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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天涯群窜苦奔命

今天来讲这本评书的最后一回。光阴似箭,岁月如梭,很快我们又要开始下一本评书,这段故事也很快又会被抛诸脑后。人生短短数十载,能记得几个故事?最后年纪大了,也只不过是随心所欲地想起什么就说些什么。什么故事会失传,什么故事会流传,自有命数所关。该被记住的总会被记住,老夫柳麻子只是左右循理讲来,仅此而已。是真是妄,各人自有体贴。

在这结尾的时候,容我另外插入一个小故事:

美猴王孙悟空取完经回花果山水帘洞,美美地睡上了一觉。悠然梦醒,却发现自己动不了手足,睁不开眼。原来还在花果山顶那块日月仙石里面。

人生如梦、如幻、如露、亦如电,灵明石猴在梦里神通广大号称齐天大圣者,最后也竟然发现自己从未蹦出过那块石头。而我们这等愚拙的凡人又怎能自知梦到了何处?

闲话说到此。却说公孙凌等人在城中起事时,首要的任务便是护着平民南逃。这时,城中青壮年除了为叛徒张邦彦所用外,其余大都留了下来抗敌,让老弱妇孺走出那凶险之地。

公孙凌说道:“现在天下不太平,须带些兵士护着百姓南逃,以防沿途盗贼趁火打劫。”

众人正想这个重任交给谁吗,却听公孙韬斩钉截铁地说道:“让景三去。”原来他怕蜀葵不走,硬要留下来同死。若是景三,为亲妹和侄女着想,死活也架走了。众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暗自服他,想着,总之现在能救一个是一个。

李妙英情知公孙凌死志已决,奈何几十年恩爱,不忍舍弃,暗自不知哭过多少回。公孙凌知她难过,反对她说道:“莫忘了当年观音山之约,还需趁早跳出是非门,断了挂碍,自去安生。”李妙英点点头,抹去眼泪,强打精神,与他念了几遍经咒。

里头景三早与妹子蜀葵争执得不可开交。蜀葵掩面哭泣,把个红袖淋了个透。公孙韬看顾她,与她披了件白毛裘子并披风防风寒,又抱起幼女芽芽,吩咐听母亲和小舅的话。李妙英说道:“小箐小葵与我一道走,往日在江南也有些熟人,不愁没个投奔处。”

蜀葵缓过神来,绝了眼泪,却取来两柄短刀贴身藏了,又舒展披风怀了芽芽。眉目含情,忍过了,对公孙韬说道:“女儿只有个乳名,却来另取个。”公孙韬便道:“叫惯了芽芽,不知取什么来好。”倒是小箐在一边道:“既是如此,还叫芽芽,却取个天涯的涯……”公孙韬连声叹道:“好啊好啊,此一去天涯相隔,却不知相见何期。”当下众人嗟叹,不能自已。

于是,安排停当,女眷家属由男子围着。公孙韬跳上阵前,对众人叫道:“是好汉的跟我来,给老弱妇孺开道!”众人一齐呼吼,气震山河。

那边番兵虏将,蚁聚蜂屯;这边残甲断戟,神出鬼没。两厢争斗,又落得死尸断臂,横七竖八。满城万户子民趁乱涌出南门,脸上抹泪,脚底抹油,獐奔鼠窜,没命也似逃亡。

等到了往日安居的城南小镇,小箐悄悄告诉妙英,说前夜已与公孙韬约定,在此等候。教瞒过了蜀葵先走,等公孙韬来后同去南方寻找。妙英恨她擅作主张,却也无可奈何,暗骂了一回,与景三左右挟了蜀葵就走。

小箐独自停留在当年同住的院子前,边上的庙宇又已残破。门前男啼女哭,想起当年莺歌燕语,莫不伤神。

看官却想那两人如何约定?原是头一天夜里,公孙韬正查看着兵书舆图,小箐摸黑来探望。她熬了好汤羹,看他吃喝,一边却对他说道:“明日走了,我在城南庙里等你。”公孙韬一惊,十分不肯,偏要她随着去南方。

小箐却斩钉截铁说道:“死了千家万户,多我一个孤魂不多。横竖等定你了。你若不来,我便自行了断,一起托生去便是。好歹也见过今世机缘,不枉此生。”

那公孙韬原是打定战死的心了,听这一说,求生之意便重又燃起。明白了小箐一片苦心,答应她七天内去庙里寻她。

闹事之后,公孙韬记着她话,并不想玉石俱焚,总以救人全生为上。如此,一干人等腹背受敌,才能每每及时脱困。

怎奈他们坚持了三四天,始终攻不进皇宫禁苑。寿山艮岳不止风景绝佳,山川曲折,更是绝妙的藏身之处。金人追踪公孙凌等人至此,却像滑溜的鱼,怎么也抓不住。完颜宗翰恼羞成怒,一不做二不休,一把火将这天下无双、集二十年花石纲之大成的寿山艮岳烧了个干干净净。没了藏身之所,公孙凌等领着残兵孤注一掷,迎头直抢入皇宫,意图劫出皇帝,化成流民逃亡。

