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崇这才回过神来,方才交锋之时突然冲出来的赤眉兵,竟是冯异伏兵装扮而成。自己在创立赤眉之初,染红双眉好区别敌我,以免自伤兵马,却被冯异借此发难乱了大军。冯异行此下作伎俩当真无耻至极,可无论樊崇如何咒骂,今日之败已无从挽回,眼见天色早已黑得难辨路径,士卒也累得站不稳当,只好传令兵马原地稍作休憩,缓缓劲头明日再战。
赤眉兵勇早已逃得脱力,刚得将令,一下子躺得横七竖八,肚子里饿得咕咕直叫,更是累得胳膊都懒得再抬一下,未过一刻功夫,便已呼声四起。
樊崇翻来覆去如何能睡得着?今日惨败如此,有冯异、贾复挡在前面,只怕穿华阴走弘农已是奢望,若此路实在难行,只好转道南下,过南阳穿汝南,虽绕了不少远路,可听闻南阳混乱,正好方便自己大军行走,只是不知道有刘永挡在前面,回乡之路也不知好不好走。还有那张步、董宪抢了自己最早的栖身之所,只怕就算回到了青徐,也必然少不了一场恶战。兵马困顿如斯,能否赶走张步、董宪还是未知之事。实在不行,还当做最坏打算,也不知刘永、张步、董宪谁能成事,实在不行就转投一方先缓缓劲头,待士气重振再反客为主也不失为一条活路。
樊崇正这样胡思乱想着心事,忽见山路中闪过几点灯火,一晃之后转又消失不见。这荒郊野外如何会有人烟?樊崇一个激灵,翻起身来,呼喝身边士卒:“都与我起来,追兵来了,速速备战。”
赤眉士卒正睡得沉,许久未曾吃过饱饭,今日一战早已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大多人尚在迷糊之中不知发生何事,就算有些警醒的猛然惊觉,可却什么都未曾看到,一时有些迷茫,还以为将军有些大惊小怪了。
就当赤眉士卒在山脚下不知所从之时,忽见山头火光忽起,明晃晃得直刺人眼,四面八方都是喊杀之声,也不知究竟来了多少追兵。赤眉已然成了惊弓之鸟,哪还能提得起勇气迎敌?还未看到半个汉兵,便已乱成一团。樊崇自知此般情由再难一战,先抢出刘盆子,领了逄安众将便向外跑。看到将军都已经逃命,能站起身的士卒,连滚带爬跟着人流瞎跑起来,运气好的跟对方向逃了出去,运气差的直接就撞上了汉兵刀口。其余士卒见难以脱逃,再也懒得挣扎,随手丢了兵刃,蹲在一处,是生是死就全等汉军前来处置了。
樊崇众将整整跑了一夜也未敢停留,直到天色渐渐转亮,未见汉兵追来,方才停下稍稍一歇。没头没脑跑了一夜,也不知究竟来了何地,四处探查许久,才知昨夜早已失了方向,大军未能东走,反倒向南跑了一宿。樊崇抑郁不已,待各部初经查验,所存士卒已不足十万。樊崇与众人稍一合计,若重转向东,有冯异、贾复驻防,必是死路一条,更何况再向前便是洛阳,作为光武国都,想必也是大汉精兵云集之所,赤眉这些残兵败将如何能突破重围?既然已经南行,索性转去南阳,趁宛城混乱,穿境而过,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商定好了去路,众人也不敢再做停留。经昨夜一闹,大军车马多有丢失,众将好歹还有脚力可乘,刘盆子四骥车驾早已不知所踪,刘恭好说歹说请樊崇找来一匹劣马驼了刘盆子缓行,士卒们只能用两条腿边走边歇。两三日的行程生生走了十来日,一路连逃带丢,又不知少了多少人马。好在冯异兵力有限,所擒七八万赤眉降卒已让他忙得不可开交,也未敢继续追来,让樊崇心中安稳了不少。
再向前走便是宜阳,过去之后便是汝阳,已离南阳越来越近,赤眉在关中许久,只是听闻南阳纷乱,可究竟如何也不甚明了,大军止住脚步,寻些野果草根充饥,再遣斥候前去探查一番。
然而斥候归来时所探军情着实吓了樊崇众将一跳。此去五里,有汉军连营一处,连绵数里截断路途。汉军似乎早已知悉赤眉来此,列阵备战杀气腾腾,大司马吴汉、建威大将军耿弇统幽州突骑分列左右,侍中积弩将军傅俊、骑都尉臧宫领精卒护持中军,越骑将军刘宏率劲弩于侧翼,当真是步卒精猛战马嘶鸣,旌旗蔽日战鼓喧天,中军大纛看不清所书何字,然则威严无比远胜赤眉皇帝仪仗。
樊崇听得心慌,且不说此时赤眉早已是穷途末路,就算二十万人马尚在,恐也难敌前路精兵。有如此阵势,只怕是光武皇帝刘秀亲至了。布下此局,看来刘秀定然没有少费心思,硬闯想必终要死无葬身之地了。今前有光武雄兵相阻,退无尺地栖身,食无颗粒之米,战无可用之兵,赤眉大难临头只在此刻。
