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山腰上升起了一堆篝火,在暮色里亮腾腾的。孤儿院里头地界小,来的人都自行带了帐篷和睡袋,准备在外头过夜的。
首先刚下车的时候众人都被那一声声甜润的“哥哥”、“姐姐”给蛊惑了,浩浩荡荡一窝蜂涌进去帮忙扫地拖地搽桌椅,里里外外都想给他来个焕然一新。包里装着的那点糖果和小甜点都给献宝一样的拿出来了,有的还外加了个人珍藏的漫画书之类的,除了有些心疼,还是很愉快的。韵壹玩得很乐呵,她的东西是齐家保姆帮她收拾打理的,很是齐全。一眨眼就到了傍晚。就都开始在前面的草坪里安营扎寨了。
蘅槿在搭帐篷,韵壹站在旁边插不上手去帮忙,这些,她不懂。几个孩子围着她,嚷求着她唱歌。
“你带着他们玩吧,帐篷我会给你搭好。”蘅槿说,那孩子站在一群比她小一些的孩子中间,却也只是个被宠大的孩子而已。无忧无愁,何时干过这些,徒增尴尬而已。便就这么对她说了。
韵壹的脸被燃起的篝火照得红扑扑的,听了蘅槿的话放下心来,又有点不好意思。“姐姐,你快唱吧,你唱歌可好听了……”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女孩轻轻地晃晃她的手,这下,韵壹连存着的那点不好意思也消散了,和小不点一起蹦蹦跳跳去了另一边。
夜鸢一走过来,蘅槿就停下手头的动作,无赖一般在草地上坐下来,盘着双脚,手指着搭了一半的帐篷,仰头对他说:“这些就交给你了!”
“那是谁夸下海口说自己会搭好帐篷的?”夜鸢按着她的肩在旁边坐下来,不理身后尚在苟延残喘的支架。
蘅槿推他,讪笑,“我其实是替你答应的,我知道你一定会帮这个忙,才敢夸海口的。要是韵壹知道她今晚睡的帐篷是你给弄好的,肯定做梦都会笑得醒过来……”
“那你呢?”夜鸢不经意的说。
蘅槿不解,问:“什么?”
“你和她睡一个帐篷,你要是睡的帐篷是我给搭好的,那你会不会也做梦都笑醒?”
蘅槿张大嘴夸张一裂,“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槿,你有什么事瞒着我?”这话凭空冒出,问得毫无缘由,但异常敏锐,面前跳跃的火光在眼睛里如升腾的烟花落寂。
蘅槿不说话。
“小时候吵着要离开齐家,后来习惯了就不闹了,今日却旧话重提,不要告诉你只是有感而发,这不是你的性子;还有,从前对韵壹的事你并不在意,只是把她当成一个小公主,不远不近,如今却硬是要把她和我扯到一起。是为了什么?”
琥珀瞳紧缩,遽尔狷狂而漠然,“我能为了什么?大概,只是你多想了。”终,阖上眼。
夜鸢扬起半边唇角,一抹讥诮,轻描淡写的两字,“是吗”连语气也让人无从辨别。
原来,不过一句,你多想了。
蘅槿闭着眼睛躺下去,旁边的气息猝然撤了。“她笑或不笑与我有什么关系,只是,槿笑或不笑我都得管,是吧。”
尔后,摆弄帐篷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还有其他人围着篝火讲话的声音,笑声,欢呼声,歌声,一齐像小溪潺潺流入耳畔,唯独那道微弱的,琐碎的,一直缭绕不散。
直到那声音停了,接着是脚步声远去的动静,那人走路的节奏如旋律烙印心里,太过于熟悉,即使不曾刻意。听不出丝毫了,蘅槿才睁开眼睛,坐起来。
身后,湖蓝色的帐篷已经牢固安稳的驻扎。
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瞬间坍塌,静默无声踏雪无痕,却悄然蔓延泛滥成灾。
你问我,为什么旧话重提要离开,为什么把韵壹和你扯到一起,这些,都是为了什么。我又怎么会知道,或许只是痴了,狂了,癫了,才会这样反复无常。又是,为了谁,要痴了,狂了,癫了。手指心脏,深知那份寒凉。不是曾今戏言,我与你的心乃是玄石铸成,故不食人间烟火么,那你告诉我,这番算计,我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有些事,蘅槿深埋心底,夜鸢只是察觉到不对劲,但却不知情。等到那夜他终于知情,只能绝望的一遍一遍痛恨自己,没有把她的不对劲深究到底,没有不管不顾的留一份信任和温存。
那日晚餐,桌上三人,蘅槿,夜鸢,韵壹,缺了主座上的一人,齐林鸿。
齐林鸿要是忙自然没话说,但是每日晚餐他是必定要回家用的。爱妻难产,在世上唯留下一女,平素娇宠,即便百忙,亦会抽出晚餐时间回家。
韵壹接到一个电话,齐林鸿解释说今晚去了外地出差,不能赶回家用餐,要他们不用等他了。
