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定将军府。
镶金镀翠的横匾上五个遒劲大字,龙飞凤舞气度非凡。两扇朱红大门紧闭,十二道长阶接壤向下延伸,左右两旁各一个石狮威风凛凛的立着。
荆谷雨站在阶前,冷眼望着眼前的高贵府邸。一别七年,如今重回,竟也没有丝毫的留恋。倘若不是半月前她那位号称为“西定将军”的爹,寄书信一封,告知她娘亲尚有遗物待她回来取,恐怕这一生也不会重入此地。
没有人知道,七年前震惊整个江湖的十六岁魔女,还有另外一个不为人知的身份,便是西定将军的长女。幼时生母病逝,唯有江姓少年相伴,直至后来一场意外中少年亦亡,她一夜癫狂,血洗揽月教,也断了与将军府的纠葛。
开门的是个中年家丁,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她一遍,“你找谁?”
“荆麾。”
“放肆!你竟敢直呼将军的大名,这条罪就够你吃好几年牢饭了!”家丁大惊失色。
“江湖中人,没有你们的那些讲究。”荆谷雨道。
家丁脸色变了又变。本还想吓她几句,但是见她气质冰寒,腰间还配有一把长剑,也不敢轻易惹她。“你是何人?把名把姓报上来,我好进去通报。”
“荆谷雨。”
“咦?”这家丁来了府上五六年,曾不少次听老管家提起过这府上的传奇,也还知道有长小姐名叫谷雨。他不确定,但也不敢再怠慢了,忙道:“小的这就进去禀报,您稍等。”
家丁把门掩上就往里跑,谷雨索性直接把门打开,便走了进去。不过是回来拿件遗物,然后就走的事,何必那么麻烦。
“将军,大小姐回来了,大小姐回来了……”管家听到家丁的话之后,赶着来禀报。
荆麾恰巧从书房中出来,紧皱着浓眉。管家意识到自己口中的称呼欠妥,改口道:“将军,门口有人拜访。”不如避开名讳,这样也倒还省事些,不会得罪了谁。
荆麾沉默着径直往门口去,才走几步,就有红衣迎面过来。父女遥遥相对,一个心中变幻万千,一个眸内静水无波。
“按照将军信中所言,我来取回娘的遗物。”荆谷雨开门见山。
“去大堂用过午膳再说。”荆麾道,说完就往大堂走。未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跟来,回头看见她还站在原地不动时,眉间的沟壑愈深,沉声道:“用过午膳后就给你。”
荆谷雨明白,或许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了。娘的遗物,恐怕只是牵引的那根线,后面会扯出什么,便是未知。事到如今,走一步算一步罢。七年,那老头除去平添几根白发,阴险狡诈的本事却是更上一层楼。
只得跟上了,否则,在这宫殿一般的西定将军府中,她会迷路。幼时,她也只是呆在自己和娘的院子里,并不常出来,因为稍有不慎,就会惹上一身的麻烦。
她缓步徐行,似一桩行走的雕塑。荆麾故意放慢了脚步,两人成并肩。
“这几年在外面过得如何?”秉肃颜容,疑似尚存着一丝关切,至于真假,肚子里的蛔虫方知。
“甚好。”
“近来没有听到江湖上传出有关于你的只言片语,应该是没在外面惹是生非,我也放心了点。”
这话中的关心之意又添了几分。尺寸,就显得过宽了。谷雨依旧不变的疏离语气,“将军自然应该放心,荆谷雨惹的是生的非,与西定将军府无半点关系。不会累及您一家老小,府中上下三百八十口人。”
“你……”荆麾气结于胸,豹眼瞪大欲裂,脸上黑白交错。训斥的话已经涌到了嘴角,却生生吞咽了回去。前方,大堂已经到了。
那里面,红襟绿袖一片,已经坐满了人。只等着荆麾来,菜便可以上桌了。按照将军府历来的规矩,每日午膳是由五房夫人携子来一齐用膳。女儿是不用出席的。
但将军府人丁不旺,只有四夫人生了个儿子,叫荆竹斐。七年前谷雨离开时,他还是个小不点,却是很喜欢谷雨的样子,老喜欢黏着她叫姐姐。如今,已是个小小少年,穿着墨绿锦袍,规矩的端坐着。
谷雨的生母是二房,除却她,府上还有四位夫人。见到大堂外的荆麾,纷纷站起身来迎接。而他身旁那抹红色,妖娆却冷清,让人无法忽视。不少人,脸色突变。
谷雨落座于荆麾的右侧,沉默不语,脸上无刻意堆砌出来的笑,沉而静。眉间微颦,提杯,落箸。极其自然的饮酒,吃菜。
对于她的出现,荆麾没有多解释半句。其他人也不敢问起,谁不知这位离经叛道被逐出家门的大小姐是西定将军府中的雷池……
荆麾忽然问起左侧的大夫人,“怎么不见忆霜?去哪儿了?”
