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昨日,公孙述倒未像先前那般冷漠,显得热情许多,与众人归席坐下,和声说道:“文渊远来,未知我朝军政,故以盛礼相待,先与我蜀中俊杰交会,一者使文渊对益州强盛有所亲见,二也显出文渊身份尊贵。昨日文渊突然入宫觐见,仓促之中不及备好此仪,故先送回馆驿歇息。好在大司徒不辞辛劳,筹备一夜,总算在今日备齐,文渊可要好好谢谢大司徒这份苦心啊。今日一会,不知文渊观我圣朝如何?”
马援这才明白公孙述昨日何故那般薄待,虽说心中倒也有些感激公孙述如此大费周章款待自己,可不知为何,总觉得公孙述宽和的笑容显得那般造作虚伪,看得马援心生厌恶,哪还有心情提结盟之事,然而身处其地,怎好折了公孙述面子,只是敷衍道:“蜀地贤才云集,援甚觉惊叹,陛下有此基业,定可大展宏图。”
公孙述听得甚是受用,满面得意,传旨疱人侍女徐徐上菜款待马援。珍馐美味精雕细琢着实丰盛无比,令人眼花缭乱。马援虽也见过不少世面,倒还真未见过宴上不少稀罕物什,只是公孙述一片盛情,马援非但不喜反而有些抑郁,久处西凉,随隗嚣屯驻陇坁迎击赤眉,关中饥困饿殍遍野,多少易子相食人间惨剧历历在目,公孙述为迎自己便如此排场,想必平日也没少大宴群臣,值此乱世之中这般大操宴席,未免有些铺张。马援随行同伴们倒没想这么多,也不用蜀臣相让,自顾自地大快朵颐,马援心中有事,虽然面对满桌菜肴却是味同爵蜡一般。
公孙述难成大事,这个想法在马援脑海之中反复显现,此番出使成都怕是白跑一遭了。公孙述兴高采烈得意洋洋地吹嘘着自身功绩,着实听得马援不厌其烦,有一句没一句地恭维着,忽听公孙述话锋一转,正色道:“文渊身负大才,屈就于隗嚣,当真明珠暗投,既然文渊也知我朝强盛,倒不如留于成都,朕必不薄待,即日便封文渊列侯爵禄官拜大将军,助朕一统天下,也不负你我相交之情!”
马援甚是意外,可心中已对成都失望透顶,纵是公孙述如此厚遇也难挽回其心,只是辞谢道:“援才疏学浅,何德何能担当此任?陛下朝中贤才如云,实令援自惭形秽,不敢与诸公相提并论,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公孙述听马援推辞,只当他于众人面前忽听此大喜之事拉不下颜面惺惺作态罢了,于是继续说道:“文渊不必自谦,朕与文渊幼年相熟,深知文渊之才,若能助朕一臂之力,天下不足图也!”
马援见难推辞,只好故作深思道:“此事着实令援有些惶恐,容臣深思一日,再回圣命!”
公孙述有些不悦,可话已说到这份儿上,若再强逼未免有些太过抬举马援,冷落他几日也好让马援明白自己身份,莫要太过骄纵,免得激怒天子招来祸端。于是面色一沉冷冷说道:“既然如此,那便如文渊之言,不过可莫要让朕失望才好!”
群臣见皇帝不愉,也有些恼马援不识抬举,原本还热闹的大殿一下子冷清不少,公孙述留李熊招待陇使,自己转身离去。马援颇觉尴尬,拜谢过李熊也便回入馆驿,群臣没了外人在场,无拘无束的热闹起来。
方入馆驿,马援副使急不可耐地问道:“益州如此富足,而白帝亦看重将军,何故拒人千里之外?倒不如欣然受职,留于成都得享富贵,远胜西凉荒僻矣!”
短短两日之间,马援早已瞧出公孙述的本事,天下十州,公孙述仅占一隅便已如此放纵,也难怪侯丹袭取南郑侵入汉中之后便久久再难进尺地,只是扶持吕鮪、张邯、蒋震一干关中割据与冯异抗拒,如此固步自封,终难成就大事,于副使说道:“汝观蜀地强盛,我却觉益州难以长久。天下雄雌未定,公孙不吐哺走迎国士,与图成败谋划军政,反倒修饰边幅,如偶人形,如此不知轻重缓急,何足久稽天下贤士倾尽才华共图天下?”
