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进宫。”除此一言,再无其他。
入了宫,依旧是深夜,竟下起了雪,窸窸窣窣,很快便落了满地。
“将军请在此等候。”公主仿佛瞬间换了一个人,孤身一人踩着雪,朝朱红色的宫门走去。
不知为何,左岸有种陌生却又熟悉的感觉。
好像,这么陌生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公主从来都是直呼他左岸,不曾唤过他将军。
宫门慢慢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左岸的视线。左岸伸出手接了一片雪,凉,凉的让人心悸。
大殿前的白石砖路很长,一眼望不到尽头。公主踩着雪,一步一步走向大殿。
不知走了多少步,公主隐约窥见了一个人影。
那人一身玄衣逶迤一地,跪在大殿前,挺直如松,手腕上系着一条由青发编织而成的手链,项上束着一铁镣,歪歪扭扭的刻着什么字。
此时,雪已经积得很厚了,落在那人肩上,身上,更添萧索之意。
公主有一瞬的窒息。
“君怡……”公主突然唤道。
原本阖眸的陛下猝然睁开双眼。
“皇兄回来了。”公主轻轻道。
跪在地上的人默了一瞬,突然癫狂起来,“谁准你回来的,走,快走!”
公主仿若未闻,走到陛下面前,一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慢慢俯下身来,轻轻拥住几欲被雪埋藏起来的人影,“君怡,皇兄这次回来便不打算走了。”
陛下道,“皇兄……”
时光回溯,十年前。
那日,左岸拗不过公主,只好将公主送入宫中。
公主道,“明日辰时,你来此,接我。”
入了宫,公主见到陛下正戴着铁镣跪在大殿面前,“赎罪”。
待侍女通传后,陛下慌忙起身,作了一番伪装后,这才赶到公主以前居住的长生殿见公主。
见面后,公主并未拆穿。
“君怡,你怎么来啦……”
“想皇兄了。便来看看。”
“将军他待你可好?”
“很好。”
“既已出嫁,便断没有长久留在宫中的道理。明日,我便差人送你回将军府。”
公主道,“皇兄不要急着赶我走。我这次来,是想给皇兄送个东西。”
公主拍了拍手掌,一队人应声而入,公主穿着早已换好的舞衣,款步走向人群中央。
笙乐起,丝竹乱耳。
有歌女唱,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
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
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
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
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
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
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一曲终毕,陛下道,“君怡跳的好,这位姑娘唱的也好。”
公主轻轻一笑,得这一声赞扬,数月的辛苦,便再也不值一提。
后来……
后来又如何了呢?
对陛下来说,这段记忆是模糊的。
可现在,突然一点一点清晰起来。因为,君怡下在他身上的药效已经过了。
那夜,也下起了雪。不过,从长生殿里出来的,穿着玄衣带着铁镣的,换了个人而已。
有一个秘密,只有他们知道。他们是双胞胎姐妹,而非龙凤胎兄妹。
第二日,君怡穿着玄衣前去太庙做“赎罪”之行,被送出宫交给左岸的,是做了陛下十多年的君临。
一切,阴差阳错?却也不是,幼年左岸初入宫时见到的,倾心的,是穿着女装的君临。不过后来娶的,形同陌路的,却是君怡。
如今,君临恢复记忆,重返皇宫。得以再见君怡,满心惆怅。
忽然,杀伐声起。
有人煽动百姓,要火祭昏君,以救家国。
“君怡啊……谢谢你,许我十年安宁……”
“皇兄,你要做什么?”
“虽然感念,这安宁,却从不属于我。”
“皇兄,你说什么呢……他们要来了,你快走……”
“我们,该换回来了。”
君怡猛地愣住,不知所措。
“不行!不行!”
“君怡,听话,我是皇兄。你要听我的。”
“不行!皇兄!不行的!”这“赎罪”之罚她们二人都品尝过,深知其苦,怎忍让对方承受?
忽然,银针刺入了君怡的手腕。像十多年前君怡封住君临那样,君临封住了君怡的行动。
“皇兄……”君怡昏睡了过去。
“来人,去长生殿。”
这一次,从长生殿里出来的,是君临。
城门前,早已架起了火架,只待祭品。
君临走上城墙,目光淡淡扫过下面的万千人影,一丝波动也无。
忽然,他身形微动,脱去鞋袜,赤脚踏上城墙上的护栏。纵身,一跃而下,落入火海。
“好!”此起彼伏的好一番叫好。
守在侧门的左岸突然感觉心里一震,但很快又恢复平静。
“阿爹。”倾心和白首随着将军府里的老伯架着马车而来。
“你们两个,怎么来了?”
“我们想阿娘了,阿娘呢?怎么只有阿爹一个人在这里?”
左岸道,“你阿娘她,有事。我们得等等她,等一会儿,她便出来了。”
倾心和白首不疑有他,齐声道,“奥。”
突然,皇宫上方传来一声长啸,凄怨,悔憾。
又一身影,从城墙上直坠而下,扑入火海,如蛾向火,伴着一声惨叫,“姐姐!”
