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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大清早,德孝茶旅庄的双扇门一打开,赵先生、谌老板、易裁缝、剃头匠温师傅先后像跟脚似的跨进了茶堂子。丁四儿忙碌着把几个人的茶泡好,便回到茶炉边。他要继续把几壶水烧开,等着这些报告新闻的老茶客们,口说干了才有开水喝。

今早晨是易裁缝最先开口。他报告一条特大的新闻:“龟儿子卿廷华,才是他妈的欺软怕恶的软蛋。万万想不到,平时歪得啃柱头的舵爷,才是这个样子的死法。你们说笑不笑人嘛!”

谌老板停住吹纸捻子,问道:“你说的是卿家包的卿廷华吗?”

“不是他龟儿子还是哪个!”

“易师傅,你硬是三斤半的鸭子二斤半的头──好一张嘴。你说了半天,把人都说网起了,你比我说评书还会甩钩钩。卿廷华到底是咋死的嘛?”

“哼,咋死的。说出来三岁娃儿都不相信。前天晚黑,旷连长去抓伍八犟路过卿家包。卿廷华还以为是去抓他的,吓得一命呜呼了。”

“咦,有那么凶?易师傅冲的天壳子嗦?”人们往门口一看,说这话的是才从大门外进来的张八字。

易裁缝说:“我又不是赵先生,专门靠嘴皮子吹壳子,讲评书吃饭的。”

“你莫挖苦人,我卖嘴皮子冲的那些壳子有书为证。”赵先生不服气地说道。

“嗨!那我今早晨摆的龙门阵可是真有其事。”易裁缝喝了口茶又接着说道:“昨天夜晚黑,卿廷华的总管来喊门。我默到他来喊门做啥子,原来他来铺子上买了那么多白布。我问他买这么多的白布做啥子?他说卿廷华前天晚上听见旷连长从卿家包路过,就……”

“龟儿子卿廷华,原来硬是遭了劫。”张八字停了停又说:“卿廷华硬是给我张八字算准了。唉,硬是给我张八字算得准了。”

温师傅惊问道:“张先生,你给卿廷华算过命?”

“是嘛!早几年我就给他算准了,就是这个短命。他卿廷华还没得六十岁嘛!”张八字喝了口茶,又说,“那年,卿廷华抢了何福财的媳妇,想纳四房。他的大婆娘王氏找我给卿廷华合张八字……”张八字一眼看见了丁四儿,还有张幺爷也不晓得啥时候也站到茶堂子里头了,他就住嘴不说了。张八字正在考虑如何措词,挽回难堪的场面,恰在此时,外面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张幺爷,你这里头硬是天天都这么闹热?”人们往门口一看,镇公所的任胡子也来喝茶了。

张幺爷笑道:“我这是乌龟爬门槛——就靠这一番(翻)。早晨要不是这些老朋友来茶铺子扎起,德孝茶旅庄就像那猪八戒照镜子——现丑了。”

谌老板请任胡子坐在自己旁边那把空椅子上,把铜制水烟袋放在任福贵的手上,还把任胡子的茶钱也给了。他问道:“任所,你晓不晓得卿家包的卿廷华那龟儿子命尽,听说他前天晚上都被旷连长吓死了。”

任胡子吸了两大口水烟,打了个哈欠,又从他的鼻孔里冒出了两条青烟,粗得像两条龙从鼻孔里射出了一丈多远。过后,任胡子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也是才听说的。”任福贵又接着评论道:“龟儿子卿廷华,平日里那舵爷的威风哪去了?咋旷连长路过都会吓得去见阎王哩!”

温师傅有些惊恐地问:“任所,卿廷华当真是被旷连长吓死的?”

赵先生说道:“哪里是旷连长把他吓死的,卿廷华是被自家吓死的嘛!”

任胡子见众人脸上对他公布的官方消息有些不满意的颜色,特别是谌老板脸上那失望的表情,令任胡子觉得很对不住手上的水烟和那碗正出味道的茶。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卿廷华屋里要给他开大棂办丧事。今天早晨,卿廷华的豆芽子打早来我们隔壁院子里,请杀猪匠去给卿家杀肥猪,卿家打算大摆筵席做道场。”

“哦!”人们对任胡子这条消息还比较认可。

赵先生叹了口气说:“怪事年年有,唯独今年多。四川是个邪魔地,端公不来鬼不去。这么大的川西坝子,要是没得旷连长这些人清洗整治,咋得清静嘛!”