见宋兵拼死一搏,金人唯恐有失,干脆将皇宫搜刮干净,连人带物一起卷了走人。传国玉玺、文书舆图、档案律典通通被金人拉走。

公孙凌料定这是追击的好时机,金人志得意满,必然疏于防范。若能领兵奇袭,迎回二帝,庶几复国有望。不过如此一来,却要出城追击,一入旷野,再无山岭街巷可供藏身,恐怕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男子汉大丈夫,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畏畏缩缩,难保不被伪帝张邦昌的军队困死在东京。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金军俘虏甚多,行军缓慢,不如径去劫了。

探听得明白,完颜宗望先行一步,已于三天前押解徽宗、宁德皇后及诸亲王、妃嫔北去。此番进发的是完颜宗翰,押解着钦宗及皇后太子,欲经郑州北去。事不宜迟,众人星夜往郑州奔袭。

没想到这一去却正好中了宗望的计策。他虽提前三天走,却亲率一彪军马断后,暗中窥测,若有追兵,即刻断其后路灭之。公孙凌等一众悄无声息杀入敌阵,一度得手,解下钦宗及诸王子王妃。可行踪一旦暴露,宗翰、宗望两边军马立刻团团围住。好不容易救出的皇帝,岂肯罢休?被俘去的宋人好歹也有几千,一起用命,勉强趁夜色突围,夺路而逃,面对围追堵截,堪堪到了一处山头。

钦宗皇帝见背后金兵浩浩荡荡开来,面前又是一座高山攀度不过,不免痛苦流涕。众人也自知到了绝境,干嚎的,流泪的,气愤的,绝望的,无畏的,五色杂陈,各有所归。

只听皇帝说道:“传国玉玺已被贼人盗走,国已不国矣。朕此处有个印信要传于后继人,却不知何人可担此大任!”

公孙韬即刻言道:“末将可攀过此山,胡虏须捉不得我。去南边寻一亲王承继大统,克日北伐,光复神州,迎回二帝。”

钦宗闻言,大喜大悲,随即解下一枚玉佩,授予公孙韬。公孙韬低头看时,见九龙缠绕,神态颜色各不相同,端的一枚好玉佩。不及叹赏,公孙凌、吴翔、王光北都来与他叮嘱了一番,遣两个年轻后辈叶晓风、王克复同行,务必保护周全。

公孙凌扯过他来,说道:“活命第一,走为上策,不可意气用事。”公孙韬噙泪点点头。公孙凌却笑道:“大丈夫死则死矣。你若脱身而走,也须令将来后世小子知道吾辈英雄!”

公孙韬拜过了皇帝,与吴翔、王光北及残存的众将士、皇族道别。眼看金人又要做冲锋准备,公孙韬连忙怀藏了玉佩,领了叶晓风、王克复回身而走。

三人奋力攀上绝壁,回望底下各自想见之人,不再做停留,发狠奔去。金人已撤,一路上少有堵截。不想战时流民成寇众多。三人不巧正到一处山寨,却是几百悍匪新近在此落草。公孙韬不欲交战,寄望于当家通情达理,便说明了重任在身,若能放归,他日定有重报。

那贼首如何肯信?公孙韬千不该万不该,亮了御赐的玉佩与他看。正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贼人一眼瞧见,心里欢喜,说道:“瞧你们满脸血泥,不是盗墓的窃贼,就是沙场上逃兵。今日便给个痛快,伸了脖子来给俺砍了。”

王克复笑道:“那厮不知好歹,却是来送马的。”另二人一听,此话有理,当下不多交战,一人夺了一匹快马飞奔而去。

公孙韬记挂小箐安危,算着时间,正是第七日。慌忙死命催马,满心想着夫妻团圆,一起去江南寻亲,不觉陷入美梦之中。

不久即到城南小镇,荒郊无人,十室十空。下马急寻,哪有人在?公孙韬心急如焚,喝令那二人拿着玉佩先走。公孙韬独自苦苦找寻,又不信小箐会失信离去,其中必有缘故。正巧碰见几个羸弱老头,忙过去作揖询问。

老头一听,却纷纷大哭起来,与他说道:“这些天一个姑娘看顾他们,给些粮水。我一个眼尖,却仿佛认得是京城李师师。一问,果然便是。可不巧被几个官差模样的人听了,便被掳了去。说中原新主人张邦昌正悬赏重金搜寻李师师,要献与金人。她心善,是我们反害了她啊!”