众人疑惑,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左岸扭头看向烈火炎炎的火架,后坠落的人乌发披散,形同厉鬼,在一堆薪火中,用双手翻找着,那人遗留下来的骨灰。
可惜,连丝残骸也没有。
“姐姐!”又是一声,众人听的真真切切。
火慢慢停了,那人竟然毫发无伤,跪在薪火中,低垂着头。
“妖,妖怪……”有人喊道。
君怡慢慢抬起头,狰狞一笑,“错,是……厉鬼。”
火势突然复燃,迅速涌下火架台,奔向四面八方,火舌将在场的每个人都咬住。只有侧门的左岸一家三口安然无恙。
“娘子。”左岸双眼噙泪。
君怡道,“我不是。刚才死的那个,才是。”
君怡道,“我要你们所有人,都给我姐姐,陪葬!”
有旁门左道护身的江湖术士见大事不妙,便想转头溜走,君怡身形速移,狠狠掐住他的脖子,“想去哪儿?”
“放,咳,放手。”
“你这术士,害我们君氏害得可真是不浅……下去,找我姐姐道歉去吧。”
“哈哈哈哈哈……道歉?那昏君早就魂飞湮灭了!我这火可不是普通的火!烧死的人,定叫他永无来世!”
“该死!”
“咔嚓”一声,再无声响。
左岸让儿女互相给对方捂住耳朵闭上眼睛。
这一切,他要弄个清楚。
忽然,那术士身上有什么东西飞出扑到了君怡的脸上。
君怡惊恐的发现,扯不下来了。
厉鬼是不怕火的,可这符篆,竟把火引到了她身上。
半张脸,瞬息毁于一旦。
在这即将崩塌的世界里,魔尊将要离开时,看见了火架台旁的碑刻。
“昏君无道,以火祭之,以换我国,山河无恙,万世太平。”
这几千年的古都,终于坍塌了。
魔尊再醒来时,正躺在一片废墟上。
他站起身,四下扫视了一番。正是那日同简默和墨忧二人一起来过的那处废墟,竟是凤鸢国常安城遗址。
旁边正是那日墨忧发现的碑刻。
不待多想,魔尊赶回了黄泉。
这一次,直奔长恨夜。
在那凤鸢国历了十年多的光景,在现实其实也不过短短一月。看来冥王为人确实不错,即使魔尊突然音讯全无,他仍然将简默二人悉心照料得很好。
“你去哪儿了?”简默见他终于出现,连忙迎上来,抓住魔尊的手。
“出去玩了玩。”
简默道,“我以为,你这次又要让我等很久。”
“怎么会这么想?”
简默道,“前科太多。”
魔尊,“……”有吗?
安抚下简默后,魔尊去了人界冥府。
断桥上,一紫衣女子抱着琵琶轻轻哼唱,正是君怡曾经练过的那曲《卖炭翁》。
“姑娘,久候。”
琵琶声停,女子转过脸来,半张脸上笑意盈盈,“公子果然守信。”
“不知姑娘到底要在下做什么?一个魂飞魄散之人,找得回吗?”
女子只笑,“公子不也是在救一个魂飞魄散之人吗?怎么我想救的偏偏救不得?”
“那非寻常之火,姑娘应知。”
“我只知,她非该死之人。”
“请姑娘开门见山。”
“我要公子替我上九重天找个人下来。”
黄泉变故横生,天帝遣一将军前来查看。
本来,是无需天界插手的。不过,黄泉之中,突现魔界之主的踪迹,这一点,确实让天帝无法坐视不理。
冥王经常外出不在,正是天帝如此堂而皇之插手黄泉之事的方便之门。
将军下了黄泉,本以为变故会发生在魔界冥府,却不曾想,竟是在人界冥府。
虽然满腹疑惑,将军还是前往了人界冥府一查究竟。
“你终于来了。”
待那将军来至断桥边时,红衣女子掀起厌翟车的红帘,轻轻一笑,“将军可知,血债血偿,在这七界都是行得通的?”
将军道,“我知。”
忽然,风起人至,红衣翩翩而舞,舞的不是芳华万千,却是杀意凛凛。
招招致命,令人片刻不得喘息。
终于,一支凤钗刺入了将军的胸膛。
将军轻轻握住女子的手,道,“公主。”
女子眸底冰冷,“你唤什么?”
将军道,“君怡。”
两字落下,女子刺入将军心口的凤钗微颤,“闭嘴!”
将军道,“我知。面前的公主,不是我的公主。”
女子微微一怔。
将军又道,“幼时,我入宫中所见,是公主君临。成年后所娶,同我泾渭分明,不越雷池一步的,是公主君怡。同我十年夫妻,育有儿女一双的,是公主君临。火祭中葬身再无转世的,是——”
“闭嘴!”凤钗没入心口又是一寸。
公主缓缓靠近将军,在他耳边轻声道,“我知。那江湖术士是你所授命。”
将军微微瞠目,公主继续道,“我知,你是故意见死不救,望着皇兄身陨。”
“我知,你一直认为,我三年的不理不睬,全是因为皇兄,你心生妒意……”
“君怡。我彼时并不知……”
“是啊。你彼时并不知……就因为一句不知,你就要故意害死一个无辜之人,害她永无转世……若是你知,你就不会做出这种事了对吗?……根本不会!你虽为统帅,安邦定国,可心胸狭隘,容不下一个无辜之人……左岸,你说,你这命,该不该偿给她?”