“是,是,是。赵先生说得有道理。”

温师傅坐在一边许久都没有开腔。他晓得丁三妞做了卿廷华的四房。如果温师傅娶了丁二妞,那温师傅不是成了卿廷华的亲戚吗?虽然,温师傅现在跟丁二妞还没有“做酒”,但是娶丁二妞来给他填房已基本决定了。德孝茶旅庄的张幺娘正在为此事搭桥忙碌。但话又说回来,姓温的也不想沾哪个棒客的光,我又没得好多财产跟亲戚攀比?棒老二把孝泉镇的人抢了百分之八十,可能才会轮到我姓温的这些穷人头上。现在,我温某人还用不着操这份闲心。温师傅瞟了丁四儿一眼,觉得这位未来的小舅子,好像没事似的。他给茶客掺开水,跟往天一样准确无误,没有把水洒在桌子上。唉!这娃儿还不醒事,自家的三姐已变成了寡妇,他却不晓得怄气。你咋会像半夜的被盖——不理呢?丁三妞可是你堂堂正正的三姐啊!

其实,丁四儿听到卿廷华的死讯只觉得好笑。老实说,卿廷华这样的恶人,连旷连长路过都会被吓死,旷连长在丁四儿的心目中更高大完美起来。这些短命的棒老二,看你还能歪多久?

在丁四儿的心中,卿廷华永远也是他的仇人,是他刻骨铭心的仇人!不管咋说,霸占了丁四儿的三姐,无论怎么清洗也冲刷不掉留在丁四儿心中的伤痛。每当人们在茶堂子里,说起卿廷华抢了丁三妞做四房老婆,当成当笑料谈论的时候,丁四儿心里就特别难受。卿廷华不仅践踏了三姐丁三妞,也贱踏了他们丁家所有的人。使丁四儿在人前抬不起头来,被孝泉镇所有的人瞧不起。现在,卿廷华被旷连长路过都吓死了,他一定作孽太多,罪该万死,死有余辜。丁四儿心里不仅没有丁点难过,反而显得特别的高兴。他心中对于卿廷华的仇恨,因为他人已经死了,也不可能化解。

喝早茶的人渐渐地散去了,丁四儿的脑壳里已经是一片空白,再也没有把卿廷华这名字和这个人的印象存留在脑海里了。丁四儿吃过早饭的时候,张幺娘把他叫到一边,神情显得十分忧伤和沉重。她严肃地对丁四儿说道:“你还不快去看看你三姐,不晓得她咋了,苦命的人儿哟!”

丁四儿心里一怔!他想,是呀!三姐到底是他的三姐。她跟丁四儿可是一个妈生出来的同胞姐弟,丁四儿不去看她,还有谁会去看她呢?丁四儿应该去看看三姐。丁四儿想到这里,就换了一件干净衣裳,穿了三姐送的那双平地布鞋,便出了德孝茶旅庄。他走出了孝泉镇,往卿家包看三姐去了。

在卿家院子那后院柴房里,丁三妞正躺在床上低声啜泣。她的眼眶里已经流不出眼泪水来了,红肿得如同两个鲜红的大桃子。现在,丁三妞始终觉得,卿廷华的死是她一手造成的,她应该得到应有的惩罚。今天早晨,卿大婆娘王氏裤子一穿,拖着拖把鞋便跑到后院来破口大骂:“我说你是丧门星,老爷他硬是不信,自从你丁三妞进了我们卿家的大门,这屋里就没有清静过。卿老爷硬是死在你这婊子婆娘手上呀!呜——”

丁三妞除了痛哭,除了忍受,她无从反驳。卿廷华从围墙里翻出去,她丁三妞扶着卿廷华的脚使劲往上掀,也是不可争辩的事实。现在,丁三妞真的也怀疑自己命很硬,她本不该找个男人过日子吗?她是不是该去学尼姑呢?然而,噩梦却永远也不能从她的脑海里消失掉,时时地在折磨着她,使她时不时地又沉浸在这天晚上的惊恐之中……