公孙韬不免懊恨,忍住眼泪,把心一横,上马回北追去。心里难过,沿途又望见烟生四野,尸横八荒,折刀断剑,如森林密竹一般。正是:

山有灵兮国有殇,忧烦苦恼恨空长。

生前不解来时路,死后谁知去哪厢?

公孙韬伤怀感伤,不知何处追寻,只盼着金人未走远。沿途逮人询问,总算问准了方向,去了完颜宗望的大营。他一想这宗望粗野顽劣,小箐如何受得起屈辱,若不及早赶到,哪里还有命在?

他驱马奔驰,慢慢长夜,星月全无,血风刺骨,尸臭扑鼻。饶过了东京残垣,踏过了艮岳的残山剩水,目睹了千里战场,追忆了似水年华。时间停滞,虚空错转。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只听得到脑海里响起的回忆,红绡帐里的情话。风声和马蹄声都隐退不闻。

终于,远方的灯火亮起,拈破了他的思绪。公孙韬认准是宗望的大营,不敢托大,早将夜行衣换在身,悄悄潜入,心想着新仇旧恨一并算。

却说金人自大胜而归,拖金带银,行军迟缓。安营扎寨之时,更是夜夜笙歌,令王妃添酒,宫娥献唱。今夜也不例外,那完颜宗望又听闻请来了李师师,喜得不可开交,命属下好生招待,邀来酒筵中助兴。正在酒酣高歌之际,传报大宋国姬李师师到。帐外鼓吹渐近,侍女卷帘,扶着一人进来。完颜宗望放下酒觥,睁圆了眼细瞧,只见那妇人年纪约三十有余,身材匀称,头上梳着个凤云游髻,珠翠翘插,身上穿着七彩瑞兽凤凰袍儿,腰上系着猫眼琥珀镶金带儿,下衬一条碧天秋思水青裙儿。装扮得粉雕玉琢,又轻拈一柄画扇遮了半边脸。白净面皮,微有些紫红,山眉水鬓,好一双顾盼勾魂的凤目。虽是风尘场里生来,却不带半点妖娆;脂粉从中长大,竟全然一派天真。莲步轻移,兰香弄风,真个是凌波洛神、水月观音,把个完颜宗望瞧得如痴如醉,心想这女子端的好风情,倒将身边左拥右抱的王妃公主比得不值。可怜他神魂荡漾,全扑在小师师身上,一心便要与她效枕席之欢。

却在这时,疾如闪电,刺啦一声,毡帐撕裂,窜入一人。完颜宗望猛睁眼看见,大叫一声,闪躲不过,结实挨了一刀,滚下座去。公孙韬一击得手,不做停留,瞬息之间,早将小师师揽在怀里,飞身跃出,跳上一匹骏马飞驰而去。这马从何而来?却是之前公孙韬瞧准了帐外宗望的宝驹,一救出来,便窜上马背,一刀斩断了系绳,发蹄奔去。那马也不是凡马,奈何被白虎星收摄住,只得乖乖听命。

那厢里,金人上下见砍翻了元帅,一边施救,一边即出帐追踪。宗望见到手的美人被夺去,还当着百官汉俘的面滚落在地,如何咽得下这口恶气?发狠要将男的格杀,女的活捉。

金人听要活捉,不敢弯弓搭箭,怕夜黑错伤。公孙韬坐下宝驹委实迅猛,驮着两人还远远甩开了追兵。公孙韬十分得意,以为高枕无忧,却不小心错了道路,面前突现一条大河。心里一急,沿岸奔寻,又无渡船。堪堪背后金兵杀到,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小箐正叹着你我二人在此共死,也是天赐福分。公孙韬在她耳边说了句:“我偏要同生,不要共死!”说罢,抱小箐下马,一脚狠踹马股,那马吃疼,倏忽没了踪影。又挥刀将岸边大树砍了,抛到水中,将双刀插在浮木之上。回身抱紧了她,并肩钻入了江流之中。

忍着透骨冰凉,借着浮木慢慢向对岸游去。金兵追至,不见马儿,乌黑又不知底细,往别处寻去,故此逃过一劫。

终于游到了对岸,公孙韬力竭,一头扎在地上,便不醒人事。小箐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一摸身上,却一股血腥味。她大惊失色,原来他之前连番大战,早已负伤在身,马上风大,江中藻味浓,便未曾发觉。她手足无措,喊了几声救命,无人答应。回过神来,一咬牙,将他半背半拖走了一里,就再也走不动了。小箐伏在他身上,呜呜哭着:“你若死了,却留我孤苦伶仃,如何为生?”