左岸闭上了眼睛,女子将凤钗拔出,伸出一脚,将左岸踢入了彼岸的曼珠沙华花海之中。
分不清是血,还是花色。
凤钗上凝着一缕残魂,女子轻声一笑,“果然,她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缕残魂,真的藏在你的心里。”
至此,女子转过身看向魔尊,“救那人之法,我已告知。至于该怎么用,全凭公子抉择了。”
音落,小坛子出现在了魔尊手上。魔尊心中一时百味杂陈。
他突然唤道,“冥王。”
红衣女子脸上笑意微微一凝。
魔尊知晓自己猜对,轻轻一笑,“冥王真是耍的一身好手段。”
女子,或许该叫冥王,道,“魔尊怎么猜出来的?可是我哪里伪装的不够好?”
魔尊道,“不,是伪装的太好了。太过天衣无缝,反而招人生疑。”
冥王道,“哦,原来是我伪装的太好了。真是失算,下次会伪装的差一点。人太优秀也是一种烦恼。”
魔尊摇摇头,“面具戴久了,也就看不清自己究竟是何了。”
冥王微怔。
魔尊抱着小坛子往长恨夜走去,“走了,不必送了。”
回到长恨夜后,简默正坐在一片微亮的烛火里,禅坐。
“仙君。”
简默抬头,接住扑过来的魔尊,“怎么了?”
“我一路走的腿疼。”魔尊道。
简默,“……”
简默道,“我不是送了你白鹿。”
魔尊无言语塞片刻,睁眼说瞎话道,“它啊,走了没几步就不肯再载我了,难伺候得很。我是一路走回来的。”
白鹿站在门口,闻言可怜巴巴地探了探头,四足跺了跺地,发出一声哀怨低叹。
简默安抚地看了一眼白鹿,然后垂下眼看向魔尊,“你可曾给它起了名字?”
魔尊抓了抓头发,“这个……平日里又没什么事儿需要出门,鲜少召它出来。召它出来,又不同它说话,是以……咳,没起名字。”
简默道,“不起名字,你是怎样唤它的?”
魔尊清了清嗓子,说道,“咳,那个谁,过来给我骑一下。”
简默,“……”
魔尊道,“要不,你给它起个名字?”
简默道,“莫忘吧。”
魔尊道,“魔王?嘿。我喜欢!”
简默,“……”
好好的聊个天怎么这么难呢。
墨忧醒的比较迟,又过了三日才缓缓醒转。
甫一睁开眼,便看见了摆在手边的小坛子,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抱住,失而复得的欢喜。
起身,走出房内,正见冥王独自一人立在门口,眺望着远处。今天的长恨夜很不一样,蜡烛撤去,光明普照,亮如白昼。
此刻,天光破晓,云影翻滚,万千山水淡如浅墨,绘影中只有那一身玄衣的男子着了重色,尤为显眼,夺目。
“随我来吧。”冥王头也不回,径直朝前走去。
“他们呢?”墨忧跟在后面。
“在另一个地方等着你。接下来要去的地方,需要你自己去,无论遇到什么,都不能退。一旦退了,这人的残魂便会真的烟消云散,七界之中,荡然无存,再也寻不回。”
墨忧抱紧了手中的坛子,道,“多谢。”
面前浮着一面水波盈盈的透明光幕,看似有形,触之却仿若无物。
墨忧轻轻吐纳了一口气,举步走进,修长的青衫身影转瞬溶于水幕中。
长恨夜参天古树上,最长的枝子上坐着两个人。
一人白衣飘飘,凌然出尘,恍若九天谪仙。一人红衣热烈,猎猎而舞,形如十八狱火。
一人端坐在上面,挺直如松。一人歪躺在上面,松松散散。
魔尊手里捻着一只彼岸花,摆弄过来摆弄过去,仿佛兴致无穷。
简默坐在他身旁,认命地让他靠着肩膀,见他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忍不住出声道,“你真的不去吗?”
“去哪儿?”
“墨峰主此行——”
“不去。”
“为何?”
魔尊坐直身体,双腿悠闲的晃荡着,道,“去了也没用,还不如不去。与其看他受尽苦痛却无能为力,还不如直接不去装作一无所知。再者说,有些事情呢,即使身为最好的朋友,也不能以身相替的。所谓朋友,就是你有需要,只要你招招手,我就会竭尽全力。可有些事,却需要一个人去完成。”
话音落下,简默若有所思,正要开口说些什么,魔尊突然转过身来面向他,在他头上别了一只红色彼岸。
简默,“……”
魔尊单手托着腮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另一只手轻轻抚过简默的鬓发,“花好看。”
简默,“……”
魔尊,“是因为人更好看。”
简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