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冯老板不置可否地笑起来。大家的眼睛都望着他，好像要他拿主意。这时候被捉来的有将近有了一百人，围在小冯老板身边的有一大部分人。他们中有过去和小冯一起杀猪卖肉的，也有前一段时间参加过他父亲葬礼的。即使没有围过来的，也都认识这个小冯老板。就是这个小冯老板，在他们屠宰行业被传得很神奇，能够以手代秤，一两不差。在他的屠桌前买肉的顾客排成队，而相邻别的屠桌前无人问津。但是，小冯老板每天只杀一头猪，卖了这一头就收场。别人劝他多杀多卖，他就是恪守原则，说别的师傅也是要做生意养家糊口的。小冯师傅在同行业中口碑很好。这时，大家都不认为他年轻没经验，相反都想听听他的意见。小冯老板的意见很简单，如果龟田一首要大家承认什么，大家坚决不承认，他没有证据，也是没办法奈何大家的。大家都认为有理，既然是人，不管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都应该讲理，总不能将白的说成黑的，将黑的说成白的。虽然大家都认为日本人不讲理，但他们毕竟还是人，他们听不懂中国话不要紧，他们不是还有一个翻译官吗？这样一想，人们心里才好像有了一点踏实。
再过了一阵，又押送了一些人来。总共来了一百二十一人。年龄最大的有七十多岁的老人。最年轻的大约就是小冯老板了。佘翻译官与龟田一首咬着耳朵，说了一阵话。佘翻译官站起来，终于宣布开会了。大家都将眼睛看着他，看他是怎样按照日本人的意志决定大家的命运的。佘翻译官说，今天的会不同寻常，不是一般的会，要在你们中间抓出反抗皇军的反抗分子。龟田太君说了，你们大部分人都是大大的良民，今天用刺刀将大家押送到这里来，是不知道反抗分子究竟是谁，但是，反抗分子一定是藏在你们中间。只有抓出了反抗分子，大家才能安全，才能平安的回到家里去。不然，你们就回不去了，直到你们交出反抗分子。
佘翻译官说，大家也许知道了，也许还不知道，最近，我们祁山县出了个什么杀猪抗敌战斗队，用杀猪刀杀了五十六个个皇军，还有二十二个警员，真是手段毒辣。佘翻译官说到这里，一百二十一个现在的和曾经的杀猪卖肉的，轰的一声发出了一片议论，从人们的脸上，可以看出各种复杂的表情。最为普遍的是惊诧，眼睛瞪直了，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事！继而眼神松缓下来，脸上浮出不自觉的微笑，当意识到这微笑的不妥时，又将脸低下来，与相邻的人互相使眼色，用手指触一下对方的身子，似乎在提醒：你听见了吗？
翻译官不顾人们的表情，继续说他的。他说，如果这个杀猪抗敌战斗队不消灭，皇军在这里就没有安全感，皇军的战略任务就要受到严重的威胁，日中友好就不能实现，皇军就不能保护大家。既然这个组织是用杀猪命名，那么这些人就一定是杀猪的，或者是现在的杀猪的，或者是曾经杀过猪的，反正是逃不脱杀猪这个行当。大家一定要配合皇军的行动。同时，也要求杀猪抗敌战斗队的人迷途知返，投案自首，皇军可以从轻处罚，不再追究。不然，一旦查出，严惩不贷。好了，现在开始检举和交代。
佘翻译官说完，向坐着的龟田一首弯弯腰，然后坐下。龟田一首就像一只大老雕，两只手就是两只巨大的翅膀，撑拒在桌子的两边，似乎完全占有了一张大桌面，用他锐利的眼睛打量着对面受审的每一个中国当地人。也许，他的两只闪闪发光的眼睛里，安装了日本最先进的科学仪器，可以穿透每个人的皮肤和骨骼，直达到人的心中，将人们心中所想的看个一清二楚。据说日本是个科学技术非常发达的国家，能将人变成鬼，也能将鬼变成人，是个无所不能的国家。站在对面的杀猪匠们，都是孤陋寡闻的中国最下层的老百姓，早几年前就听说日本人的厉害，把东三省那么大的地方霸占了，变成了他们的领土，现在终于打到他们南方来了，让他们看到了真正的日本人，叫他们怎么能不害怕呢？
这个老雕式的龟田一首，这个也是传说中的鬼子王，这些杀猪匠大都没有正式见过面，有的也只是在大街上远远地看见过，没有人敢站过去看个真切。刚才虽然看见了坐在不远的对面桌子边上的龟田一首，但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见过其面，而没有听他说过一句话，在人们眼里，只能算半个人，或者不能算是人。他们是想真正认清这个龟田一首的，但是，佘翻译官说了一阵，好像将他们押送到这里来的目的就已经说完了，而这个叫龟田一首的鬼子王又一句话都不说，实在让大家觉得遗憾，感到很不满足，没有认清这个鬼子王。
