好，见我来了，对着我笑了笑：“走吧。”
我沉默着走在他身边，忍不住问道：“你和徐子心，还好吧？”
“为什么问这个问题？”王辰天眉头皱起来，他淡淡地看着我，“是不是她找你说了什么？”
我当然不会告诉王辰天刚刚遇到徐子心的事情，我摇了摇头：“没有，关心关心你而已。”
我本以为王辰天会嘲讽我几句，毕竟我们之间，用关心二字确实很可笑。
意外的是王辰天并没有这么做，他只是低下头去，碎长的额发挡住眼睛，表情隐在阴影里我无从窥探：“谢谢。”
“啊。”我愣住了，王辰天这样的人，鲜少会跟人说谢谢的。我直觉他有些不对劲，但我又想不到如何能问出他的真话。
王辰天带着我往前走，直到路过了陆云杨住着的那家医院，他还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我不解地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王辰天沉默了一下，低低说：“带你去见陆云杨。”
“啊？”我心里浮现出一抹不好的预感，“云杨？他不是在医院吗？我们已经走过了啊！”
王辰天摇摇头：“到了你就知道了。”
06
我原本预想过无数种再次见到陆云杨的场面，可是我忘了去预想见他的地点。当王辰天带着我站在精神病院大门口的时候，我瞬间愣在原地，呆若木鸡。
“为什么会是这里……”我愣愣转头看向王辰天，企图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可惜我什么都看不到，“王辰天你回答我啊，为什么陆云杨会在这里？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对不对？一定是哪里错了。”
“小晴。”王辰天轻声喊了喊我说：“没有弄错。”
没有弄错，简单的四个词，却瞬间击碎我所有心存的侥幸。我以为也许是王辰天在逗我呢，我以为也许是什么地方出错了呢。
“进去吧。”王辰天不肯看我，他率先从侧门走了进去，我失魂地跟在他后面朝前走。心中千千万万个为什么，像是唧唧喳喳吵闹的小鸟，吵得我头痛欲裂。
我很想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陆云杨怎么会在精神病院里呢，我只是做了个梦而已，等到梦醒了，一切就还会回到过去那样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