也是合当凑巧,小箐正哭着,突然看见眼底下一双布履。急抬头看去,见是个银须老者,借着东方发白,看见他穿一件青衫,体态清瘦,皱纹虽多,却是一脸慈静。老者开口道:“这位官人伤得不轻,舍下正在不远,可往安歇,早请大夫疗伤。”

小箐大喜过望,拜谢过后,赶紧与他合力搬着公孙韬到了房中。之前小箐被金人待以皇后之礼,珠翠衣着均是金人取自宋室皇族。如今虽逃亡时衣衫不整,发上仍簪有几枚珠翠。当下便托老者当了,请大夫救治。饶是公孙韬身子骨硬朗,也昏迷了三五天。苏醒后,形销骨立,异常憔悴。又卖了猫眼琥珀镶金带儿,换了热酪羊酥、烧鸭肥豚。终是小箐朝夕相伴,费了几月光景,疗得形枯,又是一条生龙活虎的汉子。

身体养好了之后,便思想着要去江南寻人。妙英必会去明州观音山续佛缘,想必景三、蜀葵和芽芽也都会去明州落脚。依山傍海的好地方,哪个不喜呢?可现今宋金两国之间争斗愈演愈烈,公孙韬和小箐所在之地仍属金人所辖,实在难以南下。心急如焚,也无可奈何,权且只好暂居江畔,捕鱼种菜为生,倒也过得自在。

却说那头完颜宗望结实挨了一刀,挨的还是那夺魄刀,救回去才苟延了一月,就呜呼哀哉了。他弟弟四皇子宗弼,也就是大名鼎鼎的兀术,发誓要继父兄遗愿,好歹端了大宋江山。靖康之难后,康王向南逃窜,泥马渡江,避到建康,登基做了新帝,改年号建炎。金兀术不欲让宋人缓过神来,接连发兵南侵,直把建炎皇帝逼出建康,逃到临安。金兀术又杀到,只好奔往明州,后来干脆登船躲入大海。金兀术下令搜山检海,死活要捉了天子。于是破了明州,也入海追击。金人不擅水战,终于受挫,开始撤退,沿途烧杀抢掠,江南各地悉数遭殃。行到建康,在黄天荡遭韩世忠阻击,大败。好容易渡江北去,途中又被岳元帅杀得人仰马翻。自此之后,金人才有所收敛,战事暂歇。

趁着这间歇,公孙韬和小箐便要告辞去江南。临别时,老者说道:“人世纷纭,各有因缘。寻到,便捎个信儿,让我乐乐。寻不到,也莫伤悲,还来这厢儿住下。”约摸三年住下来,两人与老者亲如一家,便一口应承。

二人偷渡过江,奔往明州。一来团圆在即,欣喜若狂;二来安危不明,忧心忡忡。一路上目睹了断壁残垣,愈发心慌。等到了明州,只见一座荒城,观音山上庙宇全废。茫茫人海,失散的人儿却如何寻来?二人心头一团热火冷却,走遍江南各州府,来回寻了七年,依然杳无音信。惦念起老者的话,终于认命,遂漂泊回到了大河边。

老者见二人垂头丧气回来,便知事有不谐,叹了口气,说道:“明儿替我去摇橹,载来往渡江的客人。老骨头了,摇不动了。”二人没精打采答应。

摇了一月,两月,三月,直至一年。一日,晚上一起吃饭,小箐说道:“之前总奇怪,老头子仙风道骨,心无挂碍,却不知如何修来。迟至今日才知,在船上呆了一年,自觉一心渐静,尘虑都消。”

公孙韬说道:“不巧我却越发糊涂了,来来回回,反倒不知哪头是家。”

小箐笑道:“你这出名的糊涂蛋……”

老者呵呵大笑,对二人说道:“我这儿有一联,乃是一位过路高僧所赠,说的正是我辈中人。如今再转赠予你们。”他拿筷尾沾了水,在桌上写起来。二人看去,见写的是:

不住此岸,不住彼岸,不住中流,问君何处安身?