副使原本还有心靠上马援这棵大树得享富贵,然而马援断无此念,虽有些不舍,可马援心意已决,况且白帝看中的乃是马援又并非自己,也只得不再复提留蜀之事。翌日一大早,马援入朝拜别白帝,以无功不可凭白受人之禄为由,欲回西凉劝隗嚣归顺,得成此功方敢愧受大将军之职。公孙述自然乐见其成,好生张罗礼物,以礼送马援一行出城。只是经这般一折腾,待马援离开之时几乎又过午时了,虽说误了不少行程,可马援再也不愿多留一刻,匆匆踏上回陇之路。
蜀道难行,马援这一来回几乎已过二十余日,待回到陇坁,隗嚣早已急不可耐,忙招入幕府询问此行见闻。
马援虽有些不甘,可公孙述确非成事之人,只得如实相告:“公孙子阳如井底之蛙,妄自尊大必不长久,光武虽未悉平东方,然较公孙之无状已是胜出多矣,臣请再往洛阳,若光武可保,倒不如专意东方。”
其实马援入蜀的这二十多天里,来歙也未有一日止步,除去寻隗嚣谈东论西之外,暗中四处奔波以求陇臣支持。王元、王捷、周宗、行巡诸将执意不从,来歙也不敢轻易交涉以免落下把柄给这些人。可即便如此,仍有不少西凉官署对来歙之言心动不已,就是西凉大将王遵都松动不少。主和派整日进入幕府,劝说隗嚣早早通使洛阳,说得隗嚣有些招架不住,此时又听闻出使蜀地归来的马援如此评价公孙述,也便绝了从蜀之念,复以马援为使,随来歙一同往洛阳朝见光武皇帝。
马援入蜀之事虽然隐秘,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申屠刚、杜茂早欲归汉,自然悄悄将此事密告于来歙。来歙虽不知马援在成都际遇如何,可他回来未过几日便被隗嚣再次遣往洛阳,看来隗嚣对公孙述似乎并未太过在意,这才有了今日通使洛阳之事。马援此人对西凉何去何从关系重大,决不可忽视。来歙一面陪着马援谈经论史走走停停,不断将光武一生领军征伐爱民如子奋发图强之事告于马援,好潜移默化影响其心意,一面又密使仆从快马加鞭传书京师告于光武,也好让皇帝早早准备笼络马援。
刘秀观罢来歙书信喜不自禁,算算时日,只怕马援也就在近几日便可抵达洛阳,索性暂不回宫,只让朱佑众将引领大军各自回入大营驻扎,又让李通、宗广引禁军护着刘良、阴丽华众人回入京师,先行筹备迎接马援之事,务求端庄从简,既不失了大汉威仪,又不可奢华铺张受人非议。独留大司徒伏湛、大司空宋弘相陪,命耿弇领亲兵百人护卫,于城西二十里扎营,恭候马援一行。
虽然一路上听来歙讲了不少光武皇帝轶事,马援对这个历经传奇的皇帝充满了兴趣,待见到光武,又别有一番感悟,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眉清目秀的儒雅青年便是光武皇帝本尊。马援也非痴傻之人,自然知晓来歙早已将自己行踪密告于光武,可这大汉皇帝自降身份远迎于路,当真令马援大出意料之外。还未待马援以大礼参拜,早早便被光武拦下,看着这个年纪轻轻的马背皇帝,哪有半分盛气凌人之感,谦和恭善、平易近人,与之相谈如沐春风,使得马援惊叹不已。
也不顾马援推辞,刘秀揽其共乘一车,在耿弇开道之下,徐徐回入京师。
马援坐于御辇之上受宠若惊。需知凉州尚未臣服,自己远来朝拜,与光武初次相见并无旧交,是敌是友尚无定论,光武胆敢同车而行,如此气度当今之世有几人欤?这才信来歙所讲光武孤身入铜马降卒军营推心置腹之事绝无虚言。只是光武如此轻信一外人未免显得有些轻浮,若自己当真图谋不轨行荆轲专诸之事,这大汉基业岂非崩塌于一息之间?若光武当真是如此粗疏自负之人,也绝非可保之主,还当细细详查,这般一想,马援故意试探道:“光武陛下如此高抬偏郡乡野之人,怎知援非是刺客奸人邪?”
刘秀看着马援,笑道:“卿非刺客,说客而已!”
刘秀一句话说得马援甚是尴尬,此番出使洛阳,虽有奉书称臣之意,可更重要的还是一观光武朝廷优劣前景,若洛阳当真有一统天下之兆,那便劝西凉归附,若汉廷不过外强中干与那更始王朝一般,就劝隗嚣仍依前谋,据陇虎视关中,择机而动、逐鹿中原。这点小算盘被光武瞧得真切一口道出,虽未言明究竟是说服何人,不过说客二字倒也当得。马援忙辩解道:“陛下说笑了,援乃西凉使者,诚心朝拜,绝无他意。”
刘秀呵呵一乐,也不言明,只说道:“朕自然知道卿之诚意,故而知卿绝非刺客耳!”