前天晚黑,丁三妞将卿廷华掀过围墙,原以为卿廷华逃跑了。那知,第二天天亮,卿家的长工拉着牛,围着院子转,发现一个人倒在围墙边,脑壳好像都撞进肚子里去了。他翻过来一看,才是卿家老爷呀。他在院墙外大声喊道:“哎呀!卿老爷死在围墙边了,卿老爷死在围墙边了。”

正在柴房里扫地的丁三妞吃了一惊,忙从大门外转过去看,果然是卿廷华摔死在了围墙边了。她一时惊愣在那里,既喊不出声来,也说不出话来,更哭不出声来。直到院子里的人都围过来了,丁三妞才清醒过来,她才“哇”地憋出声来……

卿王氏将丁三妞从卿廷华的尸体上拉开,再用手一摸,卿廷华的尸体已被冻僵硬了。她顿时悲伤地哭着说:“咦,老爷,你就这个样子抛下我们不管了……”

顿时,围墙边响起一片哭声……

卿廷华的尸体被七手八脚抬进卿家的堂屋里。丁三妞最后才由小丫环搀扶着回到了那间柴房。丁三妞倒在床上再也没有起来。她想起卿廷华对她的千般恩爱,万种风情;想起自己肚子里还留着卿廷华的种,如今卿廷华连招呼都没有跟她打,一个人便悄声没气地去了。丁三妞活着还有啥子意思呢?她如今在这卿家院子里,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跟卿廷华连“酒”都没有做过,算啥子东西嘛?卿王氏她们是想将丁三妞撵出卿家院子的。三妞,你能被她们撵出卿家院子吗?她想起自己腹中可怜的孩子。假如肚子里的娃娃是儿子的话,却连生父都没有能见上一面,好可怜哟!不,这孩子是卿家的种。是卿廷华的种就应该堂堂正正地做卿家的人,儿子应该得到卿廷华的财产。她为了这孩子,也为了给卿廷华留下这一房血脉,让儿子长大成人,丁三妞啥子苦都可以吃……

阴霜,这是川西坝子最寒冷的天气。丁四儿一路来到卿家包,身上居然没有丁点儿热气。他吹了吹手,便信步来到卿家院子的大门前。这两扇黑漆大门,与丁四儿与二姐那杨家的大门毫不逊色。只是大门上有副用黄纸写成的对联:白马素车挥别泪,青天碧海系离愁。横批:当大事。门口那对石狮子的后面,没有杨家守门的大黄狗,更没有“汪!汪!汪”,令丁四儿十分讨厌的狗叫声。但是,这大门两边的石狮子后头,却站有两个门岗。他们腰杆上插有短枪,比孝泉镇城隍庙旷连长连部的大门,站着的那两个门岗还凶得多。门岗那四只眼睛比石狮子的眼睛还睁得大,凶神恶煞扫视着来人。但是,丁四儿是从孝泉镇来的,是在街上见过世面的人物。你把眼睛再睁大些,未必把人啃来吞了。不过,当丁四儿看到那两双凶恶的眼睛,心里竟然有些后悔,觉得不该听张幺娘的话来到这个鬼地方。这地方本不该是我丁四儿来的地方。我来这地方取草帽子呀?丁四儿正在犹豫之际,站在右边石狮子后头,那个长了一脸横肉的门岗,凶神恶煞地开腔了:“你找哪个,贱眉贱眼的。”

“你才贱眉贱眼的!”

“你这个跛脚子,还敢跟老子顶嘴!你到底找哪个?看老子把你丢翻。”

丁四儿看那家伙要来真的,才说道:“我找我三姐,关你屁事。我是孝泉镇德孝茶旅庄的丁四儿。你听到没有?我是来找我三姐的。”

“晓得,晓得啦!你跟旷继勋拜了把子的。看你这个跛腿子小娃儿,居然还跟旷继勋拜了把兄弟,硬是洋盘嘞!哼!一盘狗肉居然也还上了大席桌面。我呸!”