小箐有所感触,叹道:“天涯极目,舟行万里,自问这颗狂心,于何处安歇?原来却着落在此。”公孙韬一脸茫然,尚不明小箐所言“此”是何物。见老者默然不应,又循着筷子看去,下联是:

无过去心,无现在心,无未来心,还汝本来面目。

念到此处,二人神色寂然,恍惚若有所得,若有所失。老者见二人这般光景,掷筷大笑,出门而去。二人回过神来,发足去寻,早已不知所终,当下望天拜辞。

自此,公孙韬与李小箐长做了船夫船婆,慈悲惜福,平安喜乐,有诗为证:

曾与梅花听脆弦,画堂坐想卷珠帘。

凤箫玉盏琉璃地,锦瑟香醪痴醉天。

墨子悲丝伤世变,屈原问渡笑先贤。

海翁自在盟鸥鹭,此去空山不觉癫。

一头扎入了毡帐,随即甩手一刀,柄上传来一丝抖动,告诉我寒刃已深入了骨肉之中。我微微一笑,中了这一刀,任谁都已经是死人了。

听到一阵惊呼,不少人围拢来。左右出刀招架开,不做停留,即刻揽起小箐,一跃,出了营帐。顺着记忆中拴马的位置砍去,马儿长嘶,绳子应声而落。反手砍翻了背后的人,一手将小箐抛上马背。周围的金兵大呼小叫地杀来。我深吸一口气,大吼一声,将他们击退了几步。纵身上马,坐在小箐背后,抄了缰绳,狠踢马肚子。几人上前阻拦,被我挑翻在地。不等金兵立定阵脚,早已撒足飞奔。前方的金人并不清楚这瞬息之间所发生的事,听到我背后传来的高声呐喊,从醉梦中醒来,抛下手中的酒杯羊腿,想来阻拦,已来不及。

就这样,飞奔出刀光剑影。灯火辉煌的营地在背后沸腾,身边倏倏地飞过无数支羽箭。想不了那许多,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脊背上传来几阵剧痛,火烧火燎,似乎要将骨头都捏碎。张大嘴巴,皱紧眉头,拼死将直欲破口而出的叫喊咽下去。心里只想着向前,压低胸膛,迎着呼啸的风。

小箐伏在马上,脊背紧紧贴着我的胸膛。渐渐地背后的马蹄声轻了下来,我隐约听到了啜泣的声音。她微凉的脸颊贴着我,我感到了温热的泪水沾湿了皮肤。之前我一心在执行盘算了千回的计划,没注意她的神情,也没听到从她的口中蹦出了什么。

“你没受伤吧?”我问她。

“没有,你呢?”

我笑了笑,摇摇头,说道:“那群鼠辈怎能伤得了我?”

她沉默不语。我听到大风在耳边轰鸣,将背后的喊杀声湮没。踢踢踏踏,马蹄飞掠的声音像一个幽灵紧紧跟随着我们。幸而那是我们的马。我舒缓然而大口地喘息,似乎闻到了春天的味道。是啊,毕竟已经四月了。

“剑隐,你真是个强盗。”

小箐破涕为笑。咫尺的距离看我在敌阵中厮杀,对她来说,真是少有的经历。上一次见,还是举家逃出东京,躲避官差追捕的时候。只是,今日远比当日凶险,而我的作风,也更加蛮不讲理。

“哈哈!夺魄刀是白叫的吗?”

正在得意之时,忽然听见水声鼓荡,猛抬头却见前方横亘着一条乌黑的大河。我吃了一惊,倒吸一口凉气。焦急之间也来不及细想何时岔了道路,只得驱马沿着河流奔驰。我告诉小箐,我们会找到渡河的船的,然后把追兵远远地甩开。

顺着江水跑了许久,只有些许树林芦苇,哪来的船?如今战乱之际,摆渡的舟子也必定远遁他乡了。这可如何是好,我暗暗握紧了拳头,汗水渗透了缰绳,倏忽又已风干。

小箐回头,两片嘴唇贴上了我紧抿的双唇。春天繁花似锦一支独艳的味道。

“一起死也不糟糕。”

“糟糕得很,怎么能死呢?我们都还没安稳地过过多少日子。”

“我们不是已经一起过了二十多年了吗?也该知足了。”

她的话没错,可是人缺的永远是时间,怎么都不够。多一年,多一天,多一个时辰,人总要更多的时间,来推迟那个叫死的幽魂的到来。

我们一定要活下去。

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渡江,否则迟早被大军赶上。原本心里有个念头,迟迟不敢采用。现在却顾不得那许多了。我停下马,将小箐扶下来。一脚踹了马屁股,那马负痛嘶鸣,大声喘气,撒足狂奔。我想金兵听到马嘶,必定会循着马蹄声追去。我们原本身子就伏得低,黑夜里他们也难以察觉马背上没了人。

小箐看着我拔刀猛砍一颗树,笑道:“真是个笨蛋。”

要是有把厚背大斧就好了,三两下就能剁倒一颗树。这两把薄薄的刀,能削金断银,却不是干粗活的料。

总算砍倒了树,来不及擦汗,赶紧抛入江中,与小箐一起抱着它横渡。

水很冷,她一直在哆嗦。我用力地划水,对她说:“你也来划,让自己动起来,这样就不会冷了。”

