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初静,延城巷陌中偶有几声犬吠传来。阑星楼三楼的南面房中,尚且还亮着星辰似的朦胧烛火。蔓蔓珠帘后,脆竹屏风前,一壶佳酿,两盘素点。
“听云姨说,小侯爷喜素不喜荤,就让人上了两盘小点心,不知中不中小侯爷的意?”佳人来,摇曳生姿于对面落座,笑意浅浅的询问。
钟离煜持盏饮酒后,目光定在扶榆脸上,温雅笑道:“有劳姑娘。”他见窗旁有一精致棋盘,又道:“想必姑娘是擅棋之人,来一局如何?”
“自当奉陪。”美人螓首微点。
双双落座,男持黑子女挑白,论定江山。两方皆谨慎,暗藏波澜,汹涌之态未现,蛰伏于暗中蓄势。
“今日见小侯爷来阑星楼,扶榆受宠若惊。可否斗胆一问,小侯爷当真是单单为了扶榆而来?只为扶榆而来?”白子落定,舒缓。
“实不相瞒,家中小妹闹腾,非要我亲自来探个究竟。抵不过她撒泼耍赖,便来了。”钟离煜道,话中坦诚,几分无奈几分宠溺。
扶榆失笑,用略带着戏谑的腔调问他:“那不知,明晨小侯爷回府,是怎样一番说辞呐?”
黑子凝滞,钟离煜面露斟酌之意,“这我倒还真得好好想想。若是姑娘,你会如何说?”
“便对小妹说,这‘延城第一美人’的称呼,不会易主。扶榆只是路过延城,他日定会离去。红尘滚滚,无需多少时日,延城里无人再会记得扶榆二字。”她红唇薄启,抬手理鬓。脸庞上,是一直不曾褪去的笑意。
钟离煜听她这亦真亦假的话,难免诧异,“姑娘不久将走?”
扶榆视线专注于棋局,轻答:“确是如此。路过延城,山穷水尽,便到了阑星楼。待外边的风头一过,我自会离开。”
“哦,不知扶榆姑娘是在避什么风头?”钟离煜问。现下,黑子已占了优势,白子落退。
“京城简家,因简大人屡次直言进谏,触犯天威,被判满门抄斩。唯我幸存,扶榆实乃是简扶榆。”眸中升起一抹深色,她道,毫不避讳。
“为何要说与我听?”
“我不说,你会去查。倒不如我坦诚相待,或许会赢你几分真心相待,放我安全离去。”
对座男子不语,眼中只有黑白纵横交错的光滑棋子。曜玉瞳中瞬息万变,旁人看不清,亦道不明。脸色徒然郑重,难辨喜怒。
“扶榆在此谢过小侯爷,也代简氏一族谢过小侯爷今日留下活路,未赶尽杀绝。”
“我何时说要饶你了?”
“你我两人对弈,我就在咫尺之外,凭小侯爷的功力要擒扶榆易如反掌。但如今,扶榆毫发无损,故谢过小侯爷宅心仁厚。”秋水明眸,尤涵恳切之情。玉手松开白子,十指交叉,长身微揖。
钟离煜笑,脸色方霁,显然是默认了扶榆所说的话,答应替她保守秘密。扬唇赞道:“姑娘不仅是绝色,难得可贵的是,还有一副七窍玲珑心。”
方寸棋盘内,大局已定,黑子险胜一筹。
美人捧起一侧的酒盏,略扬,“扶榆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蔡梓齐因今日在阑星楼发生的那幕,非要谭夙请客喝酒。谭家小爷无奈,只好掏了腰包,任酒来抚慰好友的心伤。细想来,这势不可挡的桃花,到底是福是祸,焉是未知。
明日当真要赴约么?得要好好想想。
蔡梓齐脸被醺得通红,打了个酒嗝,含糊不清地道:“你小子明天可得早点起来……嗝……早点起来去阑星楼……嗝……人家扶榆姑娘看上你,可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谭夙撇开脸,离他远点,“要你着什么急,我兴致来了自然就去,不想去就不去。用得着你管!”
“哼,你去的话,我脸上也跟着沾光啊。以后就跟人说,我兄弟可是扶榆姑娘的入幕之宾,哼哼,羡慕死别人!”蔡梓齐傻呵呵的笑,醉了。
谭夙帮他敲开家门,恰巧碰到蔡梓齐的师父马概,江湖人称“鬼见愁”可见其厉害。蔡父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硬是把人给请到了家里,给蔡梓齐当师父,教他武功和法术。
延城福泽之地,城外荒蛮之地的妖孽虎视眈眈,故延城民风尚武。不少父母均鞭策自家的子女习武,修养法术,以防范妖孽精怪的入侵。
谭夙讪笑,恭敬的问好:“马师父,梓齐喝了点酒,就醉了。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呵呵……”
马概一个凛冽的眼神杀过去,接过烂醉如泥尚不知死活的蔡梓齐。
谭夙赶紧地闪人。其实他挺能了解鬼见愁的心情。人家是江湖上名声显著的一大侠,跑来给蔡家小子当师父。偏偏这徒弟还不争气,吊儿郎当的样儿。马概就是怕蔡梓齐跟着谭夙学坏,才一直不待见谭夙的。
哎,……,谭夙觉得挺冤。
转道进了自家的门,发现房门口有一娇小人影,曲成一团,伫在门槛前。
“小花儿?”谭夙走近,轻唤那团人影的名字。
双臂抱膝正埋首打瞌睡的谭花听到兄长熟悉的声音,懵懵懂懂地抬起头,喏喏唇,话中还带着深浓困意,“哥,你回来了……”
“怎么在这儿打瞌睡?困了就回自己房间睡觉。”谭夙蹲下来,去捂她冰凉的手心。
谭花的声音显得委屈,“谁叫你一直不回来,我担心来着。娘病了,爹爹在照顾她。你又不在,我心里就不踏实了。”
“是不是又听谁讲精怪故事了?”谭夙撮着掌中的小手,扶着她进屋去。
谭花猛地点头道:“我今天下午不想背诗赋,也不想绣花,就缠着王伯给我讲讲故事。结果他说了,我却被吓得半死。”
“有贼心没贼胆。”谭夙被她咋咋呼呼的模样逗乐。
“哥,成语用错了。”谭花庄重指正,“‘有贼心没贼胆’的意思是说,那个贼想偷东西,却不敢去偷。但是我呢,想听故事,还是有胆子听完了,不过是听完之后害怕了。”凝眉,摇头,叹息,感概,“看样子,还是得多读点书的……”
谭夙额上青筋狠狠跳了两跳,甩手走人。“小妹所言甚是,为兄现去寻两本名家名篇诗词歌赋来钻研钻研。”
谭花扑上前去,紧紧抱着这人的腰求饶:“哥,我错了,不读书一样是好汉的,一样能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一样能名垂千古流芳百世的,就像你一样。你不要走,不要走……”
“行了,我陪你去自己房间睡觉,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喔……”
谭花阖眼睡觉前,仍对王伯讲的故事内容忧心忡忡,强撑着直往下掉的眼皮问谭夙:“哥,妖怪不会把延城占领吧?”
“傻子,你想什么呢。哥不是在这里么。”
“喔,是喔……”
“睡吧。”
床上的人,窝在被子里,呼吸声浅浅均匀。
谭夙替她拢了拢被子,熄灭灯火,轻手轻脚的关门出去。转身进了隔壁自己的房间,火光冉起,悉悉索索的一阵声响之后,火光熄灭。
床上薄被微微拱起,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