他居然大言不惭,敢直呼丁四儿特别尊敬的名字……旷继勋。丁四儿心里十分不舒服。你可以叫丁四儿跛脚子,但不能由着你叫旷连长的名字。旷继勋的名字,是你这个棒老二直呼直喊的吗?他愤愤不平地说:“旷继勋的名字是你随便喊的么?你也配喊这个名字?呸哟!”

“日你先人哟,嘴巴倒还硬咧!”

门岗说着就要往丁四儿跟前冲来。正在这时候,卿廷华的管家和把兄弟范世贵正好从外边回来。他们有些严厉地对站在石狮子后头的两个门岗说:“这是丁三妞的兄弟,孝泉镇德孝茶旅庄张幺爷的伙计丁四儿。快请进,快请进!”

右边那个门岗说道:“哪个认不得他是丁四儿?看不出这跛子,竟然跟旷继勋……”

范世贵说:“他是卿爷四房丁三妞的兄弟,不准乱来哈!”

两个门岗这才气鼓气胀地闭上了那张骂人的臭嘴。

丁四儿对刚才管家关于“他是卿爷四房丁三妞的兄弟”这句话感到十分不解。三姐做了卿廷华的婆娘,咋连丁四儿都不晓得喃?原来只说是把三姐抢到卿家来了,并没有听说三姐已经做了卿廷华的四房婆娘呀!丁四儿对管家说的话有些不可理解,心里挽了很大的结,暂时是难以解开了。丁四儿随管家走进院子。当来到院子正对门时,只见用柏树枝扎起的灵堂,就设在堂屋里。正中间用白纸大大写了一个“奠”字。那个字下面是卿廷华一张画像,画像上的卿廷华居然还在微笑,很亲切的样子。堂屋门两边又是一副白纸写成的对联:流水夕阳千古恨,凄风苦雨百年愁。那白纸横额上又是三个字:“当大事。”大门两边坐着一伙吹唢呐的人,看样子都吹累了,此刻正在歇肩。

丁四儿无心观看这些稀奇事,又一次问管家:“我三姐呢?”

管家原以为先将丁四儿带到灵堂前给卿廷华的遗体跪拜。但看样子丁四儿是不想行这个大礼,只得叫来一个丫环,将丁四儿领到后面院子的柴屋里去了。

卿家院子现在忙得鸡飞狗跳墙。卿王氏因为怄了气,生病躺在了床上。她把一切丧事交给管家去安排,自己只记着往外花了银子。两房婆娘也都各自由娘家人陪着,缩在自己的房间里,或许正在盘算着今后的出路。

丁三妞只有独自一个人睡在床上怄气。她不像王氏她们三房人都有娘家人陪着哭,陪着说话。丁三妞孤零零的睡在床上哭一会儿又睡着了。醒来后想到伤心处又哭了一会儿,周而复始哭泣使浑身现在已没有丁点儿力气。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房顶,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兄弟将要跨进了自己的柴房了。

“三姐!”丁四儿站在门口喊了一声,这一声叫喊把丁三妞从梦幻中惊醒过来了。她慢慢地转过头来,见是自己的兄弟。丁三妞身上也不知那来的劲,毅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她连鞋子也没来得及穿,便朝丁四儿扑了过来。

“兄弟!……”丁三妞叫了声,泪水又哗哗地涌了出来。

“三姐,你哭啥子,你在哭啥子嘛!”

丁三妞只是拉着兄弟哭泣。许久,她才觉得自己实在有些荒唐,兄弟还是碎娃儿,他哪里晓得三姐心里的苦楚嘛。他太小了,才十五岁,还不能为他的姐姐分担痛苦与忧愁。丁四儿心里,既充满了怨恨,又有些自责。他恨自己太无能了,不能拯救自己的姐姐,还算个大男子汉吗?现在,丁四儿忽然想到,我要跟旷连长学本事,我要跟旷连长学本事。我要去当兵!看谁还敢欺负丁四儿的姐姐。

丁四儿想到这里,觉得浑身的热血都沸腾狂奔起来了。是的,丁四儿是个大男人。大男人就该当丁家的顶梁柱,就该有能力保护你的姐姐啊!