蘅槿只是觉得奇怪,也没有多管多想。夜半忽醒,瞌睡全跑光了,翻来覆去还是没有了睡意。听到窗外响动,就趴到窗台上去看,恰好看见齐林鸿从车上下来,老慕也在旁边。灯光有些暗,他们俩个人脸上的表情都看不是很清楚,只像是在低声交流着什么。
过了大半个钟头,蘅槿出房间到楼下倒水喝,路过齐林鸿的书房,门下罅隙还透着光。心想,这次那老头大概是真遇上什么麻烦事了,都忙到半夜了还不睡觉。
手上的白瓷杯里盛了满满一杯白开水往回走,又过书房时,听到了令她敏感的字眼,里面的人谈及——夜鸢。神经末梢都高度紧张起来。机械地贴到门上去听。
齐林鸿和老慕的声音。
城西段家和城东齐家,是大家都熟知的古董大商,祖辈是一起发的家,素来交好。到了这一代的接班人掌管时期,齐家长子齐林鸿和段家的段秦本也是和和睦睦,生意上多有来往,也没有亏待过彼此。两家保持着均衡的实力。二十年前,齐林鸿暗中一举歼灭段家在城东的势力,出土的一批战国锦帛全部占为己有。不仅断了段家的财路,还耗损了其人力,齐家从此一枝独秀,成为幕后最大的操控者。而齐段两家便成了多年来的宿敌。
而这次,却是段秦给齐林鸿下了一个套。大洋彼岸,美国地下古董市场来了一批货,扬言是百年难遇的时机。但掺杂了众多势力在其中,恩怨也就牵扯得多了,段秦诚邀,一同前往,暂且搁下昔日旧怨,并肩作战。
齐林鸿自是知道其中有诈,但是据可靠的情报又的确是在美国有这样一批他无法放任不管的文物。段秦与他在美国的势力还尚显单薄,如果合作自然会多上几成把握,但是也会曾加几分风险。这趟美国之行,势在必得,却风云难测。
而,蘅槿和夜鸢,必定是要有人跟着去的。那些东西是真是假,都需要他们来认。
蘅槿屏住呼吸,老慕的声音传来,“夜鸢少爷去要比蘅槿小姐去更加合适。”
齐林鸿赞同:“夜鸢与蘅槿事事都要一同进退,但是这次只能一去一留,若有一个万一,至少……夜鸢知进退,懂分寸,的确更合适去。”
蘅槿一惊,若有一个万一,至少还留了其中一人,好继续利用下去么?手上不稳,杯子倾斜,开水溢出烫伤了手背,手一松,瓷杯砸碎在地板上,惊动了房内的人。
老慕快速把书房门一拉开,撞击一双深眸里,见琥珀色的光带着骇人的煞气,心中微震。
蘅槿走到齐林鸿面前,镇静出声:“刚刚你们说的我都听到了。”
齐林鸿似乎不以为然,毕竟面前站着的只是一个尚未成年的寄他篱下的小孩。
“我和鸢都不去美国。你有那么多桩生意偏偏就挑了这个最危险的,自己也需承担风险,何必。”
“商人不可轻易放弃任何商机,何况这次的机会太难得,不能错过。”
这一场谈判,没有胜负,没有余地,注定惨败,可是她为了他,垂死挣扎。
“如果齐先生一定要去的话,那就我跟你去好了,夜鸢留下。我来冒这个险。”
齐林鸿笑,“去了也不一定会出事,风险大不代表就是回不来,夜鸢办事的效率向来最高。我会全力保他平安,你不必如此。”
蘅槿听了也笑起来,不像一个晚辈应有的拘谨,眼中深不见底,“去了也不一定会有事?风险大不代表回不来?呵,齐先生,那你告诉我,不一定是什么意思,概率有多大?回不来又是什么意思?你会全力保他平安?你又凭什么保他平安,到时候还我一个完完整整的夜鸢?”
比气势,他齐林鸿什么时候输给旁人过,何况还只是个丫头,可是房内的空气都压抑下来了。
蘅槿嘴角一直有笑,不深不浅,恰好讽刺入骨。薄唇轻咬,说出来,“韵壹……”
老慕和齐林鸿同是眉头紧皱,这个他们最担心的问题,被抬上了台面。
“你们都知道小公主喜欢鸢吧,但是你们一定不知道她的喜欢到了哪种地步了。她向来是腼腆害羞的,有什么想法也都不会太明显的表现出来,但是她却在我面前坦诚,说出了她对鸢的感情。你们想,那种喜欢该有多深,在心里生根、发芽,不可动摇了吧。如果她知道这事,会不会以死要挟?齐先生,你舍得她死?”
最后几字,咬牙切齿。
“韵壹一直当你是她姐姐,你不觉得你太残忍?”
“都这个时候了,我不残忍,难道还留着埋进坟里?我利用她,你觉得我残忍。那你算计夜鸢,你又纯良到哪里去了?你舍不得你抚养了十多年的女儿,我更在意十多年来朝夕与共的夜鸢。如此,只要他好,我是可以什么都不管的。”
“我去,夜鸢能做到的,我照样能,不会耽误你的事。”
老慕讶然,韵壹喜欢夜鸢,喜欢到了什么地步,大家心知肚明。那蘅槿对夜鸢,又该到了哪种地步,才会如此。
齐林鸿犹豫,“就算我答应你,你一个人去美国,夜鸢会肯?”
“你同意了就行。鸢那里我自有办法,让他留下来。”
火光已经暗弱下去,围着篝火的人已经散去回了自己的帐篷。蘅槿看着傍边睡得香甜的韵壹,良久,用只有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对她说,对不起。
韵壹,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