她应了一声,开始划水。一下,两下,我看着她青紫的脸,更加用力地划。

“我不冷,你在身边就很温暖了。”

我会心一笑,差点哭出来,盘算着若是渡了这条河,一定要找个美丽如画的地方安居,让她能一直温暖地生活着。

越靠近江心,水流越是湍急。波涛偏与我们作对,常常从头上浇下来。我说:“坚持,别停,快到了。”

风浪开始肆虐,我知道她与我一样强忍着透骨的寒冷。这时候,只能用力地喘息,用所有的力气来争取下一次呼吸。每一次呼吸都增强着生的愿望,也在蚕食着仅存的力气。一停下来,很快就会冻僵,溺水而死。

呼吸,每个人打娘胎里出来都要做的第一件事。这原是人的本能,而本能总是野蛮的,不讲理的。现在,我们的举动就跟野兽一样,所做所想都是为了下一次呼吸。

每次浮出水面,我都要先瞧向她,看到她张大了倔强的嘴奋力地呼吸着。

小时候,那些苦练的岁月,我也是这么渴求着呼吸。每次都将自己弄得精疲力尽,大口地喘着粗气,像一头犁了千亩地的牛。那时我就知道,生活是残酷的,一呼一吸的瞬间就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死。

可是我已经渐渐没有力气了,却仍然看不到离对岸还有多远。一个浪头打来,我沉没在水里,一手死死抓住树干,指甲都掐了进去。另一只手和双脚在水里颠仆。我感到力量被水流吸干,手脚麻木。惊恐地张大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我要死了吗?或许挺不过这个浪头了。

身体像一条柔弱的水草任暗流摆布,我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也不知道在水上还是在水下。

我看到一群模糊的影像发着微亮的光在闪动。定睛一看,认清是一张张人脸。唬得我一阵猛颤,颠上了水面。然而水面上聚着更多幽魂,都向着一个方向漂流。我的手指已牢牢地嵌入了木头,不由自主地也向着那个方向漂去。

回望,见小箐还在身边,伏在木头上一动不动。我推了推她,冰冷没有气息。深深的恐惧攫住了我,将我的皮肉一层层剥落。小箐,小箐,我一声一声唤她,却再也没有回应。她侧伏在木头上,面朝着我,青白的脸依旧令我心动。我伏在她身边大哭。

我真的死了。

我才发现已经风平浪静。我嘶声裂肺地高喊,然而那些亡灵们,无论空中的还是水中的,都没有理睬我,似乎根本没有听见。

突然我一阵抽搐,痛苦万分,眼泪再次喷涌而出。我认出老爹的幽灵漫步在水面之上,神色平和,只是向着前方走着。他的身旁走着吴翔,拖着青灰色的袍子,也如闲庭信步一般走着。他们的身后跟着王光北等一干人等,最末是王克复。放肆的眼泪再也收束不住,那些与他们相关的记忆风掠而过,温暖而又冰冷的记忆。

我很害怕,不敢再在亡灵的大川中寻找,生怕遇见妙英、蜀葵等人。可是越担心,越是无法控制自己去寻找。这段时间死去的人太多太多,将军、乞丐、王孙、贫女,宋人、金人,如今都毫无差别地向一个方向涌去。

在一个角落望见一个熟悉的人影,认出之后,我更加担忧。那是景三,他是背转身倒着走的,似乎还在嘲笑那正在引领着他的力量。我急切地在他周围寻找,没有妙英和蜀葵,也四处不见叶晓风。我长舒一口气,他们或许真还活着。虽然空中水下的亡灵无数,不可能一一辨认,而我已不敢再找,暂且下此结论。

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在引领这亡灵的大军,所有人都不是被强迫的,似乎都是在向着自己的宿命而漂流,十分自然。极多的人面容扭曲狰狞,显出死前十分恐惧。他们无助地飘在空中水中,不知所措,然而依然有着确定的方向。

过了很久很久,也或许只过了一瞬间,我听到祥和的音乐,圆转周流,循环不已。所有亡灵的面容都渐渐平复了下来。我举目遥望,望见了前方有一片陆地。我兴奋地叫道:“小箐,我们到了!”刚出口,才想起我们都已经死了,她也再无法听见。我的心底又充满了忧伤。

那片陆地散发着白光,柔和的光,不强,像日出前的曙光。在光圈的中心,我看见一个人,一副行脚僧的模样,右手拿着锡杖,左手握着一颗大珠子。白光就是那宝珠发出来的,像是在迎接这无数亡魂。

渐渐靠近,白光照彻,一切都融入其中。那和尚并不年老,微有些髭须,神态随意平和,两道目光如电。忽然,我隐隐觉得似曾相识。细看来,真有点像,只是随和中透着严威,气象又万分不同。

终于忍不住,我大叫道:“喂!疯和尚!你在这儿做什么?唱戏吗?”