众将皆是沉默不语,昔日诸葛稚在河北挑唆众贼联兵抗汉,对刘秀生出不少麻烦,可往深处来讲,两军并无深仇大恨,反倒是诸葛稚一闹,刘秀名正言顺在河北站稳了脚跟,众将虽说粗疏,可此中道理倒也明白。就仅凭这一点,赤眉便是有功于刘秀,然此功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乱世之中只有利益,赤眉心知肚明。此刻赤眉日薄西山,就算刘秀下令剿杀也是无可厚非。仅想一想赤眉在大汉西都所作所为,刘秀都可以名正言顺地将赤眉斩尽杀绝而不用背负丝毫骂名了。从何种角度来看,降与不降似乎都是凶多吉少,可众将又再无其他主意,听闻刘秀倒是仁义之人,不降必死无疑,降了或可逃过一劫,吵吵嚷嚷一晌午,众将终是决意降汉了。
樊崇又支出那个毫无权势可言的刘恭,好歹也是宗室之人,又是能言善辩远胜众将目不识丁,他替刘玄为使时,都能从樊崇屠刀之下救出更始,此时命他为使入汉营求和一探究竟,若刘秀有心招降倒也好说,如若不然,再拼死一战也便是了。
刘恭心中憋屈无比,若算上这一次,已是三为使者了,本来作为邦国使者应是风光无限,可哪一次不是屈膝求饶?初次为使,乃由樊崇所派入洛阳向更始乞降;二次为使,为保刘玄性命而入长安向樊崇称臣;此次为使,又复为赤眉使者向刘秀求和。一想此中波折,刘恭便心如刀割,虽说刘恭也自知才疏学浅,称不得什么治世良臣,然则学书多年,自有廉耻之心。更始死后,刘恭早已心灰意冷,此刻又被樊崇强逼为使,有心抗拒不从,可一看到弟弟刘盆子被樊崇握在手心满面泪痕,心中一软,只得顺从将令,老老实实来到汉营。
听说是赤眉使者过营乞降,汉军一片欢呼,刘秀心中也甚是欢喜。赤眉虽然必败无疑,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好歹十万人马放在那里,若真是死磕到底,今汉营六七万精兵也未必占到多少便宜,反倒是稍有疏漏被赤眉余孽逃将出去,还不知要生出多少祸事。虽然刘秀对赤眉没有丝毫好感,甚至对其恶贯满盈厌恶至极,可为全局着想,还是招安方是上上之策,遂命士卒好生迎刘公觐见。
低头瞧着汉兵衣甲锃亮精气神足,文臣武将器宇轩昂,刘恭一身破烂长衫甚是寒酸,仿佛乞丐一般,不由得有些自惭形秽,又知赤眉罪恶滔天罄竹难书,听闻光武传召,连头都不敢抬一下,上前先行了大礼,就听光武笑道:“刘卿远来为客,不必如此,起来说话。”
听闻光武言语绵和并无怪罪之意,刘恭心中稍宽,站起身来,这才小心抬眼望去。见一个三十四五岁模样的青年端坐主位,眉目清秀甚是谦和,不尤生出几分好感,还未待刘恭说话,就听光武说道:“朕与刘卿也算老相识了,未知可还记得朕否?”
刘恭一愣,却不知究竟何时见过刘秀,正诧异之中,就听光武接着说道:“刘卿当年入洛阳面见更始,朕尚为司隶校尉,朝议之中曾数见刘卿,只是朕人微言轻倒也难怪刘卿不识,而后朕外循河北,也便无缘再见了。”
刘恭这才回想起来,光武也曾为更始朝臣,只是造化弄人,谁曾想到几年之中,一个小小的司隶校尉能够一步登天。心中暗叹命运难料,同是汉室宗亲,自己倒是要长刘秀几岁,可功名成就却是如此悬殊,愈发觉得自己此生都算白活了,就听光武又是唠家常一般提起不少洛阳旧事,有些连刘恭自己都记不大清,可光武却如数家珍,直说得刘恭心酸不已。正伤感之中,忽听光武话锋一转,问道:“今刘卿侍赤眉,未知为使所来何事?”
刘恭猛然回过神来,这才想起今日还有要事在身,既然为赤眉使者,就算不为樊崇考虑,也要顾及弟弟盆子,若能说动刘秀不与赤眉交战自是最好,忙复跪地拜道:“吾主盆子西狩归乡,闻听光武陛下盛兵遮道,耀武扬威、恃勇欺弱,绝非圣主所为,还望光武陛下放开路途容吾主归乡,方显贤明之道。”
刘秀暗笑,刘恭巧言令色,此刻赤眉危在旦夕,还想花言巧语赚开道路,拿什么圣明先贤说事,真当自己和他一样读书读痴了吗?刘秀面色一变,喝斥道:“盆子矫承天命已是大逆,不知约束部众,反令赤眉为祸人间,烧杀抢掠罪恶滔天,欺良善屠无辜,可未见得有什么贤明影迹!今日天命于朕,惩治凶恶,赤眉闹得天怒人怨,朕如何能轻易赦之?”