丁三妞回到床上后还在一个劲地哭泣,这使丁四儿胸中忽然升一股无名怒火来,几乎是怒不可歇地吼叫道:“哭!你只晓得哭,你到底在哭啥子嘛!”

丁三妞还从来没有看见兄弟发过火,她果真不哭了。她悄悄地擦着眼泪。丁四儿从心底里又对姐姐产生了一丝儿怜惜。他有些后悔刚才的吼叫,后悔刚才大声武气跟三姐说话,把三姐都吓住了。但不管咋说,她总是你丁四儿的姐姐,你总是她的兄弟。竹子也有上下节,你丁四儿咋不懂规矩?你还是孝泉镇街上见过世面的人呢!丁四儿想着,又轻轻地叹了口气,放软了口气说:“三姐,你起来。我们今天去孝泉镇,咋样?”

丁三妞没有想到兄弟会叫她去孝泉镇上。她开始还以为兄弟是来替卿廷华奔丧的。她现在才明白,兄弟今天只是来看自己的。兄弟从孝泉镇来,必然打着空手,哪里像是来走孝家的人呢?你看人家那几房的亲人,来了是怎样的风光。唉!丁三妞又难过地悲叹,自己就是这么命苦。三妞绝不怪兄弟。他只有十五岁,醒啥事儿?卿家可是个大家族,这些人眼光横竖交错,嘴上飞长流短。丁三妞的娘家人来奔丧时,没得一点表现,在众亲戚面前,她就别想再抬起头来了。想到这里,丁三妞从被絮下的床铺草中摸出一个旧布包,里面是一节崭新的缎面料子。这节缎面料还是卿廷华那死鬼送的。丁三妞目睹旧物,又悲哀了许久。这缎面料子也许是卿廷华夜晚黑出马,在哪家箱子里摸出来的。卿廷华那天晚上直接来到丁三妞的房间,把这节缎面料子塞给她的。丁三妞估计,就在那些天,卿廷华在她的腹中播下了“种子”。这节缎面料子是卿廷华送给丁三妞的礼物,她多么想将这些礼物留在自己的身边,永远留在身边作纪念。看见这节缎面子,就好像看见了卿廷华似的。现在,丁三妞为了给娘家人争脸面,也为给自己争口饿气,她决定牺牲这块缎面料子,装点娘家人和自己的门面。她决定豁出去了。

“兄弟,你把这个拿去堂屋里挂礼。”

丁四儿不解地问道:“拿去做啥?”

“兄弟,你不晓得。你是来卿家奔丧的,奔丧的人都要送祭幛。这是走孝家的规矩。”

“我不是来走孝家的,我是来看三姐的。”

“你拿去……”

丁三妞的手从床上伸下来,几乎哀求她的兄弟了。正在这时候,那边正房里传来了卿王氏的哭骂声。

“丁三妞那个害人精来到卿家,把卿廷华害死了。”

“砍脑壳的丁三妞婊子婆娘呀……”

丁四儿的脸都气青了。他愤怒地站起身来,对躺卧在床上的三姐问道:“三姐,你还在这里等啥子,你还在这里等啥子嘛?咋还不愿意去孝泉镇?”

丁三妞心里发酸,眼眶里的泪珠子又滚落了下来。她手里的那块缎面料子,也慢慢地掉在了地上。丁四儿站在这间柴房里,不知如何是好。他实在有点承受不了这屋里的气氛。他可怜三姐,也可怜自己。然而,三姐却怎么也不离开这间柴屋,这是丁四儿始终想不通的道理。三姐不走算了,我可要走了。丁四儿可不愿意在这里受气。他说:“你自己想清楚,我要回孝泉镇上去了,茶堂子里的事情多嘞!”

