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湮灭,唯有一旁的莲池中静淌的清水上还折射出细渺的亮点。殷白梅紧紧握着火折子的左手手心里,满是细密的汗。右手上,提着一个原色的沉木锦盒。她一身庄重,穿着素白长裙,配以墨色束腰细绫。更像是祭服。
从梅园去伊水楼,有一条小道,侯府中少有人知道。她就独自一人,走在那条寂静得近乎荒凉的石子路上。因为没有光的缘故,落脚小心,速度极慢。纵是这时漆黑一片,她也清楚着方向,路线。
才遽然发现,原来自己已经对这个地方熟悉到了如斯地步。她在这个富贵华丽的府邸,究竟度过了多少年岁?仿佛已经走到了垂暮,耗尽一生。每每看着铜镜中的女子,尚无白发,尚且妆容靓丽,人前笑得绚丽,内心却是刺骨寒。
这些年,得到的,与失去的,她从来不敢再心中作比较。不然,便会恨自己。
那个女子,往昔里她总是笑着称之为“姐姐”的女子,纵然是走了,化作一具枯骨一捧尘土,直至如今依旧是独一无二,无法取代。这世人仰慕的君侯府,她费尽心思进来了,不过换来一个“二夫人”的称呼。
错爱一个人,痴念这一生。遥遥记忆中的那年,延城风雨动荡,妖孽肆意横行,她总是和姐姐躲在家中,细细念着书中的诗词,来打发时间。后来,她听爹娘说起,延城里来了个少年将军。少年风华正茂鲜衣怒马,星眉剑目,就如书中走出的英雄。
只一眼,钟离泊寒这个名字深入骨髓。延城因为这个人而安定下来,恢复了曾有的宁静。他成了神话,高高在上。只是他却出现在了她的家中,牵着姐姐的手,满眼温柔。
殷白梅一辈子也忘不了那种感觉,心里顷刻间长出一座坟墓的感觉。后来,生活就如戏台上演出的那般离奇。姐姐早逝,她借了一次他醉酒的机会,达成夙愿,怀上了孩子。但她只是她,容颜相似,终究不是他心底的那个人。
恨吗,怎会不恨。浮生未歇,心已老。待到风云再起,她的心怎能平静?
伊水楼就在眼前,殷白梅停下来,沿着高树蹲下来,把沉木锦盒放在地上打开。月白色的栀子花,在夜色中隐约可见,显得清幽。她把花瓣倒出,用火折子燃起火焰。火光映在脸庞上跳动,无端刺痛眼睛。她把火苗融进花中,滋滋的声音响起,像怪异的虫鸣声。
火,却突然灭了。花瓣的边缘上,留下蚕食的痕迹,似腐烂。她心里一慌,拿过火折子检查,火光闪现,有极快熄灭。像是被疾风吹熄,但明明,此刻无风……
四下安静如深山古林,人迹杳无,昆虫栖在枝头紊乱的叫唤。空气静止,背脊和额头上,一阵麻痹的痛。她五指一松,火折子从手中掉落,不知滚去何处。低头伸手摸索,地上是松软的泥土,还有散落的栀子花光滑的肌理。
眼前蓦然一道白影闪过。她惊得一怔,双目由于害怕而睁得极大,接着又颤抖着埋头,把眼睛闭上。无力跌落在树下,抱紧自己的身体。
却冥冥之中感觉到那道影,越来越逼近了。散发着熟悉的栀子味道,是她一生难忘的味道。她记得幼时,自己就是靠在那个淡淡花香的怀抱中,看着天边的月亮……
“姐姐,姐姐……”陷入回忆和恐惧的深渊,她无法自拔,声音凄厉的叫唤着这个名字。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浓重的哭腔,指甲嵌入自己手心,斑斑血珠滚落,毫无知觉。苍白的脸冉冉抬起,茫然四顾面前漆黑的夜色,森寒凛冽。
“你回来了,对不对?”她带泪,荒凉一笑,心智似失,像是几分癫狂,“你竟还会回来,来索命吗?”
