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杨鼓睁着眼,窗外夜雨敲打芭蕉的声音入耳来。淅淅沥沥,连绵成曲,似是没完。他心知,又是难眠的一晚。黄梅时节,江南多湿气,也生了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那****衣化尘客,迎着入梅的第一场细雨来到这个小镇,便嗅到了浓烈的鬼气。手中的剑悲鸣不已,他五指死死地按在冰凉的剑身之上,掌心一阵幽凉。眉头紧拧。
他想,应是遇到了个怨念极深的鬼。如若是曾经的他,一定会欢欣雀跃。只是至今看多了悲欢离情,对怨鬼多了份同情。
杨鼓辗转反侧,终是披衣而起。窗子上糊着的桃花纸****着,粗糙的手指摁了上去,开了一个圆形的小孔。淅淅沥沥的雨沿着乌瓦形成细条的水注冲刷着台阶。雨帘下的街道,迷蒙着一层薄烟。视线所及之处,仿佛变得不真切起来。
一盏豆灯忽明忽暗地闪在街道尽头。杨鼓的手摸上自己的下巴,那里长着刺人的胡渣,他磨蹭着自己的手心,这样能让自己陷入沉思。那么晚了,究竟是谁在街道之上?
剑的嘶鸣声扯断了他的思绪。他目光一凛,不再犹豫。起身带上斗笠,穿上蓑衣,进入了茫茫夜雨之中,犹如一叶浮萍。
古旧的青石板经过梅雨的冲刷不见了尘埃,光滑如镜的石面上已有不浅的积水。他那双邋邋遢遢的草鞋走在上面有些打滑,幸亏生的是一双糙脚,且还不至于真正滑摔了。他心中这样庆幸着。
终于看清了。
原来,是个手执着灯笼的孩子。她撑着一柄绘满桃花的油纸伞,伞沿周围织成细细密密的雨帘。头梳着双髫髻,穿着粉嫩的烟罗裙,腰间系着玫红的纱带。她的眼睛氤氲着水汽,一脸焦急。
杨鼓紧握住手中将要暴动的剑,手腕和手指都狠狠用了力钳制。他稳住步子,不疾不徐地走了过去,站到了女孩前面。看着女孩的眼睛,缓了声音问她:“小姑娘,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在外面?”
他沙哑低沉的声音着实把女孩吓到了。她眼睛里的雾气更甚,水汽聚拢起来。嘴巴一扁,突然哇哇地哭了出来。
杨鼓这下犯愁了。一个鬼在他面前嚎啕大哭,他该如何做?若是履行驱鬼师的责任,他应该拿起剑贯穿女鬼的身躯;若是他还有一丝人性,面对这个孩子,他就应该关切的安慰几句,助她一番。
终是长叹了口气,杨鼓蹲下了身。未握剑的左手在怀中摸索了半天,掏出了一粒“鬼糖”这是用孟婆汤熬出的糖果,专为怨鬼准备,助他们忘却前尘,清空了怨念,坠入轮回之道。
雨似乎大了,打在手上凉入骨髓。
小女孩抽泣着,慢吞吞的伸出了手,怯生生地接过糖果。
“我在等我娘,可是……娘她,总是不来接我。”她声音哽咽,一边抹了抹眼角的泪水,扬着脑袋瓜,扑闪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杨鼓。
“你看到我娘亲没有?她的眼角有一颗痣。”女孩细声的描述。
杨鼓自然是没有看见过她那位眼角长着一颗痣的娘亲,只好摇头。问她:“小姑娘,你在这里等了多久?”
“等了很久了啊,我娘说让我等一会,可以我等了很久很久,这可怎么办啊……娘亲会不会不要我了,爹爹很久才回一次家,他会不会也要抛弃妞妞了?”她泫然欲泣,鼻头红红的。为自己徒生出的想法,感到无比困扰和恐惧的模样。
杨鼓心中一动,道:“小姑娘,那个糖不好吃,丢了吧。到时候叔叔给你买一堆好吃的糖,好不好?”
女孩果然听话地把糖丢了,手在腰前绞着,露出手背掌骨之间可爱的小窝。她似是有些犹豫,最后还是软着声音继续道:“叔叔,你能不能带我去找娘亲?”
“好,你家在哪里?”
“沿着西街走到底。”她迟疑地挪动脚步,盯着杨鼓高大的背影。
“来,跟着叔叔。”
女孩却又顿住了步子,踟蹰不定,显得更加为难了。“可是我娘让我在这里等她,她说她很快就会回来了。”
杨鼓手中的剑似乎立刻要脱鞘而出了,心中的杀气又开始上涌。如果现在手刃了这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女鬼,那么他的荣誉簿上又画上了一笔。只是,这样真的是大丈夫所为么?
他发下“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誓言,只身成为驱鬼师,仅仅只是为了将一个一个的鬼打得烟消云散么?
他一咬牙,蓦然将剑投入眼前的河水之中。如此不安的剑,只在水中打出一个小水花,入水的声响都不及雨珠连绵不断敲打水面的音。接着,便沉入水面不见。
杨鼓脱了蓑衣,对女孩道:“你娘遇到事情耽搁了,叔叔带你回家,可好?”
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继续道:“坐到叔叔肩上来。再不上来,叔叔都要淋湿了哦。”
“谢谢叔叔。”女孩糯软的声音就像一剂良药,解开了杨鼓的长久缠绕的心病。拨开乌云,他似乎看到了明月当空。
杨鼓托着女孩,向西街走去。他的大脚踩在地面上,发出的声音让人安宁。女孩搂着他的脖颈渐渐入睡,轻薄的呼吸声如鸿毛扫过他的面颊。
她不止是睡着了,也解愿了,可以坠入地狱开启轮回了。
良久,杨鼓的肩膀空空如也,唯有雨水沾湿了他的粗布衣。他独自一人行走在夜间空旷的大街上,这刻,似乎听到了大愿的梵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