马援听光武并未说破,这才方知光武绝非少智匹夫,敢与外人同车乃是猜透了自己心思,自然不必担心自己突行歹事。这时又听光武不再复言此事,反倒聊起家常来:“听闻卿官居莽朝新成大尹之前,曾为郡督邮?”
马援一愣:“确有此事。”
“嗯!朕当年游学长安,右扶风②有民怒杀夺田害父官亲,为吏所捕,闹得沸沸扬扬。王莽得知此事,不为民做主,却包庇权贵,责令送往司命府问其死罪以儆效尤。听闻卿怜此人孝义,暗中纵其脱逃。及事发,郡府前来索拿,卿方脱逃西凉以避灾祸。卿为一不识之人,义纵囚徒弃官不做,朕又如何会不信一忠义之人?又闻卿之兄长病故之际,卿服丧三年不离墓舍,如此孝悌又岂会是刺客末流之辈?”
马援心中一惊,这段旧事自己少有向人提及,便是隗嚣都不见得知悉。光武皇帝竟知此中曲折,不尤叹服光武见闻。想想当年就因为自己得罪权贵避难外逃,就连养育自己长大成人的长兄马况病故都未能见上最后一面。直到后来王莽大赦天下,自己才好不容易回到故乡,可是马况早已魂归幽冥。马援痛彻心扉,只能守孝三年聊表心中哀思。念及兄长至死不能相见,马援不尤悲从心起潸然泪下。
刘秀虽不知其中细节,可是自己提起这段旧事,竟触到马援伤心之处,也是甚为意外,猜度此中或许另有隐情只是自己不知罢了。既然提及兄长,刘秀也有感而发:“哎!想想朕之际遇,倒与马卿也有些许相似,只是朕之兄长亡故之时,朕因奸贼当道,为求自保,连给兄长守孝三日都做不到,与马卿相比,当真羞愧至极!”
马援对刘伯升之事虽知之不深,可也听闻刘秀兄弟二人感情深厚。更始败亡,刘秀也曾为刘伯升平反正名,不论伯升究竟因何而死,刘秀为避仇家,连戴孝都不能从心所欲,倒也令人同情。两人都有关乎兄长的伤心旧事,回想兄弟幼年玩耍情景,再看今日物是人非,都是嗟磋不已。马援不经意间与光武皇帝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不少,谈起话来也远未像方才那般遮遮掩掩。
这时,刘秀缓了缓心神,问道:“听闻马卿亦曾访蜀,朕也未曾见过公孙子阳,卿既遨游两帝之间,未知如何看待朕与子阳,不若一吐为快,也好让朕有所观感。”
光武对这僭越称帝的仇敌竟已表字相称,实在大出马援意料之外,虽说任何一个君主都会因政局所需而对对手大肆诋毁贬低以抬高自己声威,可刘秀在自己这个外臣面前竟没有显露出对益州的不屑,反而甚为在意。需知对强敌足够重视方是知己知彼的最高境界,光武相较公孙子阳细究繁文缛节妄自尊大已是胜出多矣。旷世明主!当真是旷世明主!心中对刘秀心服口服,马援叹了一声,惭愧地说道:“不瞒陛下,臣与公孙述本为同乡,更是少年玩伴情谊深厚,前番至蜀,公孙述盛兵陛戟而后准臣入见,虽对臣际遇不可谓不厚,然防备疏远之意显而易见。天下反复,欺名盗世之徒不可胜数,独陛下对臣开诚布公毫无避讳。陛下恢宏大度亲贤近士,同符高祖,令臣方知帝王自有真也!当今之世,非独君择臣也,臣亦择君矣!公孙述气小猜疑,重微末而轻大计,必难长久也。陛下既有高祖之愿,那臣定劝西凉共归社稷,也算为天下略尽绵薄之力!”
刘秀大喜,马援自称臣子,已不以外臣自居,有其相助,招抚隗嚣必成也!对马援愈发亲近,一同回入洛阳宣德殿,招群臣相陪共商国事。马援与满殿文臣武将谈古论今,见闻广博才学不凡着实令刘秀为止侧目。相伴十数日朝夕相处,马援也对光武宏才大略愈发敬服,直到半月之后,方在来歙相陪之下,西归陇坁向隗嚣复命而去。
①刘文伯:卢芳假称为武帝曾孙刘文伯,占据凉州安定郡,自称西平王。
②右扶风:司隶一郡。汉时将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称三辅。