“方才差丫鬟过来跟我说了,是身体有些不舒服。老爷放心,已经有大夫看过了,不碍事,来了几剂药调理。”大夫人温文细语的解释。
谷雨差点给忘了,将军府中还有这样一个人,与众人皆不同。
荆忆霜,大夫人的女儿。她是唯一一位能够像男子一样出席家宴的小姐。先是有大夫人这个强大的娘作为后盾,再论她自身亦是完美得无可挑剔,是整个府上的骄傲。绝色容貌,天资聪颖,又乖巧伶俐,极讨人欢心。她虽是二小姐,但是风头远胜过谷雨。
大夫人是当朝皇帝的亲姊姊,当年和荆麾结下白首之盟。但是三年之内,无子嗣。荆麾便纳了二夫人,头一年就生下了谷雨。但是后来忆霜出生,虽不是男婴,但身份地位无人能及。
谷雨的娘是个随和到有几分软弱的人,素来不擅勾心斗角。受了欺负,也只是苦涩笑着,偶有清泪。终随着后面几位夫人的到来,和大夫人的欺压,郁郁寡欢,陈疾积于心,在谷雨十岁那年因心病离世。
十岁,谷雨在府中如履薄冰的生活。
十一岁,被人算计,卖去了青楼。千方百计逃出来后,沦为乞丐。直到江月潋把她找回,重回将军府。
那个少年,伴她一同长大。是荆麾收养的一个孤儿,骨骼奇特,被视为武学奇才。在举步维艰的时光中,甚至以生命为代价,万分小心地护她周全。恒久地,留在不老的回忆中,予她无尽的疼痛与思念。
月潋,你恨这个地方么……
待到荆麾搁下青箸的刹那,谷雨径直伸出了手到他面前。忆及往事,滋生的冷漠如遂寒秋霜。“午膳已经用过,东西在哪?”
荆麾面不改色,黝黑的眼珠打量着她。明显感受到一股暴戾之气,就要强冲入天。“你随我到书房去拿。”
几位夫人不明所以。噤声坐观,心中各种猜想已是堆成了山丘。眼睁睁的看着红衣成一道背影,去了书房。脸色最惨白的,要数大夫人。当年谷雨被买一事,她自知其中详细经过,总害怕这女子前来报仇。而其他几位夫人,各有打算。
荆麾踏进书房,谷雨并未进去。她言简意赅,已是很不耐烦,道:“你拿出来就好了。”
“你这是什么态度!我好歹是东夏王朝的将军,你未跪拜行礼,已经是给足了你面子!”荆麾被她的态度激怒,忍无可忍。
“我现在站在这里,没有血洗你的将军府,亦是给足了你面子。”煞气冲顶,要把神智湮没。
“你这个不孝女!”挥手,出掌,就要往白颊上刮去。
“我无爹,你哪来的不孝女!”谷雨不避反迎,右手直勾勾地顺风滑去。五指骨节舒展,灵动如白蛇。向下一截,一握,一抵,化解了荆麾的掌势。
“将军,你要相信,我绝不会对你手下留情。”松开了,却还有愤懑哽塞于胸腔之中,难已派遣。她反手一掌,朝着檀木镂花窗击去。霎时,碎木四溅凭空乱飞,窗柩不复存在。甚至波及到房墙,也被凿出一个深洞。
荆麾气得浑身颤抖起来,“你真想弑父?”
“将军未免太抬举你自己了。”
“你是不是想气死我!”荆麾指着她骂道,“要是你娘还在,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
“你该庆幸你尚且还能把我娘搬出来挡箭,否则七年前月潋出事,我灭了揽月教之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把你的西定将军府也一齐送上西天。”明明该冷静下来的,但是控制不住。口和心,都控制不住,想摧毁。
“当年江月潋伤势太重,必死无疑,不是我不肯出手相救!”荆麾面红耳赤的吼起来,平素威严的形象被逼得荡然无存。
“呵,必死无疑。”谷雨嗤笑起来,眸内的寒光如六月飞霜。百孔千疮的心,堕入深渊死海,该如何泅渡去彼岸的善途。她道:“荆麾,我真想,毁了你最重要的东西,让你也尝尝必死无疑是什么样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