话一喊出口,自己先笑了起来,如此无礼,万一这家伙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岂非大大不妙?

他注意到了我,微微有些诧异,然而身形矗立不动,光芒也未有丝毫颤抖。他嘴角扬起了笑容,目光迎向我,说道:“你也来了?记得还欠我一顿饭呢。”

“哈哈,还惦记着呢!下辈子多舍点给你!”

我看到他镇定地像一座灯塔,老爹、吴翔、景三等人陆续消融在光芒之中。心里有十分凄凉,哽咽在喉头。我知道老爹他们一定都会去各自合适的地方,便不再多问。他忽然叹了口气,对我说道:“一点灵明尚在,而色身依然随波逐流,挣脱不出。下辈子和这辈子有何分别!”

我默然不应,想着下辈子的生活会如何,恐怕也还是一样,奋斗,爱,生活,死亡。他又说道:“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淹死的。”话一出口就有点后怕,生怕他判我做个水鬼。不过又有点期待,心里盘算着小箐变了水神的模样。

“错,不是淹死的。你们会被冲上岸去。可是恰逢一伙剪径的强盗,见你妻子容颜姣好,衣着华贵,便将你杀了,再掳了她回山。你妻子不欲受辱,自尽而死,跟着来了。”

原来是这样,我心里伤心,想着世事无常,因果循环。死在盗贼手里,虽说有些可惜,不可不说是滥杀的报应吧。然而我也不欲多说了,最后只想问他一句话:

“下辈子还能遇见小箐吗?”

他爽朗地笑了起来,说道:“就知道你会这么问。你曾在佛前发下大愿,要去一切众生心头之所暗,可曾记得?”

“当然记得。”

“原本以为你已将爱欲转化为了慈悲,可如今看来,你却依然情执难消,欲障难断。”

被他一语道破,未免十分惭愧,小声嘟哝着说道:“这个愿也只好先欠着,下辈子再还喽。”

“饭下辈子还,愿也下辈子还。每个人临走时都有些未尽的遗憾,都留到下辈子,何时是个头?”说道这里,他收敛了笑容,言辞间已有了些严厉,“既然大愿已发,当下就得行践,岂能容你到下辈子?红尘无百载之欢,黑暗有千重之苦。你不是贪恋色身吗,那就让你留驻在这五浊恶世,百千万劫不得挣脱,直到一切众生永不昧暗。”

我惊惧莫名,冷汗直冒,不知所措。这时候所有亡魂都已消隐,白光也退回到宝珠之中,沙地上只有我们三人。他已盘腿坐了下来,和我面对面像个朋友一样交谈着。小箐还伏在我身边。我瞧了她一眼,那逐渐消褪的美,依然在心里激起无限波澜。我低头对他说道:“还是死了干净。”

“死是什么?念念相续,没有尽头,真的有死这回事吗?说穿了,你只是太懦弱,没有了她,你不知道该如何生活。”

风在沙地上舞蹈,吹着湿透的衣服,很冷。

“也罢也罢,她也是一样的想法。此愿原是你二人一起种下的,也须由你二人一起来浇灌。若让你孤独一人留驻世上,唯恐绝情断爱,堕为草木竹石。”

我的内心悲喜交集,良久方才平静,我弯下腰,对他叩了三个头,说道:“我明白了,****是慈悲的种子,我们所要做的是培植它,净化它,遍及一切众生。”

“好了,走吧,是时候了。你们的愿力护持了你们,得人相助,免去强盗加害之难。”

狂风一卷,我被飞沙巨浪淹没。我平静地等待自己的命运,并不作任何挣扎。

我闻到一股喷香的味道,脚一蹬,挺身叫道:“肚子好饿!”

突然听到一声哭喊,随即有人过来紧紧抱住了我。我才挣开眼睛,看到她披散着满头长发,埋在我的怀里。

她一边抽泣一边说道:“你终于醒过来了。”

我发现自己身处一间简陋的小屋,半坐在床上。于是问道:“我在哪儿?”

“我们游过了那条河,但都倒在岸边。幸好有位老人发现了我们,带我们到他家休养。你受了很重的伤,又耗尽了力气,已昏迷了七天了。现在感觉如何?”

七天了?我觉得头上一阵眩晕,用手一扶,说道:“做了一个噩梦,也做了一个美梦。”

她破涕为笑,说道:“七天才做两个梦?真够长的。来吃饭吧。”

她把碗凑过来,非要喂给我吃。最终我嫌太慢,端了锅往嘴里扒,一边说道:“这回蘑菇煎豆腐你做得最棒了!”