这个真正能代表日本人的人究竟是个什么人？就这样让人们检举他们中间的杀猪抗敌战斗队，他们能检举谁呢？他们在日常生活中确实也有一些闹过矛盾的人，还有在心里恨着的人，能不能作为要检举的人说出来，让日本人收拾他们呢？那样的人他们自己也许一辈子都没办法奈何他，总盼着能有一个机会，现在机会来了。但是，人家不是什么杀猪抗敌战斗队的人。这样的检举可不是一般的结果，是要杀头的。诬陷人家，把人送上断头台，可是一件丧阴德的事，中国人谁会做这样的事呢？但是，坐在对面的这个鬼子王通过他的翻译说了，如果不说出他们中间的什么队的人，他们就不能回去，也可能就要被杀头。现在，这个鬼子王像老雕一样瞪着他们，他的那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里的科学仪器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它可靠吗？如果真正可靠倒要谢天谢地。据说科学是个老老实实的东西，没有半点虚假，那么他眼睛里的东西就应该老老实实的向他反映，他们当中谁是那个什么队的人，就把谁识出来吧，他们不是的人，就不要担心了。然而，他们为什么这样担心呢？确切地说，他们是担心他那一双眼睛里的科学仪器是不可靠的，会颠倒黑白的，是会将没有说成有，将有说成没有的妖魔一样的东西。他们很可能就要受这个所谓的科学的祸害，回不成家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要帮着对面的龟田一首认出来，他们相互之间有没有日本人说的那个什么队的人，他们眼里所看到的人，也就是天天在这个县城里见面的乡亲，现在就站在身边的人，是不是那个队的人。在他们相互所见的眼光里，他们看到了陌生、空洞和寒冷。他们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现象，真是日本人来了，一切都变了样了。不知日本人在自己的国家里，是不是也是这样的。他们得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也就无话可说。
龟田一首以为他这样的凶狠和严厉的样子，一定会让这些中国当地的老百姓很快地交代出他所希望得到东西，但是，一段时间过去了，他终于失望了。他又不甘心就这样放过了这些可恶杀猪匠。他一听说“杀猪”这个字句就恨得歇斯底里。如果放过了他们，他的清剿杀猪抗敌战斗队的任务怎么完成？短短的不到十天的时间里，一枪不响地丧失了五、六十个帝国的勇士，他怎么向他的上级交代？如果只向上级交代一个从来也没有听说过，哪怕就是世界闻名的帝国的情报部门也没有丝毫信息的杀猪抗敌战斗队，上级会相信他吗？他至少要摸清这个什么队的踪迹，向上级提供这方面的线索也好。最好能将这个战斗队歼灭，就能向上级交差，哪怕损失再多的帝国的士兵，也是他龟田一首的一个莫大的战绩。在他看来，这个战斗队就在这百二十一个杀猪匠手里，这些杀猪匠是这个战斗队的土壤，铲除了这些土壤，战斗队既不能生长，也不能潜伏。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要放走一个。想到这里，他的杀心一起，他就不再是他自己了，他就变成了一架机器，一架绞肉的机器。这样的绞肉的机器在他们的日本皇军里并不少见。他如果不是这样的一架机器，他就不可能成为他们帝国优秀的指挥官。
他嚯地站起，从腰下拨出他的长长的指挥刀，大吼一声：“统统的死啦死啦的！”他的吼声一落，从外面冲进来一队端着枪的日本兵，瞄准着这一百二十一个杀猪匠。日本兵中有两个端着机枪的士兵，将机枪的两只铁爪戳在地上，整个人就爬在地上，将枪口对准了所有要枪毙的人。这些刽子手是龟田一首这架绞肉机的重心部分，他本人是一个开关，只要他这个开关一打开，整个绞肉机就启动了，要不了一分钟，无论有多少人肉都会被绞光。现在，他的右手高举着他的指挥刀，那把指挥刀就是按钮，那只按钮一动，刽子手的枪弹就要喷射出来。就像他在战场上，他的指挥刀就是命令，只要他的指挥刀一挥下来，他的士兵就要向前冲，无论枪林弹雨，都必须一往无前，哪怕全部战死。
那一百二十一个杀猪匠出于本能的恐惧，在极短的时间里向人群中心靠拢，像鞭炮一样卷紧，变成了一个人似的。如果刽子手们在龟田一首手势向下劈去的一瞬间，机枪长枪齐发，这一大团的人体就会像剥离的鞭炮一样，一层一层地倒下去，有如开了瓣的花朵，突遭一阵急风暴雨，被吹打得一点不剩。
就在一眨眼的瞬间，人堆中间爆发出一声高喊：“慢，我要说话，我要检举，我要揭发！”
这一声高喊，就像高天的一声霹雳，将在场的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所有的人一动不动，像千百万年前出土的壁画。然后，人群开始移动，龟田一首高举指挥刀的右手软弱无力地垂下，刽子手们的神情颓丧。、
人群里走出昂首挺胸的小冯老板。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高声地说：“我检举揭发我自己！我就是那个杀猪抗敌战斗队，杀猪抗敌战斗队就是我！真是瞎了你们的猪眼，你们将这么多的杀猪匠都捉来有什么用？赶快将他们都放了，与他们无关！”
龟田一首是认识这个小家伙的，就是那个死了父亲，敢于操办那样一场大规模的丧事，其实就是向皇军示威，还对他这个大日本皇军指挥官，祁山县最高统治者出言不逊的东西。他早就对他怀疑了，早就想先除掉而后快了。他真是小看了他。他为他曾经对这个小家伙的预感而自豪。他不是因为这个也许是真正的杀猪抗敌战斗队的出现，那一百二十一个杀猪匠不要去死而高兴，他根本不觉得杀死这些愚昧的杀猪匠感到可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