“殷白伊,你真好,二十年已过,你还不忘折磨我……”掌心猩红,眼角血泪,“不是,应该是说,你二十年都从来没有放弃过折磨我……怎么,现在,才来索命,不嫌晚么?”
“呵,钟离泊寒被我独占了二十年,你不过是一抹亡魂……你,还有你肚中的孩子,该死!该死!该死……”
她边哭边笑神情狰狞,五脏六腑隐隐作痛。枯槁地看着地面上淡淡涂抹开来的一层鬼魅之影,绝望里却又带着解脱的一丝释怀,她说:“白伊,我的命,你拿去吧。你的死,是我的孽。”
话落,一柄剑横空而来,直插在地,入土三寸。灯火通明,犹如白昼。
殷白梅抬起头,泪纵横,收敛不止。高墙那头,走出一个又一个的人。钟离泊寒,钟离煜,钟离嫣,扶榆,谭夙,方宏祥。
钟离嫣跑过去跪倒,抱着前面的人,大哭,“娘,不会是你的,一定不会是你,你只是被吓住了对不对?你快解释啊……”
殷白梅抬手,想要抚摸她的长发,察觉自己满手的鲜血,又缓缓放下。眼中空无一物,四肢百骸是无尽的寒意。半世浮生过,黄粱一梦醒。从头到尾,不过是她一人,归宿于灰烬。
她笑,朝着那人。“侯爷,二十年前姐姐的死,罪魁祸首是我。”她想从这个形同死去的人脸上,找出一丝除了麻木之外的别的情绪,因为她而出现的情绪。
她等待他持剑,妄自以为或许毙命那刻,当心口的血一点一滴流尽,她便可以去那个无悲无喜的世界。从来没有遇见过他。
只是没有谁也没有想到,出手的那人,是钟离煜。平素淡泊温文的小侯爷,仍是白净的面容,光华流转的墨瞳。手中的剑,却如惊天的霹雳,剑气狠而戾,蕴藏着咄咄逼人的杀气。
剑端,刺破沉渊似的夜色,指向的人,却是生他养他的人。
近,再近……面前猛然冲出一个人影,抵上前来,利剑划破衣袍,刺进骨血的声音清晰入耳。
等人反应过来,大管家方宏祥的腹部已被剑贯穿。他死死的护在殷白梅身前,双膝无力支撑而跪倒在地上。他费力的抬头看着出手的钟离煜,眼中涌上难以承受的悲戚,低低哀求,“小侯爷,你不能这么对你娘。”
嘴角鲜血如注,见惯了人世悲欢离合,轮到自己身上上演才是真正的一出悲剧,无需悲天悯人感同身受,早已深陷其中疼痛至死方休。他瞒了二十年的事实,今日终于由自己开口,“不是二夫人,是我……是我害死夫人的……”
他存着一口气,全盘托出,“夫人临盆那天,我遇到一个妖怪……他给了我一味药,他说,这位药凡人是辨识不出来有毒的……夫人只会死于难产……至于二夫人,她是事后才知情的……她没有害死夫人,都是我做的……”
方宏祥本是君侯府上一个小家仆,被欺负,被打骂,被指使。那时殷白梅借着去看姐姐的名义,常来君侯府上。偶遇凄惨的男子,施以援手相助,只是出于一瞬的善念。对他来说,却是一生的改变。
他开始努力往上爬,学会市侩,谋求生存之道。慢慢赢得钟离泊寒的注意,慢慢做上大管家的位置。他知道殷白梅钟情的人是谁,他知道她所有隐晦的心思。拿到药时,他想,如果夫人死了,那她是不是就有希望了。于是,便下手了,还没来得及细想后果。
殷白伊之于钟离泊寒,钟离泊寒之于殷白梅,殷白梅之于方宏祥,谁又成了谁的劫难?最终,不得不放手,不得不死心。往事化成灰烬,空余一颗百孔千疮的心,还有时光冲不淡的恨,还有生死化不开的痛。
剑还残插在身上,他无知觉般,奄奄一息的爬到钟离泊寒面前,颤抖的伸出手,“侯爷,我欠你的,自知还不了。三叩首,来生地狱偿还……”
三叩首,命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