一席话说得刘恭面红耳赤,赤眉罪孽深重万死难辞其咎,可此中关节岂是刘盆子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所能管得了的?光武方才还是和蔼可亲,此时提及赤眉之事立刻变得威严慑人,刘恭怎敢再提休战的蠢话,只能老老实实谈乞降之事:“陛下恕罪,草民失言。吾弟盆子性本良善,无奈赤眉凶残勒登大位,若不相从死在顷刻,我兄弟受制于人难劝从善。今赤眉衰败,遣草民乞降,还望陛下念在宗室血脉之情,准吾辈归顺朝廷,也好将功补过。”
刘恭一下子道出赤眉心意,刘秀也便不再计较,缓和说道:“若赤眉当真肯弃恶从善,那朕便准其归降,刘卿还当转述朕意,勿使赤眉固执用兵,否则朕四十万雄兵陈列于前,必取尔等性命以谢天下苍生!”
听闻光武肯容赤眉归降,刘恭心中宽慰不少,又想为弟弟求个一官半职,也好安身立命,遂诈请道:“吾主诚意归降,将百万之众而顺朝廷,不知陛下何以待之?”
刘秀暗中好笑,赤眉早已今非昔比,不过十万残兵还多有老弱,何来百万?刘恭如此大言着实可笑,然而刘恭为主求利其情可悯,也便不再怪其妄言。只是赤眉生性凶恶、反复无端,着实不可与铜马诸部相提并论,若真予樊崇诸将一官半职,实在是养虎为患,此事决不可应允。今赤眉大难临头,主动乞降,还当趁此时削弱诸将影响,以免埋下祸端,遂即说道:“待汝等不死而已。”
刘恭还想再争,可见光武面有不愉,再讨下去也不过自取其辱罢了,也只得如此而已,遂即拜别光武,出营回入赤眉军中。
樊崇听闻光武同意纳降长舒了一口气,可又知光武仅仅免死而已,又很不甘心。虽说樊崇出身低微,可等到拥立刘盆子为皇帝后,得封高官厚禄,这种人上之人的感觉早已成为习惯,一下子被踢落权利巅峰之下又怎会满意?可谈判需要本钱,今赤眉倾覆在即,能免一死已是奢望,也只能放下心中诸多抱怨,先保得性命方有东山再起之时,遂即传令各部卸甲归降。
夜长梦多,樊崇领伪帝刘盆子及丞相徐宣以下三十余魁首肉袒归降。今赤眉势微,辎重财货亡失一空,背负了多少骂名强抢盗掘所得财宝,或为隗嚣、延岑之辈所获,或在崤山遗失于冯异,当真为谁辛苦为谁忙?全军之中难得寸金,好在传国玺绶尚在,连同更始七尺宝剑一柄、玉璧一面,一同呈献光武,以求宽宥大罪。士卒弃兵卸甲堆于熊耳山,虽破烂不堪却犹如山高一般。
其他物什倒是其次,传国玉玺几经流离终得重回汉廷,也算一件大事。光武焚香祭天以敬鬼神,又命尚书宗广一路护送回洛阳宗庙以告先祖,并传檄天下州郡以显朝廷威德:“群盗纵横四方,贼害元元众生,盆子窃据尊号,数典忘宗惑乱天下。朕奋兵讨击,应时崩解,十余万众束手降服,先帝玺绶归之王府。斯皆祖宗之灵,将士之力,朕岂可独享哉?择吉日祠高庙,赐天下长子为其父继任者爵一级。”
大事稍定,光武命庖人烧水做饭赐食赤眉。诸部贼兵困餧(wèi)已久,终得饱餐一顿。
翌日一早,光武大陈兵马于洛水,令盆子君臣一同登台观兵。汉军逼降赤眉士气正盛,演兵场上一片欢腾,随着隆隆的战鼓,铁骑精卒列阵演兵,冀幽两州兵马雄伟壮烈,军号嘹亮喊声震天,直看得樊崇诸将惶恐不安。
刘秀一本正经喝问刘盆子:“尔等为祸十数年,自知当死否?”
刘盆子乖巧地说道:“臣等罪当应死,犹幸得圣上怜赦,方有吾辈效命朝堂矣。”
刘秀大笑:“刘恭言汝良善,今如此对言,还真让朕难以加罪汝等,当真大黠(xiá)矣!我刘氏传承两百余年,无痴儿也!”转又对樊崇说道:“汝等悔降乎?昨日汝等饥困交加,朕不欲占此便宜以强逼汝等相服,今放汝等归营勒兵,鸣鼓相攻决一胜负,也省得汝等口服心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