“兄弟……”

三妞叫了一声,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她眼睛还在看着那节落在地上的缎面料子,听见兄弟已跨出这间柴屋,眼眶里又挤出了一串泪珠……

天幕早早地垮了下来。在床上躺了一天多的丁三妞,便摸索着从床上爬起来,又慢慢地来到门口。她打开了那间柴门,院子外面的霜露,肆无忌惮地朝屋里扑了进来。丁三妞打了一个冷颤,立刻用双手扶住门,茫然地站在门边上,像雕塑一般。正在这时候,卿家大院子里便传来了唢呐吹奏出来的哀乐声。

这时候,丫头云儿来后院拿东西。丁三妞忍不住问她那边院子里今晚要搞些啥。云儿告诉丁三妞,今晚要闭殓。丁三妞听了,心里又是一阵难过。今晚就要闭殓了,可为啥不让丁三妞去看卿廷华最后一眼呢?虽然,我丁三妞还不算卿廷华做过酒的正式四房婆娘。丁三妞肚子里现在已经有了卿廷华的种,这样对待丁家女子真是太不公平了。想着,想着,丁三妞浑身虚软,眼眶里又湿润起来了。

丁三妞倚在柴房门上,到底忍受不住那阵阵的唢呐吹奏出来的哀乐声的刺激,便悄悄来到一扇门口,借门缝向院子里窥视。

此刻,王氏等一般人头戴孝布,整齐地站在灵堂子两边。几个大汉将棺材抬进灵堂,接着又揭去了棺盖,在棺底铺了一层锯木屑和谷壳子。丁三妞还看到管家朝棺材里头撒了些银元。然后,在棺里盖上了新被盖。接着,几个大汉又用一块大白布将卿廷华的尸体兜着抬入棺内,仰卧在棺里了……

一张大白纸上写了大大的“奠”字贴在灵堂正方,下面的那张桌子上摆着卿廷华的灵位,两边是纸扎的“金童玉女”,灵堂外有一根长竹子杆上悬挂着引魂幡。她透过门缝看见,灵堂里头的人在掌坛师的带领下,围着棺材绕场四周,悲哀的唢呐声响彻在整个院子上空。

随后,那几个大汉又将棺木盖抬起来,往上头盖。王氏吼着长声“吆吆”的声音哭述道:“我的卿老爷呀!你两脚一伸就走了。丢下我们咋过呀!”于是,五花八门的嗓门里发出来的各种哭声响成了一片……

丁三妞在门缝边诅咒道:“你们哪有我丁三妞苦,你们有我丁三妞苦?卿爷呀!你两脚一伸就走了,我们还没有‘做酒’呀!我丁三妞这肚子里的娃娃是男是女都不晓得呀!二天出世后,连他爹都没有见过面呀!”哭到这悲伤处,丁三妞几乎快要支撑不住了,她赶紧扶住门。

这时,所有的孝子都齐刷刷地跪在灵堂里面。一个阴阳先生站在人群中间致词:“卿公讳廷华,不幸千古。生于光绪XX年,卒于民国XX年。自从与父母兄弟分家独立门户,创下了卿家大笔产业,万贯家私。并有一妻:王氏,三妾:秦氏、郑氏、丁氏……”

“不对”王氏打断了阴阳先生的祭文,说道:“丁三妞不算卿廷华的妾室,她没有与我家老爷‘做酒’嘞!”这做祭文的严肃场面,竟被王氏破坏了。人们怔住了,后来就有人低声说话,似乎对王氏的说法也有持不同意见者。

丁三妞再也不想看这种污糟的场面了,不想听王氏对她继续污辱她这个弱女子。丁三妞在黑暗夜晚中摸索着走了许久,才回到她住的柴房里。

这王氏实在太狠毒了,当初要不是她的阻拦,卿廷华早就同她丁三妞“做酒”成亲了。卿廷华你这个死鬼,咋不跟我“做了酒”再去死呢?你这个死鬼,把丁三妞害得好惨呀!现在,丁三妞连跪灵堂的权力都没得。我丁三妞算卿家屋里的啥东西呢?我丁家的女子本来就命苦,也不想高攀卿家,却怕卿王氏侮辱。我肚子里的娃娃没有招惹哪个呀!娃娃还没有出世咋就得罪你们呀!娃娃也是你们卿家老爷卿廷华的种呀!可是……可是……丁三妞好恨自己。丁三妞的娃娃如果出世了,现在能站立了,丁三妞会毫不犹豫,勇敢地将他拉到灵堂前,向所有的人证明这是卿廷华的娃娃。但是,现在谁人又晓得她丁三妞已经怀上了卿廷华的娃娃呢?恐怕只有丁三妞自己吧!