“那是,不然你也不会闻了香味就馋醒了。”她笑呵呵地说道。

吃完饭,我与她说了我昏迷时的所见所闻,她对我说:“你就喜欢讲故事,记性怎么这么好?八成杜撰的吧?我昨晚也做了个怪梦,有个声音问了我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醒来都忘了。”

在那条起死回生的大河边,我养了几个月的伤,总算恢复了精神。也帮着救命的老人干活,在江上做个摆渡人。我想,既然要长留在这里,就干下去吧。过去杀过多少人,就渡个多少人,一来一回,消了罪业,心也安宁了。

过了许多年,老人过世了。我和小箐两人始终安居在江边。

一天晚上,我从外头回家,推门进来,看到她坐在镜子前发呆。烛光摇曳,她的侧影在墙上跳跃回转。我凑上前问道:“发什么呆呢?”

她用左手托着腮,并不看我,只是盯着镜子,半天才说道:“你瞧,这么多年,好像真没怎么变老。”

“或许过了一百年都不会老呢。谁知道。这不好吗?”

“跟个老妖怪一样,有什么好。”她依然凝视着镜子。我也坐在她身旁,微微靠后。镜子里也映出了我的倒影,奇丑无比,与她的纯美形成巨大的反差。

“你瞧你,老把自己弄这么丑做什么?真跟个鬼一样,满大街地走,也不怕被哪个道士撞见捉了去。”

我哈哈大笑,说道:“我既然叫柳麻子,当然得多长几个麻子嘛。我不是说过吗?我可是那煞神白虎星,那些能降我的还没下凡呢。”

“回了家就别说书了,还没说够呢?你就满脑子鬼东西,这么多年都没有讲完,听得人倒还越来越多了。”

我把头上大帽子脱了,一边对着镜子仔细地把脸上的麻子一颗一颗拈下来,一边对她说道:“过去你在京城的时候,我每次从外头回来,你都要缠着我讲这讲那。那时,我可是费尽了心思,东编西扯来哄你开心。你听了之后,心里头就暖洋洋的很舒服。现在我只不过是给更多人温暖而已。”

做船夫的时候,舟中无事,难免跟客人多说几句。在夜航船上,更是秉烛畅聊,天南地北无所不谈。时间长了,发现大伙儿都很喜欢听我高谈阔论。于是,干脆就在空闲的时候,化了妆换身行头,扮作说书先生去茶馆酒楼开讲一番。不为谋生,不为兴趣,只为还一个心愿。

小箐说道:“你讲的故事每次都不一样,这一次说某女嫁了某男,下一次又说她嫁了另一个男人,又有一天竟然让她在不同时空中所生的儿子和女儿结婚了。真是不可思议,你就爱胡扯,偏没人管你。”

我辩解道:“人可不是木偶,虽说受因果所限,可人自己的选择也是因缘的一部分。我的故事讲的不就是真实的生活吗?人总要自己做出决断,把未来打开。可以选择奋进,也可以选择逃避;可以选择随波逐流,也可以发愿来扭转生活。每个人的故事永远都是千差万别的,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空间。然而,差别的只是名相,道理并没有差别。我说的故事只是引导人去审视自己的生活,化解内心的黑暗。”

“我相信世人,他们会发现自己的真心,走出迷雾的。”

我们都沉默了良久。她的目光终于从镜子前挪开,叹了口气,面朝我说道:“过去还唱着,菱花镜里朱颜瘦,现在时过境迁,朱颜丝毫未变,人世沧桑却体会得更深了。干脆我也去那楼头凤台一展歌喉,与你比个高下。看到底是你柳麻子市价高,还是我李师师行情好。”

我笑道:“妙极,只是你可不得再叫李师师,须再取个艺名儿,而且,只是唱曲而已。过去四十多年,天下第一名妓都叫做李师师。现在这个名字已作古,你不会是我的对手。将来几百年,天下第一说书人都得叫柳麻子,哈哈!”

“你少得意,待我再画一柄团扇,重出江湖,定不会输与你。”

想起那柄她最爱的画扇,那日已毁。而我的寒刀也已被我抛入江中,想必此时已锈蚀不堪。

我卸了装束,把脸洗净,把她揽入怀里,说道:“我们就这么做百千万劫的夫妻吧。船夫船婆也好,说书唱曲也好,一切无碍。幸而有你,否则这么长时间,真不知怎么过。”

小箐深深地凝视入我的眼睛,说道:“一念清净,即可超出百千万劫,来去自在,岂会被这世间所束缚?你瞧那地藏王,住在地府里,可是宁静愉悦,就像住在百宝光明的花园里一样。”

“是啊,他的智慧深密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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