妈妈的命这么苦,娃娃的命也是这么苦吗?

丁三妞一想到自己的苦难还将传承到儿子的身上,更加痛不欲生了。

正在这时候,丫环云儿送晚饭来到了后院。她告诉丁三妞,今晚闹热得很,听说道师要“破五方”,还要做“游十殿”哩!

丁三妞不想再去看,也不想听到任何消息,她将被子拉过来盖住了脑壳……

丁三妞悲痛地睡去了,却又被一阵子唢呐声惊醒了。她竖起耳朵一听,这不是在出丧吗?她想,自己一定要去看的,哪怕替肚子里还未出生的娃娃多看一眼也好。她又一次从床上爬起来,摸索着拉开柴房的门。她拖着虚弱的身躯在后院里走着,任凭风霜肆意地对她无情地吹打。

丁三妞透过门缝,只见八个壮汉已将棺木栓好。一声“一二起,高升起”的口令,灵堂里的棺木一下子被那八个壮汉抬了起来。唢呐奏出的哀乐声,好像把房子上的瓦都震得响了起来。打旗的,拿纸伞的走在前面,后头紧跟着吹唢呐的,奏哀乐的;紧接着,后面是秦氏的儿子捧着灵牌子,才四五岁的秦氏小儿子打着幡旗,后面就是卿廷华的灵柩。灵柩两侧绕着长白布,其余的人全部头包孝布,一手拄着戳丧棒,一手拉着白布排在两边跟随灵柩,往大门外面缓缓地行走……

卿廷华的墓地就在离他死的围墙边不远,丁三妞多么想跟着这群哭丧的人一起向卿廷华的墓地走去。但是,她能有这个权力吗?但她又不死心,便悄悄地跟在这群送葬人的后头,艰难地走去。当丁三妞走到院子外那竹林中时就停了下来。她站在那儿,眼睁睁地看着这群送葬的队伍缓缓朝前移动。送丧的众人来到那个早已挖好的墓穴旁边,那位阴阳先生将柏树丫枝点燃。然后,掀进墓穴。火便在墓穴中熊熊地燃烧起来了。过后,阴阳先生又在摆调罗盘,确定了方位,便将棺材放于墓穴内。阴阳先生再一次摆调好了罗盘,确定了方位。几个抬棺材的才开始垒土。王氏带着一般女眷,惊天号地哭了起来。唢呐声,哀乐声,哭声响成一片……

丁三妞摸着两根竹子才没有倒下去。她胸中有悲伤的哭泣声却不能发声来,只能在心里呐喊,呼号,根本不能与坟茔前的哭声混合在一起。丁三妞身边那些竹子树林,好像都好感觉到了,停止了摇晃垂下了头,静静在承受着霜露和悲哀哭声的双重袭击。

卿廷华的坟在王氏等人的哭泣中垒好了,秦氏的小儿子手上那幡旗也插在了坟堆上了。秦氏的儿子和郑氏的大女儿在坟前跪着,阴阳先生又叫各人扯起衣服后襟,同时发问:“要贵吗要富?”跪在地上的孝子们则答:“富贵都要。”阴阳先生便将带来的米和钱往他们身上撒,边撒边喊:“快跑!跑得快,发得快!跑得快,发得快!”那群跪着的孝子起身就往回跑了。

安葬卿廷华的孝子们,全都离开这座新坟,回卿家院子坐席去了。躲在竹林盘中的丁三妞,这才缓缓地走了出来。她虽然身子虚弱,脚下飘然,但她还是坚持着一步一步地朝坟茔走去。

坟的四周是一堆即将熄灭的纸火。丁三妞来到坟前,从地上捡起没有烧过的纸钱向有火苗的纸堆里投去。她的眼眶内又忍不住流出了泪珠。忽然,丁三妞跪着的地方有一枚铜钱,她颤抖着手捡起来,拿在手上翻看着。她刚想站起身来,两眼却一抹黑暗,一下子便跌倒在了坟头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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